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力导致他整个人连着头都要栽入未清倒的垃圾桶里。
京宥慢吞吞想。
头皮传来一阵剧烈疼痛,并没有如设想般栽进去。发丝被极其熟悉的力道掌握在一起。
头顶传来微哑的声音:“你要干什么?”
哦,二十四五岁的欲家主还未曾见到他这样过。
脑海里迷迷蒙蒙扫动过这个念头,又像一根浮木被几乎要沉溺深海的理智拽住。
欲厌钦?
京宥压了又压,生理性的不适漫过思维,他右手臂一折,环搭在桶边沿,垂头就往里呕。
头皮的力度松散了些,好像也在随着他的动作朝下伏。
他最是讨厌,这种把半个人掏出去的时候了。
吐出来的全是酸水,饥饿加剧了失血过多的眩晕感。
有人在撩动他的发丝。
京宥头发生养得极黑,随着长发的进养,发丝便又多又细。他一直不太会打理,犯病更顾不上这些。
病人跪坐在地上。
带着绿色扳指的手卷着纸巾替他擦理下唇。
欲厌钦有三只扳指,一只半透的纯碧色;一只不透的繁复深红翡;还有一只全透的玻璃种;
从前他刚到欲家时不懂,还以为是当家主的人都有。
后来才感知到,这三项东西彰显着欲家主私人独有的庞大势力财产和某些不可否认的话语权。
三只分别有不同的寓意。他最常见人戴的就是现在这只纯碧色。
扇动两下睫羽,京宥终于在这近乎习惯的场景里拉出自我。
他惊愕地颤动了两下唇瓣,抬颌避开那手指,瞳孔一缩:“……欲、欲家主。”
这个称呼,是在初来欲家那两年,他深鸣自卑的心理带出来的尊称。
什么时候来的?
不是记得、去外地开会了吗?
男人是蹲在他身边给他擦拭污秽的。
他穿着一向习惯的黑色西装裤,裤脚折起一段,黑色竖纹袜就贴在脚踝表皮,下面是一双因为蹲姿有些外八的黑色皮鞋。
皮鞋反着天花板白炽灯的亮。
欲厌钦不说话。
京宥只在他抽烟时看过男人这样的背影,这一世的欲家主还没有太过于沉溺烟瘾。
那种熟悉的惊怕感从心底一绽,往四处喷涌,令人不由得一麻。
京宥不得不和他对视。
男人长得太有攻击力了,那双眼睛沉沉地内嵌在主人的长睫里,扒不出半点星光来。
欲厌钦的手重新覆盖上去,主动打散他的单人博弈,夹着抽纸席卷掉最后的脏物。
他一边把纸团丢入垃圾桶,一边站起来把右手拽着少年的发丝拢了拢,旋了一圈,又在衣兜里拿出个黑色夹子别上。
至此还是轻柔的。
男人往后退了一步,近乎审视地垂着眼睛看他。
淡淡道:“醒了?”
是问他神智清醒。
京宥缩了缩手指,左手手腕的麻木和疼痛好像才传输到神经里。
他轻轻应了一声。
“抬起头。”欲家主还没有八年后那压得尤其低沉的嗓音,但始终拉扯着他声线里的控制感。
京宥盯着那团废纸眨了眨眼。
少年没动。
“京宥——”
“我他妈让你看着我!”低吼声并不收敛,烦躁终于在一瞬间里点炸。
门口似有医生被吓了一跳,想要进来观察病人情况。
欲厌钦没有等他动作。
他弯腰伸手去,一把环着人的背提拉起来,京宥起身时半个脑袋撞在他胸口处。
欲厌钦微退开,低背仰头从下朝上去,和垂眸的少年对上视线:
“为什么要自残?”
医生的分析他只听进去了一半。
“京宥,你还没疯癫到那种地步。”男人无比肯定。
哪怕在虚幻里乱转,哪怕病情逐渐加重。
“为什么自残?”
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没人比他懂疯魔,也没人比他懂一个先天性躁郁症患者,选择自残时诡谲的心理状态。
少年还是不动。
男人一只手扣放在病人的后脖颈上,另一只手竖起食指摆在人眼前:
“京宥,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回答我,为什么自残?”
