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前世一直追寻的梦,在自己再也捉不住影子绊倒时,忽然出现另外一个并肩而行的身影,接过他手中的线,坚定地往前继续奔跑。
“很奇怪,有一种期盼的事情最终都会被满足的幸运感。”京宥自己说起这句话时都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的迷离,“当然我不是想把什么重担寄托给你,还要看你是否愿意。”
顾添不知道谁不愿意,顾添只知道不愿意那个人不可能是自己。
欲家留了他吃晚饭,管家近日来已经很习惯在餐桌上添几副碗筷了,乐呵呵看着原本两个人吃饭一言不发的台面偶尔露出欢笑。
京宥对自己的体质一无所知,欲厌钦假装对某人的体质一无所知,全程理所当然扮演着合格爱人。
在得知他们已经结婚且背景程度匹配后,顾添不得不彻底打消来时心底的那点想法,规规矩矩把京宥划到了朋友范围里。
晚上送走顾添,外国教练给京宥打了个视频,炫耀着他那边一大早上下海捉的鱼,并询问欲厌钦什么时候再把他带去度假。
刚回国不到一个月的男人掐断了通话,报复性地在京宥唇上狠狠亲了两口。
京宥无辜道:“这是怎么了?”
欲厌钦一边庆幸对方看不出自己偶尔幼稚化的想法,一边对京宥连“吃醋”这个概念都弄不明白而感到无力。
但他不敢尝试着让京宥吃醋,病人现在的精神状况直接和他们的感情状态挂钩。
在国外度假的一年里发生过一次意外,欲厌钦当时密会拖延,晚回了三小时,京宥就安安静静躺在卧房里睡觉,艾莉丝和女佣在门口小心翼翼地探过两次房,认为人真的是在睡觉。
谁知道男人回去洗了澡后上床摸到人抖得厉害。
他去翻京宥,竟没第一时间翻动。病人蜷缩四肢裹在床褥里,紧闭双眼、脸色惨白、冷汗频出,怎么叫都对外界无意识,最后被迫打了针安定。
病人微清醒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这句话差点把欲厌钦的心脏刨出来。
但他不得不逐渐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京宥是个病人、并将长久、甚至永生是个病人,他一开始怀有的“爱人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感知春秋和对爱恋做出正常反应”的愿望终将不得实现。
在潜意识里,京宥终于扛不住病痛的折磨,把依赖性倒在了他身上,将他当做触摸真实的开关,一旦开关骤然消失,刚好撞上京宥发病,就会让他误以为被永久遗弃在那个没有任何人的精神黑洞里。
在意识到这件事后,扭曲的快感和兴奋席卷着他的神经,让欲厌钦克制不住频频冒出某些阴暗想法。
但当京宥半夜喝水,因为眼睛暂时失焦摔倒在地爬不起来时,他那些什么阴暗、什么兴奋、什么狂躁消散得一干二净。
他一边下去把人扶起来,一边听到对方宽慰他说:“没事,没事,有点用药应激,抱歉吵醒你了。”
心脏疼得几乎要裂开,他跪着把地上的人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亲吻,一遍又一遍地触碰他的温热,小心圈禁又绝不松力地环着他。
直到神智缓过来,他才发觉自己早已浑身冷汗,爱人正耐心地抚着他的背,同他说:“没事的,没事的,我不是在这吗,我就在这里啊,我哪里也不去。”
欲厌钦于是又恍然,他何尝不是呢?
