“那个桃乐,那个还没有变成兔子的她。”沈一铄轻轻笑道,“是她、她们、我、我们共同杀死的。”
“我就是杀人犯,我就是兔子屠夫。”
“这不对。”京宥否认,“你清醒一点,这根本不对!”
他扶着被划伤的手臂站起来,在治疗室内近乎悲哀地盯着京宥:“你不是也经历过吗?”
“那种被,许多人杀死的感觉。”
京宥浑身一颤,欲家别墅那扇总有鸟雀飞过的窗猛地投射到他的对面,冬雪的冰冷得叫他不自觉后退一步。
欲厌钦的脸、祁秘书的脸、林雯悦的、京施翎的……
“那真的是自杀吗?京宥。”沈一铄笑起来,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往后退去,把自己藏了起来。
“你们弱小,是真的因为你们弱小吗?”
“你从来没幻想过,让那些人都去死吗?”
少年浑身一颤,抖着身体蹲下去:“……”
良久,他才问起:“所以你在那个房间里,不断重复的动作……”
明明是女姿,叫沈一铄挥动绕作得诡异的动作。
“那是桃乐第一次跳的舞,我记忆力很好,看过一次就能记清楚。”沈一铄答,“我偷偷学了,无数次重复、重复。”
有暴力倾向的患者需要接受治疗。
在治疗室内因情绪暴怒撕裂了京宥的手腕伤口,当场被欲厌钦撞破,于是沈一铄被认定为极端危险的暴力倾向患者。
极端危险的暴力倾向患者需要接受MECT治疗。
MECT有剧烈的遗忘后遗症。
“我知道的,迟早会忘记她的名字。”沈一铄扯起笑容,笑得整个人都在前后轻振,“太容易忘记了啊,我骨子里就是那样冷血的人,所以治疗一定会让我先忘掉她。”
“就好像她是我长这样大来,第一个遇见的不愉快的变数。”
是什么颜色的?
在漫长的、看不见期盼的黑白灰长河里,那只兔子猩红的双眼撞破壁廊,点燃一片。
“哦,不对。”
“是第一个遇见的,我假装这样看不见,就一切不会发生的变数。”沈一铄放轻了语气。
“你在试卷上重复写着她的名字,在病房里重复着她跳过的舞蹈动作,你……”
“我是在提醒自己。”黑暗里传来的声音稍有些冷。
不能忘记的,是我自己。
是那个整洁的医务室里,胸腔藏了一口闷气,忍着盛夏的不耐,扯开遮挡帘,对着那群捉弄兔子的东西怒吼的自己。
“哈哈哈班长还真是,好怜香惜玉哦~”
“是啊是啊,班长是不是也喜欢小动物啊?”
“班长……”
“听不懂人话?”
手指插在校服兜里的男生扬了扬下颌,露出那张线条犀利的脸,“我说。”
“滚——”
是那个,从昏暗里站出来,撕碎掉虚伪的“协调”和对这个世界满怀期待的“明天”,徒自招惹“麻烦”的,
压抑的情绪让京宥嗓音都损了角:“可是,你想去琼大的啊,你说那里的食堂很好吃,你说……”
“嗯,然后呢?”
“像你一样吗?”沈一铄笑着。
他好像站在京宥永远够不着的地方,成为幕后最扭曲的一团影子:“像你一样吗?京宥。”
“像你一样什么都退缩?”
“像你一样受到无法反抗的伤害之后继续假装自己没事?!”
“像你一样永远躲在另一个人格之下??!”
不是的。
京宥抽出手指狠狠摁着太阳穴,又在跑着:“不是的,沈一铄……”
“你很重视学习,你想从你病态掌控的家庭中挣脱出来。”
“你会参加明年的高考,考题是什么我都知道,我通通知道,我告诉你好不好?”