少年极瘦,站得笔直。
他弯了弯眉毛,视线垂在左手那厚重的绷带上。
仿佛已经透过绷带看见手腕侧边尤其狰狞的伤痕。
一辈子去不掉的、
繁复的齿痕,一次又一次加深位置印记的红褐色,编排在手腕内侧,在他那常年白皙的皮肤上会极其明显。
会和一只八脚蜘蛛永远盘吊在白瓷上一般吧?
——这样的话。
——就可以把礼物留住了吧。
京宥如是想。
于是他右手指尖捻动起来,在男人面前低着头,去一层层缓慢揭开左手手腕上的纱布。
是多漂亮的礼物呢?
指腹在那有包裹的空隙中穿梭,折动左手其实已经给他造成了不适。
小少年终于把缝了整整十一针的伤口揭示出来。
好似为了证明什么。
京宥笑起来,把腕心那一节翻给男人看。
“好看吗?”
疼痛变换了一种方式寄生在他身上。
或许他猜得到那些晃来晃去戴着蓝色口罩、穿着白大褂的、看不清出人脸的鸽子们,是用什么语言来阐释他诡异行为的。
所以他就迎合着故意做给他们看。
并没有得到回应。
“为什么不说话……”
京宥眉心微微蹙起,那绷带混着些许血迹松松垮垮缠绕在右手虎口处。
他的手指生得实在纤细。
呈宝般把左手递到男人眼前,右手修剪整齐的指甲便抵在伤口前方。
病人有些着急了:“你为什么不说话?”
右手的食指抵在绞线的侧边,他撬动指尖便可以把伤口硬生生撑开,再去掉这些不在他计划里的针脚。
那样会更完美的。
事实上京宥也这么做了。
“你看。”
“你看,我不会痛。”
欲厌钦一手抓住他的右手腕,力度大到连人都朝前踉跄了几步。
男人眉骨一沉。
“京宥,你想要什么?”
他问这声音很低闷。
京宥还是什么都没有听见。
对方嘴型一张一合,还有那拽着他的各种翩飞的白。
那种同现实脱节的强烈撞击终于从这询问里一箭穿喉。
京宥强装堆砌在身周的所有防备瞬间溃散瓦解。
他其实见过欲厌钦精神顽疾发作的模样。
但此时他半分也不愿回忆起来。
生理上的剧烈疼痛、以及身体疯狂叫嚣着主人神智的警觉,都在让他的右手松力。
京宥瞳孔放松又聚焦,直愣愣盯着在欲厌钦手里的右手。
指尖染了鲜血,原本整洁的指甲盖也藏了污垢。
它受桎梏,无力垂下,倒有几分凋零艺术品的模样。
是他还未理解的艺术品。
房间没关门,门口还有不少人员走动,但没人进来打扰他们的动作。
从前一直不太喜欢在人前谈论私事的人破天荒的开口了。
“京宥。”
“四岁时,寻找不到利器的我砸破家里的花盆,瓷砖割裂开手臂是为了求我妈陪我住一个星期——于是她真的梨花带雨、担心受怕陪我睡了整整七夜。”
“四岁半时,我学着电视里的剧情,把麻绳套在脖颈上,另一头系着古钟,丢进家里的游泳池,毫不犹豫跳下去,是为了求我爸让我死——但是我没死,水池太浅、古钟太轻。”
“五岁生日时。”
欲厌钦止住话,停下来观察病人是否能接收信息。
京宥那双几乎没有波动的眼睛停在男人相比三十二岁更为稚嫩的五官上。
他知道。
欲家主五岁时狂躁症发作得尤其厉害,一面往墙上撞一面藏了保姆的水果刀往身上戳。
听说那场面很滑稽,毕竟五岁孩子再凶残也是半大点孩子,手掌大小还不足以完全掌握刀刃。
老家主当即就发了怒,把人头往桌子上一按,接过刀就要手刃亲子,被老家主夫人死了命的拦住。
“你个废物,只会伤害自己是吗?!”
“有本事你就拿这东西去伤害别人!去把那些藏在犄角旮旯里的□□犯、贩.毒渣子、杀人犯千刀万剐了!”
“再不济你来捅你爹我!看看老子能给你扛几刀!”