京宥没有他不能安然入睡,他没有京宥也不能正常作息。
他们像两股从草丛里伸展出的畸形又病态的荆棘,互相拧曲着刺破对方,却又把身体的一部分陷入彼此的血肉,死死缠绵,除了掰断其中一支没有任何方式可以扯开他们。
但时间陈久,他们早已干枯定型,掰断一支另一支也一定会折腰。
虽然放在大部分意味深长的视线里,京宥更像是那只被驯化成功的金丝雀,很多时候一点风吹草动就引得他回头去找欲厌钦的影子。
刚开始这么做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只是回头看,得到肯定否定,或者直接由男人接手这件事情,他就会感到不用调动神经,不用费力,甚至有些安全感。
依照心理医生的说法,这其实并不是好转的趋向。
他们还是更希望京宥能够拥有独立的人格,不要过度依赖谁,也不要把病症全部一个人憋着。毕竟生活不可能万无一失,总会有意外让欲厌钦不能陪在他身边。
这次可能只是乖乖躺在床上发抖,下次可能会假想欲厌钦消失,引起无意识自残甚至自杀。
但是很显然,这已经是最好的现状了。
比起对京宥那复杂多端到堪称绝症的精神状态,还不如尽量削减出现意外的可能。
事实上,在尝试着分开两人催眠治疗,但造成了五十分钟各打一针安定的局面后,那些后请来的医生们已经束手无策了。
把两个打了安定都肌无力又瞳孔失焦的人放在一场长椅上,男人主动挨过去亲吻青年的脖颈,再一齐沉沉睡去。
主治医生看着他们倒在一起像互相舔舐伤口的残兽,总算摊手不干了:“(他们就像一对比翼鸟,一旦一只死去,另一只绝对无法独活。)”
欲厌钦很自然地接手京宥抛来的一切问题和决定权,他那些天天敲锣打鼓坏心思作祟的控制欲得到了相当的满足,或许再随着他无意识里渗透了某些观念。
让京宥没有办法、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再离开他。
甚至包括,对死亡的选择。
于是再一次接到陌生电话时,京宥又习惯性回头去看欲厌钦,一边接通一边问:“喂,你好。”
对面的声音很熟悉:“您好,京先生,我想同您再见一面。”
京宥放下手机后才想起,他根本就没有给态度。
不过还好,欲家一直暗自留意着桃乐,避免她遇到类似家暴或者买卖之类的事情,然而出乎意料,这一年间她生下了一个女儿,家庭居然莫名其妙和谐起来。
原先是想约在一处不近不远的湿地公园里,欲家嫌人多,挑了个乡村田坎。
京宥没像上次那样把自己遮得严实,他只戴了个墨镜,单手插在兜里,围着一条米色围巾,提着一个礼品袋,徒自过去。
欲厌钦靠在车后,清点车里过期的零食。
女士穿着一袭白裙,把马尾扎得很高,坐得笔直,身材苗条清瘦,清纯漂亮得同上回见面大相径庭。
见他来,桃乐站起身,对他鞠了一躬,才请他坐在身边。
“你是那位大明星吧,叫Caesar。”她说起话来柔柔的,与上次凶悍的印象完全不同,转头来脸色有些疲惫,“你长得真好看。”
京宥把墨镜摘下来,真诚道:“你也很漂亮。”
桃乐深呼吸了一口气,翘了翘穿着的老式绣花鞋,往田野里打闹的一群孩子看去:“我?我丑得很。”
“他和你一样,你们是一类人,都很好看。”
身边的青年动作稍缓,听懂了她的隐寓意,轻声:“但我们是在精神病院里相识的。”
“感到讽刺吗?”
