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宥说:“汤岳鸣,别装了。”
 像是根本没有把他当做一个十岁的孩子。
 他淡淡道:“你知道拿了赵江程的新影集,就等于答应了他要把我引去会所。”
 “所以你串通了兆文旭,你笃定我一定会去找你。”
 “你也知道,我进了会所会遇到什么不堪的事情——你甚至比我都清楚。”
 前世积压了太久的猜想在说出来的瞬间成为陈述:
 “但是你根本无所谓。”
 “在你眼里,哥哥是‘无所不能的’,哥哥会受到那些大人物的偏爱,哪怕是被舅舅卖掉,也依然能穿上干净的衣服,吃上高档的餐厅。”
 “而你也能拿到新影集,这有什么不好呢?”
 汤岳鸣眼睛瞪得浑圆,被雨水淋湿了半个身体。
 京宥掐着他的脸蛋,手指用上了力:“汤岳鸣,你最喜欢解决不了的事情就来找我,你太懂得怎么趋利避害、怎么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东西让自己好过起来。”
 “我不怪你。”
 “因为你还是个孩子。”
 京宥慢悠悠笑起来:“是我自己太可笑了。”
 少年站起身,捏着小孩脸的手却没有松开,身体的阵痛得已经叫他开始神志不清了:“是我自己太可笑了……”
 在把谁当做光呢?
 那过去的十多年,他是把谁当做精神支柱,咬着牙挨过一个又一个病痛和受尽冷落欺凌的寒夜的呢?
 哦,是要带小岳去看春樱的。
 京宥再也不可抑制颤抖起来:“但我是疯子啊,汤岳鸣。”
 “你还想在我身上得到什么东西呢?我已经把一切的一切、一切的一切!全部都还送给你们了啊!”
 “你到底还想在我身上得到什么东西??!”
 没人预料到他忽然发病。
 欲厌钦猛地把他和汤岳鸣的距离拉开,不料少年挣扎得尤其狠厉,甩回了他大半的力道,一个趔趄摔跪在雨泥地上。
 京宥弯曲着背,疼痛几乎让他弓缩了整个身体。膝弯处冰冷刺骨,他不管不顾地捂住头颅,开始敲打。
 “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你为什么还要带他来找我?”
 “我已经不想看见你了。”
 “我已经不想再看见你们了。”
 “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汤恕呢?”
 “汤恕知道我是神经病吧?”
 “赵江雨和汤恕知道我是神经病吧!”
 “把他带走啊。”
 “走啊!!!”
 他跪在原地,MECT治疗后病发得厉害。
 欲厌钦挽着他的新外套,弯腰将他整个罩搂在怀里,想把人抱起来。
 京宥嘶喊得嗓音都变声了。
 汤岳鸣站在他身边,小小的身体背着厚重的书包。
 他那双眼瞳尤大,装着京宥疯癫乱语的病态,像是从没有见过温和文静的玫瑰被荆棘割裂。
 雨又大起来,混合着别的液珠滚过小孩白皙的面庞。
 小孩哭了,哭得眼睛通红。
 京宥被裹在温热里,混合着湿病服贴在身上,像进了一口极烫的锅。
 他任由欲厌钦把自己半揽起来,被牵制住乱动的双手,黑发被暴雨沾湿,水泽随着他颤抖的频率滑到肩上。
 “汤岳鸣,我不是你的哥哥。”
 “你没有哥哥。”
 那孩子在大雨倾盆里侧过头来,像是听清了这句话,情绪骤然崩塌,声嘶力竭道:
 “我不要,我不要!”
 “我不要——!”
 “我不要没有哥哥,我不要没有哥哥!”
 “——!”
 耳鸣又从地平面上抛出了。
 京宥返常地安静下来。
 暴雨的呼啸被什么匣子一收,连带着人的声音也一起挤压走了。
 世界徒留下孩童大张着嘴哭嚎和风乱打衣袂的静默画面。
 他再次回到了那样安静的地界。
 在说什么?
 听不见了。
 又听不见了?
 又听不见了!
 孩童明明哭着;
 妇人明明站在灰蒙中,表情绝望地叫嚣着。她伸长双臂,手肘还挂着带了一路的菜篮子,朝孩童方向抓拿着什么;
 黑西装把她拦在原地,甚至伸出手去捂女人的嘴。
 像又被掐掉了同外界联系的线,京宥试图竭力发声,身体却像被掏出内芯,找不到任何着力点。
 好似被缩小,一寸又一寸地斩断节骨,身体被裹囊在什么地方。
 好热,好闷。
 是欲厌钦把他抱起来了吗?