“你会参与大学的社团,你会喜欢健身,会遇到喜欢的女孩子,会……”
“你会,永远先在兔子的身前。”
“你会的,你不会忘记那个自己,你会……”
巨大的慌乱像天顶崩塌,哐当倒在京宥的肩上,几乎砸得他头晕眼花口吐鲜血。
他停在一个冰冷的房间里。
他穿着蓝白相间的病服,手指揭开被褥。
枕边缀着各种大大小小的光斑,金灿灿的、不像白鸽那样会扇动翅膀,就只是静静落在青年的一半脸颊上。
京宥伸出手去遮挡那几束阳光,手指落下去。
沈一铄很平静地躺着。
他眼下青黑,鼻梁高挺,浓密睫毛的阴影投在比平时偏白一些的皮肤上,口角沾着白沫,眉尖轻轻耸起。
像一尊摆放好的陶瓷娃娃。
京宥怔在原地,魂似被抽走了一半。
他还在喃喃着:“所以,有好多、好多兔子都在等着你,有好多好多……”
他开始说不下去了:“好多好多……”
少年颤着半跪坐在他的床边,指尖触碰到他的冷硬。
像已经被遗留在这个地方很久了一样。
“沈一铄。”京宥再压抑不住那强烈的悲恸。情绪像一头凶猛怪兽瞬地吞掉他勉强组装好的所有逻辑。
“沈一铄……”
他知道明年高考的题目,他会背所有的答案;他已经想起桃乐的名字了,他替他想起来了;他已经听得清别人说话了,他的治疗确实是有正效用的。
他总是遇到好多好多的幻想,总是有好多好多的幻觉要欺骗他。
但是现在他都能分得清了,他想得起来他们之间所有的对话。
“你醒一醒,沈一铄。”
京宥几乎要将舌尖都哽咽入腹。
他近乎轻柔地呼唤着:“你醒一醒好不好,沈一铄……”
“你醒一醒……”
“你醒一醒啊!!”
“你看看我啊沈一铄!——”
门口仓皇跟进来的蓝制服和白制服将他从地上捞起,嘈杂和鸣笛声一阵又一阵地击打在那跪坐在地的、少年的耳膜上。
但躺在床上的人还是睡着。
像再也不会感知到外界的吵闹一样。
再也不会跳起来反驳他的解法了一样……
冒牌的小太阳熄灭了。
沈一铄在病房内服药自杀。
第一个发现的人是京宥,接受了第十次MECT治疗的病人,在回程路上忽然折返,怪异地叫喊着“会死人的”。
院门口的保安和医生对他返常的行为莫名感到熟悉,于是当即跟着往病房跑。
还是晚了。
那个中学生安详地躺在病床上,已经断气两三个小时了。
沈家根本不信“自杀”的说法,报警带来的冷峻气氛又一次席卷了488,这家精神病院的管理系统被质疑,分病房管理制变成了查处重点。
京宥能接受警察谈话的时候已经过去一个周了,病人受到的刺激好像很大,发生事件时整个人都骤然同外界割裂般。
不说话,也没有反应。
来接少年的男人在门口守着抽了整整一包烟,垂着睫毛,遮住眼底酝酿得骇人的思绪。
他嘴唇有些干,嗓音也跟着涩动:“我叫你去办的事情做好了吗?”
“是的,先生。”黑西装夹着文件低垂着眉站在他身边,“您吩咐的那处地界已经在上个周完全收入欲家旗下,按照最开始计划的那样也造了一处……”
“……欲家别墅一模一样的地基,如果舍弃大宅规格,只赶工住宿的话,最快一个月就能入住。”
黑西装心沉沉地偷瞄了一眼欲家主的脸色,斟酌道:“附近地界我们也都清点清楚了,除非特意有人拜访,否则那个地方是绝对安全的。”
说是安全,其实完全是……
一座囚笼吧。
欲厌钦丢掉烟头,深吸了一口冷气,混合着烟味一起吐出:“不急。”
“再等等……”
男人将注意重新投在那坐在治疗室内接受警察问询的少年身上。
因为病情突然反复,488的主治医生建议京宥留院观察,于是本十月初定好的出院手续活生生拖到了跨年前。
在家里依然不喜欢说话的小金丝雀微微歪着头,乖得不可思议。
他眉眼间多了前世不常见的冷淡,那些卑怯懦弱的神情也好似跟着重生完全消散了。只是总有忽然出神或者不答话的情况。
警官似乎很无奈,这分明是走过场。
“他的情况我知道了,但病情上分明记载着‘精神分裂’,病症和病人行为根本对不上号啊。”警察拿着单子一边打电话,一边翻资料。
京宥抿着唇,盯着蓝制服的手肘。
当然对不上号。
沈一铄一直以为自己是暴力侵向,问了他不少关于暴力侵向的具体表征,就是为了“伪装成精神病”,好接受MECT治疗,坐实施暴者的角色。
“那你们说说,这种情况怎么解释,遗书好好摆在这,他承认得一清二楚!”