话题一瞬引上了敏感点,桃乐又翘了两下脚,明明只比京宥大一岁,也穿着白色连衣裙,却怎么都无法与“懵懂的少女”画上等线。
京宥看着她的脸,那些细微的慈爱神色无疑昭示着她已经是两位孩子的母亲了。
“你走之后,我控制不住去想他。”桃乐主动开口,“我一直是一个很卑鄙的人,为了存活不择手段,把一切能利于我存活的优势化成我的刀斧。”
“当初在学校经受校园暴力的时候,我总是不发声或者充装闷葫芦,那些人得不到心灵上的快感,自然就会离去。”
“遇到他其实在我的算计之内,我总得为自己找一个遮风棚。”
京宥摸了摸礼物袋里的东西,没有立马送出去。
“……至于后来的事情太多、太杂了,也没有意义讲述。”桃乐捋了捋发丝,额头右侧发缝中显然有几个很难看的烟疤,“很多年后那些人回想起来这些事,可能只是在歌舞厅里互相打闹,认作是一个陈年趣味。”
“或者真的感到不对,却只是惊叹一句‘原来我那时候这么混账’啊,就过去了。”
京宥能听出她语气里的无所谓,也能听出她语言里曾深深含藏的无力:“那,他对你来说、沈一铄对你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桃乐笑着侧头来:“就是你认为的那样,他对我的意义。”
否则京宥也不会说出那三句话了。
“我没见过这么好的人,老鼠见到饲养员的第一反应就是该被拿去做实验了。”桃乐垂着头,咬住唇,“我知道存在这种人,但是我根本不相信我能遇到。”
出生在重男轻女的家庭中,有好多个姊姊妹妹,父母一边为了生不出男孩怨天尤人,一边承担着超额的家庭负担。
她就是在泥堆里被推搡着长大的。
因为长得有点姿色,倒成了划伤自己的利器。
京宥不知怎么安慰:“我不是,我当时……”
他知道那种伤害有多大,所以刻薄又冷漠地说出那三句话。
“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桃乐轻叹,“只是事实而已。”
“你要是不说,我这辈子都不会知道。”
“我甚至只需要继续在自己的世界里过下去,迷迷瞪瞪,还带有些自我感动。”
京宥抓着纸袋子发出两声脆响,尝试着问:“那,你以后要怎么办呢?”
桃乐似乎不理解他这种有些不谙世事的天真:“能怎么办呢?”
“我生了两个孩子,第一个男孩儿,第二个女孩儿,儿女双全,也把婚补了、证扯了。”桃乐撑着手,“现在大的一个下地没多久,小的一个还要半夜喂奶。”
京宥没接触过这种生子带娃的概念。
桃乐摇摇头:“其实我真的很坏,我不是没假想过,他救了我那么多次,如果是喜欢我的呢?”
“按照我的身材脸蛋,能不能学着那些出生殷实的女生一样,挤入他的家庭,成为他的妻子。”
“到时候我就是半个阔太太,可能会被他母亲刁难,也可能会给他生个一儿半女……”桃乐说着垂下眼来。
“那样的小孩儿是不是不一样呢,没有那么爱闹,开口说话也不带口音,穿着订制漂亮的小衣服,还会有保姆交替换手。”
“我想要的东西太多了,不只是简单的安稳,我的成长环境让我觉得,必须手中抓到我能抓的所有东西,我才不会被伤害。”
“挺可笑的对不对,粗俗又恶劣的愿望。”桃乐摇了摇头,“甚至那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怀孕了。”
“那时我就已是不洁之身了,十几岁的姑娘,所以那个班级的人排挤我,就像挤兑病毒一样,是有原因的。”
“我居然还做着童话灰姑娘般的荒唐大梦。”
京宥很难指责她。
或许随便一个人路过听到她这样的话,都会冷眼旁观嗤之以鼻,对她的恶劣因子和自我感动感到毛骨悚然。
但京宥不会。
因为他经历过。
经历过束手无策的、像是被斩断手脚般,只能蠕动身躯,跪着舔舐他人嗟来之食的绝境。
“我没有办法啊……”桃乐双眼放空,羡艳高空振翅的候鸟,“我真的没有办法。”
“如果不那样做的话,就会轮到我的妹妹;如果不那样做的话,就会是家里比我更小的孩子承担;如果不那样做的话……”
“我也挣不破那座囚笼。”
她没有提得太多,把最为压抑的一段记忆减去:“我没有任何办法。”
“公正与王法还不能罩到的地方实在太多太多了。”
京宥没明白:“那你……”
“但是……你相信吗。”桃乐失神地望着天幕,“我们一点点的改变。”