 京宥回头,撞了鼻尖满灰尘。
 是衣服。
 眼前挨夹着的几件汗衫寥寥贴合在一起,衣角的破洞扫在他的脸上。
 京宥缩了缩,重新回过头去。
 他手里还捂着一个人。
 四五岁小孩的睫毛很长,轻轻扫动时颤在他的手心,他转过头来,也被闷得难受:“哥哥,我们……”
 “嘘——”京宥将手指放在唇前,眼神警告。
 汤岳鸣几乎是他动作的瞬间就没了声响。
 哥哥的身体冷得像块冰,但哥哥永远是对的,哥哥说的话都有道理。
 两个孩子藏在逼仄的衣橱里,大概是以前妈妈的衣橱很大,他躲藏的时候很容易用妈妈出演的各种夸张裙摆包裹住自己。
 这是他最常用又最容易被发现的方法。
 可这个衣橱很小,甚至只能称为竖着的木盒。
 好奇怪,妈妈是谁?
 妈妈不是赵江雨吗?赵江雨从来没有衣柜啊,家里的空地方都给另一个人放……的。
 是,给谁放的?
 竖着的木盒子里很臭,那个人因为身体残疾情绪敏感,从来不允许别人触碰他的衣物或者贴身东西。
 他们为什么藏在这里?
 这是“违规”的。
 京宥曲折着大半个身体,缩蹲在最里侧,把小孩死死地拽在身前。
 汤岳鸣没过多久就浑身冒汗,开始左扭右动:“哥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少年先没说话,静静地盯着孩子的后脑勺看。
 他要是再说话,就把他先推出去吧,反正那个人从来只会心疼亲生儿子。
 京宥听见自己这样想。*
 “哥……”
 “乓——”
 “咚咚咚,嘭——”
 剧烈的响声从衣柜后墙传来。
 衣柜内很暗,京宥为了防止两个人在小空间里窒息,开了很小一束缝。
 光不足以从客厅转到卧室再撞进这个空间里。
 这股味道恶心死了,京宥想。
 怀里抱着的人开始发抖,像是对这种声音有着刻入骨髓的印记,身体先一步反应。
 京宥把孩子往自己怀里拢了拢,嘴唇凑近他的耳廓,轻轻道:“给我安静,不然先掐死你。”
 汤岳鸣被他钳制着,不能扭头也不敢出声,身体还是克制不住地一个劲儿地抖。
 小少年哼了声:“孬种。”
 衣柜后的那堵墙被拍打了两下,像两枚银钉猛地扎进心脏。京宥忽然笑起来,闭上眼睛往后靠,把后脑勺抵在衣橱最深处。
 房子不隔音,很容易就听得出外面什么动静。
 “你这又是喝了多少啊……”
 “人呢?”
 “别喝了,别喝了。先去醒酒吧……”
 “别废话,我问你,他们呢!”
 “孩子、孩子们今天出门了,去见同学了啊,你忘了吗?”
 “放屁!他不许读书,他要读书我把他腿打断!”
 “京宥手已经断了一次了,你小声一点,你……”
 衣物撕拉声,还有物品被砸坏掉的动静。
 女人边啜泣边劝说的声音瞬地小下去,连带着一阵碎瓶的悉索声。
 他们躲在衣柜里,再没听见什么争吵。
 随后是尤刺耳的声音从客厅拉出来,好似新手拉动大提琴沉重的旋律,绕着整间屋子转动。
 扇门声、那个人的怒呵声、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交融在一起。
 “都给我出来!”
 “不许躲着,都给我出来!”
 京宥闭上了眼,手上占满了怀里孩童因为恐惧或别的情绪而挤出的各种粘稠液体。
 他开始在心底哼那首在公共场合听见的钢琴曲,似要同这缤纷多杂的交响乐一齐演奏。
 妈妈最会写谱曲了。她那张像是给公主订制的高级写作台旁有很漂亮的木质雕花,往下摸还能触到玉石打底。
 每每他从那张写作台下钻出来做鬼脸时,都能把她吓一大跳,然后被严厉地训斥,再赶到花园里去。
 所以他也知道的啊,那些跳跃在五线谱上的符号,和精灵一样。
 “出来啊!”
 “出来!”