“要和证据配起来说话吧,我理解你们家长护孩子的心理。说实话我可见过太多他这个年龄行径偏激的青少年了……说什么呢?女士,请您把态度放端正点。”
警察被扣了电话,烦躁得不行,对着同事抱怨:“这叫什么事儿啊?家庭有背景就不得了了吗,过失杀人又不是死罪,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把小孩儿送来精神病院啊,怎么?牢不比这好坐?”
“别气了你,影响自己的判断。”
“看看看,要我说啊,这孩子就是犯了错怕父母知道,整这么一出,搞到现在自己服药自杀了。”蓝制服气得头晕,又重新坐下来。
“哎哟,你别提了,省一中那起校园暴力也闹到局里来了,还不知道怎么处理呢,那群兔崽子统一口径,连警察都敢骗,真当我们调查是过家家吗?”
“可不是,十多岁的年纪什么都懂一点又什么都不是完全明白,往往想做的事情执念比我们这些三十多岁的大人还强。”同行说着说着抵了抵蓝制服,朝京宥噘了噘嘴,提醒慎言。
蓝制服大概也知道不好当着别人讨论案情,只好笑笑:“那个,京宥是吧,你可以走了哈。”
“京宥?你听得见我们说话吗?”
其实问京宥都是徒劳,一个病情反复的妄想症重症患者,如同他第一次接受访问所说那样,他自己都分不清看到的东西是不是真实的。
京宥没反应,静静看着桌面上拜访的那封“遗书”。
沈一铄自杀前把桃乐遭遇的事情记在了一张他常用的白色草稿纸上,那清隽的半成瘦金体规矩地从第一行撰到最后一行,半真半假装在透明袋里。
黑字安稳又规整地躺成一排,再没有从视野里跳出了。
“嘶,他神志不清啊,也不知道能不能听见我们说话,让家长来接吧。”警察一个头两个大,伸出手来盖住装在透明袋里的证物。
他刚抬手要做什么,又被电话叫走。
“我就说,这些犯事儿里的但凡有一两个小祖宗,事情都不好办下去了,死者家属非要跟我说是那个姓桃的小姑娘杀的……”
“啊哟我的老天爷,我们警察是瞎的吗,几个约一个,在没监控的地方指不定怎么欺负那孩子。”
“指缝有DNA也不能这么算啊,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嘛,还跟我说她也有精神病,我看这些人真是钻空子钻疯了……”
京宥侧了侧头。
躲藏在昏暗处的灰色兔子耸动了两下耳朵,好似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来。
露出一张沾满污秽的人脸,蹲在阴影里。
京宥眨一眨眼,又消失了。
他被白鸽领出去,站在诊疗室门口,寒风吹得骨髓疼痛。
“欲先生,很抱歉啊。”白鸽也被最近糟心的事情搞出两个沉重的黑眼圈,裹着羽绒服站到患者和家属中间。
“没事。”男人的语气好似很平常。
“真的很抱歉,京宥可能是基因上有什么不可逆的病情,MECT治疗对他的效用反弹了,您可以尝试等他出院后,去国外……”
“我说没事。”欲厌钦打断他,伸手给京宥披上大衣,拢在怀里。
“啊……”白鸽见过他们这样多次,多少也清楚他们之间的真实关系,“那就,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他讪讪退开,看着身材健壮的男人把少年整个罩住。
欲厌钦走得很慢,一步一脚尤其慎重般。
对,又是这样的。
京宥的基因是坏种,就算接受MECT治疗也是终身治疗,这才满了十次,就因为变故忽然不说话也没反应了。
和前世一样的。
又是一样的……
一切都好像没有意义。
那就算了。
“等出院后,在家里好好养身体,想做什么都可以,看月季、读医学、写生。”
“想在那个房子里做什么都可以。”
那就关住吧。
裹在他外套下的人依然垂着头,没有因为听到这话的暗示有任何反应。