有些故事是他上辈子从欲家管家、或煮饭阿姨口中,亦或者欲厌钦心情极好的时候本人赘述过。
这辈子,他理应还不知道欲厌钦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所以这故事也是第一次讲。
第一次剥离病人的谵妄承认个体疯癫的坦白。
故事都是将来教会人道理的。
“我很懂得利用自己的病。”欲厌钦尤其大方地承认,“卖惨有时候是为了换回真心,自残有时候也确实是为了求死。”
随后,他用尤其温和的、温和得堪称诡异的语调道:“宥宥……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什么都可以给你。”
不知为何。
京宥很轻易地分辨出欲厌钦这句话的目的。
不愿意承认是那八年来每日每夜的蹉跎、亦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应该比一条拴在欲家别墅衷心八年的狗还要懂得主人家的缜密心思。
他嘲讽地认为。
病人确实听清了他的话。
京宥在此时无比清晰地明了了一件事——他一直不清楚欲厌钦为什么喜欢他、什么时候开始的、喜欢了他多久。
就算之前坦然问过也没有得到回复。
现在看来应该说……
“我能想要什么呢?”
“你曾拥有完整的家庭;拥有治疗的契机;拥有通过个人规避痛苦换取的甜分砝码。”
“——那是因为有人爱你啊,欲厌钦。”他瞳孔缩放得很明显。
手抽动不出来,京宥也能清晰感知自己的状态不对劲,恍如上一世那个非要占据他身体使用权的人格冒出来。
现在那个人格……不、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已经和他融为一体了!
急促呼吸和手腕疼痛终于把现实短暂的迷蒙剥离开。
“所以你肆无忌惮。”
“因为有人爱你,有人在乎你。在乎你是否疼痛;在乎你肌体是否完好;在乎你人格是否健全;所以你才有的放矢。”
“所以你哪怕痛到快死去,癫狂暴躁折磨得你几乎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你也敢把真实的自己放出来。”
“甚至以此为砝码。”
少年剧烈的挣动并没能解救出肢体,他竟有些脸颊湿润了,唇齿轻微颤抖:
“可是——”
“可是我没有啊。”
这话很奇怪。
放在欲厌钦的耳朵里肯定很奇怪。
彼时他满心满意的都是汤家,他以为自己置身在一个贫困但身陷爱意的温床里。
他以为汤岳鸣给他的叫敬爱;赵江雨给他的叫慈爱;汤恕给他的叫严爱。
他以为他早慧、聪颖,什么都明白。
所以他削掉自己半个脑袋来,扭曲地装在一个瓶罐里,叫家人好怀揣在兜里带上路去。
现在他开始不分是非了。
京宥笑了笑。
“陪着我的一直都是我自己。”
“从一开始的,眼前出现的是我自己想要我自己看见的东西;最终出现的依然是我自己想要我自己摆脱的命运。”
“是我的虚妄。”
他本来就生得就太过精致张扬,那张面孔一旦清晰鲜活起来,就像被点了睛的纸人。
一动过来,除了不似真实的容貌,更有不似真实的清醒。
欲厌钦看着他把那丑陋无比的疤痕几乎要贴到自己眼前。
病人背后的窗棂映着极烈的白光,光怎么也照不到他那张绝色容颜上去。
京宥把左手送到右手低垂的指尖下去,手指触动着继续去抠破那缝着的线。
他有些费劲,仰着头又半踮着脚:
“嗯,你看,我不会痛啊。”
“所以我有什么筹码能兑换的呢?”
“嗯?你看、你看,我不会痛的啊。”
“你会吗?”
“欲厌钦,你会痛吗?”
欲厌钦手一松,看见人分明已经因为剧烈疼痛流了一脸的泪,就连唇色都紫黑起来。
血腥味又重了。
“你们在干嘛?!”
主治医生连心脏都要吓得蹦跳出来。
他在这鬼地方工作两年内见到过不少极端的自残病人,除开对痛觉迷恋上瘾、更多的却是短暂清醒后铺天盖地的后悔。
方才他在门口只能看见男人的宽厚背影,把那小小的人影藏了七八分。
走进了才看清楚,刚醒来的病人伸出自己的手指去抠动缝好的伤口。
皮肉都要被剜开了,病人的监护人还站着不动。
“你在干什么啊?!”他当医生以来都很少这样大吼了。
“怎么,他疯了你也疯了?!不知道制止吗?真想死给他送去哪儿地方活埋了不就行了,你折腾来折腾去干什么,你是不是也有病?!”