 旋律跳得太激烈,强行拉动的弦几有崩坏的迹象。有人在狂力搅动反锁的钥匙孔,用了好几轮力道都没能把它旋开。
 哈哈,他把阳台的钥匙和门上的钥匙换了。
 这头肥猪现在应该摸不清差别来。
 剧烈的崩裂声像最费心思的演奏家,弄出最为喝彩的高.潮旋奏。
 “嘭——”
 之后便沉静了,像大雁折了翅,直直坠落海面。
 京宥重新弓回身体,紧捂着小孩儿的嘴。
 他眯起眼睛,像一只崩在弓上的利箭,任何的异动都能叫他捂着小孩儿从这个逼仄恶臭的空间里弹撞出去。
 无声的倒计时嘀嗒嘀嗒。
 那条缝外是那隐约的光;
 那条缝外还是那隐约的光。
 那条缝外出现一只眼睛。
 它说:找到了——
 “找到了吗?”
 伸手往脸上摸,竟是一手的湿腻。再拿下来时,指尖的泪随着风动有刺刺的感觉。
 他哭过?
 “喂,你别总在关键时候掉链子好不好,现在能听见我说话吗?”
 “……能。”京宥听见自己答。
 “那个,你哥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他不是我哥哥。”
 “我能不能请他帮我查个人啊?我怕我之后就想不起来她的名字了。”
 “谁?”
 “她叫桃……”
 “叫,桃……”京宥声线一噻。
 他动了动身体,那阵阵疼痛化作锋利的刀刃,几乎要将他扎得浑身是疮口,血连着脓一起流淌。
 “叫什么?”欲厌钦颇有耐心地又问了一次。
 是车后、是窗内、是雨。
 少年湿透了的病服已经被他换下了,病人裹上新的白色长袖,披着他的外套。
 “宥宥,重要吗?”男人问。
 京宥怎么都觉得身上难受,他扯着外套,想要将自己裹紧。
 病人点了两下头,笃定道:“嗯,很重要。”
 那个名字,很重要。
 欲厌钦闭了闭眼,长呼出了一口气。
 他喜怒难测,坐在前排的人只敢把耳朵伸到最长。这样沉寂的气氛徒自按压了一会儿,男人睁眼,道:
 “去查一下。”
 “省一中,高三年级,姓桃的女生、或者名字里含桃字的。”
 “就是姓桃。”病人笃定。
 他摸过沈一铄写的那张纸,前面都是空空的,桃字是落在第一个。
 “就是姓桃。”京宥又重复了一遍。
 这件事情成为了他和欲厌钦最近新促的心结。
 笃定他完全记得前世事情的前提下,京宥总觉得欲厌钦装在二十五岁壳子里的三十二岁灵魂要更长些。
 他没敢问他,他自杀后还发生了些什么。
 那个孩子拿到他的器官得救了吗?
 重生的契点是什么,欲家主也因为意外死亡了吗?
 他说完这句话后就撇过眼去,看向窗外。
 其实他又要开始抑制不住地轻颤了:“欲厌钦,我还有机会回到那所精神病院吗?”
 高领黑毛衣修饰着男人的下颌线,绒毛凑在他的脸上能掩藏住的那些凌冽,此刻又被病人这句话翻了出来。
 欲厌钦猛地凑到他身后,伸手扳动京宥的脸,让他被迫同自己对视。
 “所以那时候你也是这样吗?”
 “一边装作会乖乖在我身边的小羔羊,一边祈求着解放:不论是对治疗方案的选择,还是对生死的抉择,你甚至不需要多想就做了。”
 “不可能了,京宥。”
 “我再也不会给你任何的、一丝一毫的、能任由你选择的机会。”
 京宥脸颊两侧的肉挤在齿间,男人的力度大到弄疼了他。
 欲厌钦要控制不住了。
 病人几乎要咧出一个讨好的笑容,但受他人控制,表情只好难看得歪在一起:“是啊。”
 他们之间最后的朦胧终于捅破了。
 京宥:“欲家主,我那个样子没办法活下去的,你要让我怎么活下去呢?”