“我的母亲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不了我的命运,她生了七八个孩子,全是女孩。但她无论如何也教会我们活下去。啃皮鼠、偷馒头、盗鸡崽——只要活下去,别管这世界的道德理论有多么束手束脚,保护好自己、被万千人以异色相待,爬也要爬出去。”
“所以我比她坚强、比她蛮横、比她不讲理。”桃乐轻笑了一声,“我原本以为这些东西是最没用的,我依然过得如丧家之犬,行尸走肉。”
“等我幡然醒悟时,竟已经从那个不断生子般的噩梦里走了出来。”
“我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我曾用钢筋打断过我丈夫的手骨,因为他喝了酒发起疯来要强-上我。”桃乐不以为意,“一个醉鬼能有几分力道,老娘摸爬滚打十多年,什么架没掐过。”
“他说要把我送出去,那便送好了,大老板身侧卖.身拿钱,小老板家里生子占位,我通通做得出来。”
“只要我活着。”
“只要我活着,我就会同跟我的儿子说:你以后一定不能欺弱凌小、不能花天酒地,就算在命运的安排下遇到心动的那个女孩,也要克制、礼貌、小心翼翼。”桃乐声音放柔了些许,语言平素。
京宥讶异地回头。
“就像我母亲一直跟我强调的、让我活下去那样。”
“我会一直跟我儿子强调,女孩子是这个世界最温柔的存在,是和男性平等的人,不是生育工具,不是发泄怒气的出气筒。”
“你要行得正、坐得端,你要敢作敢当、见义勇为。”
“然后我会拼尽全力保护我的女儿。”女士那双玻璃透色般的眼珠回映着苍穹,“我要让她背整洁的书包,安心地上课,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
“我会衣着整洁,挺胸直背地去参加她的每一次家长会。”
“我要让她不受到任何性别利益影响,报自己想读的学校,穿自己喜欢的衣衫。”
“我要让她意识到她的父亲是个混球,让她擦亮了眼睛拼了命地保护自己,别那么天真、也别那么善良。而不是因为她的父亲自卑,或者是因为家庭的混乱而感到缺爱、随随便便找男人、随随便便被感动得痛哭流涕。”
桃乐笑着:“或许我不一定能成功,但我也不觉得自己就此失败。”
“我会像发了疯的狗,把我看到的美好死死咬在他们的头脑中,哪怕某一日我没坚持住,让他们之中的某一位受到了伤害。”
“他们也一定会因为头脑中的那份憧憬,咬紧牙、翻破皮,从深坑里爬起来。”
“如同我对‘活下来’的执念一样。”女生的尾音很轻,没一会儿便被风裹散,“命运很眷顾我,让我见证到了比‘活’本身更美妙的东西。”
她的话直白而朴素:
“我坚信,命运也会一同眷顾他们。”
见证到比“善良美好”更珍贵重要的东西。
京宥把礼物袋中的两条羊毛围巾和一份欲家旗下某金牌律师的联系方式送给了桃乐,直到分别时依然还在发愣。
欲厌钦把他捞上了车,给人揉了揉被冻红的指尖,皱着眉问他怎么了。
京宥凑近窗边,先看见了一行飞去的大雁。
他喃喃道:“就算她一个人从蒸笼里跳脱出来,也避免不了整个架构模式的存在,所以她一点点、一点点地尝试着改变。”
欲厌钦听不懂,但耐心极好地把他抱在怀里,等着他说。
“很多微小改变不能对结果骤地产生影响。”
“但只要去做了……”
终有一日总会积跬步至千里、汇小流成江海。
有的只需要一日、几日;有的需要上月、上年。
更甚者需要一代、又一代的传承和改变。
或许途中被戏呼蚍蜉撼树、沧海一粟。
他极难定义精神病院里那个男孩自杀死亡作为的正确与错误、也极难分辨校园暴力、家庭因素带给女孩的痛苦与绝望。
但是没有人能否定她生命里那位撞入昏黑鼠道里的“饲养员”。
他把她从必死的规则牢笼里任性而拙劣地拽了出去。
只要去做了。
像他无数个无力却又悲哀地伸出手时那样。
“她、他们,他们的他们,终归会从黑暗压抑中挣脱。”
如同女孩从田野上离去时,一袭白裙与栗色秋田交相辉映,暮色下垂,愈往远处愈缩成星点。
萤火之光,往越黑的地方、越闪亮。
他不确定那样浮于尘埃的微小何时会熄灭。
但他坚信。
它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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