医生属实不能理解,他性格一直学着圆润内敛,也在各种人情世故里学着做人精。
人精、人精能做个屁啊!
他的病人现在如果可以的话,能把自己心脏掏出来捏死。
白鸽不得不去看他。
欲厌钦微低着头,用手狠力地摁了摁心脏的地方。
男人……或许现在还算半个青年,身高体格比同龄人来得更壮实,他几次见他都穿着不太符年龄和场合的高定西装。
要不是登记过信息资料,医生以貌取人肯定觉得这是个久经人事、心狠手辣、处事圆滑还顶着保鲜脸的某高位人士。
资料上赫赫然写了二十五岁,他就算把那层纸戳个洞也难想得出他竟比自己还小两岁。
中二期应该都没过呢,怎么已经折腾到精神病院了?
白大褂卡在两人中间,几乎要把自己的身影挤进去,生怕两人搞出点什么不愉快,一个暴怒一个又自残。
“去缝针,去缝针。”
“京宥!你上瘾了吗?!”
京宥轻轻摇头。
他想,有人担心的话,他还是尽量不想让人为自己想太多的。
视线又回到了左手上。
但是这次是礼物。
他不是故意的,但他想留下礼物。
“现在我们是一样的了。”
男人站直,在地板上投出一片可怖的倒影。欲家恐怖的基因将这个人直苗苗往上杵。
京宥只觉得他壮实的背肌从肩侧压下,那精壮的轮廓叫微光描摹得又模糊又清晰。
光太强亮,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这好像是很重要的一句话,意识反复地提醒自己,调动所有的注意去尝试理解。
白鸽们急促地扑闪着翅膀。
男人站在几步远的距离又说:“或许还是不一样的。”
这话的逻辑前后矛盾得连他也觉得怪异,欲厌钦侧了侧头,不知名地哂笑一声,却还是重复着。
“或许还是不一样的。”
——还是、不一样的。
猜错了吗。*
京宥的伤口重新缝合。
眼前的鸽子实在愤怒,翅羽几乎都要扇到他的脸上,又怕扇折了他的枝叶,只好苦口婆心重复着注意事项。
“要是寻死的话,这种不痛不痒的把戏大可不必拿出来。”不属于这个混杂环境里的声线插入。
京宥头也没转,煞是赞同:“不是寻死。”
仗着已经死过一次。
比起某些事情,这倒成为了最简单、甚至堪称算得上有经验的一遭事。
那声线一哽,大约也没想过他会如此回答。
病人半仰着头去看这人。
——应该就是病院的新鲜血液了。
是好孩子吧。
还穿着红黑相间的校服,是……上一世他也读过的那所琼宴重高中。
那学校每个年级的校服黑色占比都不同,一方面用来分辨三个年级的学生,好加以管束;另一方面用来警醒高三学生弄清楚自己的准成年人身份,还有那所剩无几的倒计时。
现在九十月间,离明年六月已经不到一年了。
京宥忽然暗了眼神。
倘使这只是一家普通医院,小朋友受了伤脸色不愉地来治疗,他还能安慰预祝着他明年金榜题名。
可这是一家精神病院。
中学生留着很中规中矩的发型,男孩子两日不洗拧成“一缕一缕”的刘海贴在他饱满的额前。
也算是一种奋力拼搏年纪的象征。
即便如此,黑发依然规矩地停在他的眉上,并未遮住那双眼——附有同小虎豹一样的侵略性和倔强感。
一道尤其夸张的刮痕从他左脑门儿上拉到右眼角。左额扎了明晃晃的几个针脚。
像是破破烂烂缝补起来的布偶娃娃。
和病人对上目光,男生愣了愣,脸诡异地红了圈,先挪开视线朝下搁置:“看、看什么看!”
极瘦的人并不回答,肩膀支着那显肥大的蓝白病服又回过头去,和未听见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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