 视线里随时随地都能看见那个割裂的小孩儿,一睁眼一闭眼间就能让时间流逝。
 所以他害怕。
 他一直很害怕。
 怕哪一天发呆稍微久一点,再睁开眼睛时又只有他一个人了。
 他能感觉到男人在抑制自己的情绪:
 “京宥。”
 “给我好好治疗。”
 “如他们所说,哪怕你只吃药,最后对药产生抗性,成为一头只知道狂吠的野兽,我也会把你锁在笼子里。”
 “吃、睡、发情,我会满足你任何生理愿望。”
 “疯了就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京宥看着他那张脸。
 浓黑的眉,深陷的窄眼窝,漆黑的眼珠子。
 他坦言,甚至没有怨恨:“欲厌钦。”
 “你是心理变态。”
 男人只是轻笑了一声:“呵。”
 持久绷紧的气氛终于让京宥大脑有些涣散了,他错开男人的轮廓,往车窗外看。
 似有感应,京宥那迟钝的慌张终于爬到情绪末尾。
 “你以为MECT治疗对我真的有正效用吗?”病人轻问。
 随着车身的前行,两侧的绿色道路幻化成别的色泽。
 京宥的瞳孔猛缩,挣脱了男人的钳制,后背贴在车窗上,骤然大吼:“你以为我好好治疗,就真的能好起来了吗??!”
 绿色道路旁冒出好多黑蘑菇。
 京宥浑身冷汗。
 交警的衣服不完全是黑色的。
 理应有荧光绿或荧光黄罩在最外层,方便在执行公务的时候被驾驶员注意到。
 但京宥从头到尾看见的只是黑蘑菇。
 那些将制服穿得一丝不苟,有标志徽章藏在雨衣里的人,腰间总突出来一块什么东西。
 “撞上了!”
 他说:“快快快,散开,找人找人!”
 他们说:“注意目标,重复一遍,注意目标。车上有可能携带危险武.器!”
 “驾驶座的是谁?!检查人员安全!……”
 “……!…”
 “队长!咳咳、没事儿,我没事儿,嘿嘿。”
 “你小子,吓死老子了,快点出来,别给我嬉皮笑脸的!”
 那些鱼的骨、虾的头从货车腰身间着投出来,包裹着一层碎冰,在地面来回颠了个遍。
 “哇靠,这傻*是真变态啊!”
 “拉警戒线,警戒线!找嫌疑人!”
 “车有问题吗?车——车!”
 “!散——都给我散开,趴下!!”
 货车被撞断的前半个头猛然发出剧烈轰鸣,火光一瞬间挤出阴雨,独独竖成一道屏障。
 “……”
 “…有事没有?都有事没?…!”
 “草!这个龟孙前排藏了东西,能瞬爆??”
 “救人,救人!能不能拖出来?”
 火光很快被倾盆大雨吞噬,黑蘑菇训练有素地围着车头,揭开它横过来的车门。
 有什么东西从车里被黑蘑菇抽了出来。
 京宥心脏狠狠跳了一下。
 雨幕重了,甩在车窗上由成股变成了成片。
 那团白色的东西被刑警抽出,几个人抽着他的腋下,另一个人控制货车门框。
 折了头颅,鲜红的对比色从脖颈处往外掉,肥肉缀在他的肢体各处,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含胸垂手。
 是中年发福四五十岁的男人,一脸横肉死白,紧闭着双眼,双腿像两根粗萝卜从车里一端又一端掉下。
 鲜血在他的粗萝卜底端同碎布纠缠在一起。
 他半个下半身都被炸没了。
 是那个白衣男人——
 这个认知像触到了神经中的某块敏感区,那些迟钝的感知骤地扑在上面。京宥猛地把身体缩在一起,往车角里躲:“不要、不要,走开。”
 欲厌钦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浮出了烦躁,他伸出手去搂双脚都缩上车垫的人:“你又发什么疯?”
 京宥半个身体还湿着,在车内只把湿鞋袜脱了,这一卷连带着裤子的污垢和泥水又往身前沾。
 好像不管他怎么把少年擦干净,就能在一瞬间被弄脏。
 少年瘦出骨感的脚背踩在黑色材质的后座上,像一双精细雕琢的白玉,不停往后缩。
 欲厌钦握了握想挥动的左手,青筋顺着他的脉搏朝肌肉轮廓上爬,深呼一口气,低哑着嗓音近乎诱哄着:
 “京宥,你乖一点。”
 “别惹我生气。”
 他凑近少年,半只手伸到人的膝弯下,想要将他裹着脏裤子的小腿拉下去。
 白衣男人动了,他半仰在黑蘑菇手里的头一颤,好几层下巴跟着卷动,像一条濒死挣扎的蛆虫,蠕动着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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