欲厌钦揽着他在车前站立:“不用烦恼任何事情,病了治不好也无所谓了,宥宥依然是宥宥。”
男人扣开车门,把少年横抱了起来,放入车内。
“宥宥永远是宥宥……”
傻了、疯了也是宥宥。
别的不重要,也无所谓。
欲厌钦收回手。
衣袖忽然被人拽住了。
男人浑身一颤。
坐在车里的少年抬起头来,死死盯住男人,手指拽着衣角的力度很轻、又很重。
“我听见了。”在回答那位警官的问题。
“什么……”
微凉的手指揭过欲厌钦敞开的外套,从温热缝隙中滑入。京宥双手环过男人的腰身,瘦弱的双臂阻隔着在男人和他的外套中间。
少年拢了拢手臂,贴近抱住了他。
他感受着他紧贴在衬衫上精壮结实、滚烫直立的身躯。
像察觉不到男人浑身僵硬似的,他将头轻轻侧过,靠在欲厌钦的腹部上,甚至感觉不到对方骤然放缓的呼吸般。
嗯,这是真实的。
是滚烫的,真实的。
“欲厌钦,给我时间。”
“我很难过,给我时间。”他喃喃。
琼宴去了多雨的秋,剩下的冬日也不好过。
488历经查处,又加强了一切药剂和危险物品的管制,但依然难以避免有悲剧在院内上演。
酷寒来临之际,连那一窝筑巢在房檐上未来得及迁徙的燕子都出了意外。
医护人员捡到那只还没能力飞出去就已经冻死的燕子时尤其痛心,惹了相仿年纪的女孩子凑在一起哭了好久。
京宥已经停止了MECT的治疗,他依然白天在488接受心理治疗,晚上回到欲家。
沈一铄死后他便更加少言了。
金色头发的患者再和他谈话时,京宥已经很久都没开口了。
戏柠舟裹成一个球,坐在凳椅上:“我也要出院了哦,宥宥。”
京宥迟缓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扯出个微笑,嗓音不太受自己控制:“那,恭喜。”
“哎,你怎么呆呆的,小笨蛋。”戏柠舟歪头晃脑,“我的爱人来接我哦。”
“走之前,宥宥来参加告别晚会吧?”
“……”京宥眨眨眼,答应,“好。”
这时候已经十二月下旬了,离圣诞节和跨年都不远了,病院里七七八八的请假条例都递上来,身边的医护人员也好似换了几批。
为了这场小告别晚会,同金毛几个关系不错的病友都收到了邀请,重症患者的房间小,非要把地点偷偷定在轻症患者那边,弄得好像特务行动。
京宥捏着那张戏柠舟纸写的邀请函,在陌生的轻症病院区晕头转向地找房间。
病院内开着空调,他把厚长的外套放在了大门口,拧着眉头继续对着门牌号一个一个找。
509……
509……
在哪里?
大致是要过节了,整个病院的人不太多,护士交接班做得也没那样勤。
他在五楼绕了一圈,508和510之间无缝隙挨着,怎么都没看出有个509。
等终于在501的角落上对出509牌子时,他已经饶了十多分钟了。
京宥不太清醒,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伸手去转那个病房的门把手。
【“你还不逃吗?”】
京宥指尖一颤。
【“每隔一个半月的第一个星期四的晚上,因为病院的秘密行动交接仪式,失败掉的残废品会进行销毁。”
“成功的实验品便会进行推送。”
“这家病院开始这项秘密非法链起,今天正好是第九十八个轮回的星期四。”】
疯狗的话从记忆里拨出,骤然清晰。
京宥已然拧动把手,不适地皱了皱眉。
编绳的女孩子,学习好的中学生……
浓烈的不适同直觉上的惊怕感很快充斥满京宥的大脑。
会死在这里?
……因为病情?
因为不可控的抑郁症……
自杀吗……?
会吗……?
京宥机械地推动手肘,用了大半力气去开门。
室内一片漆黑,诡异安静。
他站在门口,屏住呼吸,心跳骤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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