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真盯着自己在暖阳中的手,问:“所以可以留住了?”
这话没头没脑,“精神病院味”十足,沈一铄放弃偷听,专心投入题目的计算去。
京宥却像浑身冻僵一般,卡在原地,又很快答:
“嗯。”
青年忽然收了笑,猛然凑到少年身边。
“你为什么还没有走呢?”戏柠舟的声音并不软,甚至带着一股阴冷的低沉,尤其悦耳。
他转动眼珠,从两人交错的鬓发间盯准京宥的侧脸,像一条精准咬到致命伤的毒蛇:“再不走的话,是会死的啊——”
京宥还没来得及摸上侧颈上的寒凉,对方就像一阵轻盈的风退开了。
“你……”
“宥宥,会去当小明星的吧?”戏柠舟已经走开了两步。
他把玩着耳边垂下的金发,抿嘴笑:“我好像说过,宥宥很适合做小明星哦——因为你真是太、太、太漂亮了。”
青年盖下眼帘,好像遮住了许多与他气质截然相反的东西,潇洒离去。
京宥站在原地,有些无措。
起先他只是站着。
后来他发现,他好像不是站着的。
心脏剧烈跳动。
那咚咚的鼓声像是敲打着躯壳里的某个点,点上的剧烈疼痛伴随着逐步扩张、骤然膨胀,像把某个脏器的表皮强行撑开,里面恶浓的东西争抢着要出仓。
撑开,把脏器撑开。
撑开,从他的耳朵、口鼻、眼眶里撑开。
他发现,他是躺着的。
某一点席卷到浑身的膨胀感并没有迎来破开的一瞬,在某个极值点后,更像是躯壳内部泄了气,使那脏器的表皮不由得慢吞吞缩回去。
他好像想起这种感觉是什么了。
——麻药。
今天是九月十九日,星期二。
他在接受第五次MECT全麻治疗。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戏戏。(捂心)
结束了吗?
京宥尝试着出声,声带急急颤动几次也未能发音。好似被沉溺在不醉的酒坛里,闷得慌。
随即他猛然意识一件尤为惊悚的事——他清醒着。
在全麻治疗里清醒着。
四肢像被囚钉禁锢在笼里,却能感知到身体无恙,没有任何位置传来痛楚。
他开始试图挣脱这无形囚笼,空旷又漆黑的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在急促地喘息。
惧意从心底一绽,姿态百怪地窜逃。
并非对死亡的畏惧。
而是另一种尤其压抑的情绪,那种掩藏了许久、在幼年时期就无数次学着去习惯的恐惧。
——被悄无声息遗弃在另一个世界的恐惧。
还没能完全意识到这陌生的悲观,京宥只觉后脑勺被一股大力抬起,失重感让他挣脱虚空,狠狠挤拍向某个地方。
这样狂躁且不容反驳的力道实在太熟悉。
意外的,疼痛没有如“期”而至。
京宥说不出第一个在心底的知觉是什么。
他尝试着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整个头被固定在他人手掌中。
手掌的尺寸、掌心的茧纹;骤雨的潮味、家里衣橱中的男士香水。
他对男人太熟悉了。
周围人的惊呼乍响,彻底将他从那个“空间”里捉出来。
“先、先生……您。”还围着打扫衣裙的店长惊得脸色发白,他似乎实在手足无措,“您这……”
“您这是怎么了?”
并不是对他说的。
京宥的眼珠子转动起来,目光从对方的指缝里透出去。很快他发现,不论怎样努力拧动身体都无法变换视野。
昏黄明亮的灯;
刚拆开保护膜的书皮;
还有窗外的那些黑色雨衣们。
这是那个小书店。
“先生,请您回答我,否则我就要报警了。”
“先生,你们互相认识吗?”
小书店店长是位刚毕业的男大学生,他染了一头栗发,手中狠狠拽着手机,站得笔直,手机屏幕的光亮曝光着他面上难掩的恐惧。
他没遇到过这种事情。
这个点书店里已经没有别的客人了,窗外大雨,有贵人进门躲雨。
他刚才在收银台里侧整理明天上架的数目,忽然听见客人震呼同伴,吓得飞跑过来。
体格有些过分高大的男人穿着深色西装制服,手肘下垫着刚刚在他那付过钱的最新版《格林童话》。
他陪伴裹着黑色大衣的同行者坐在高脚椅上,以一种令人不太舒服的包裹姿势、把同伴圈定在近距离范围内。
店主来时已经没有听见男人呼喊了。
却看见对方忽然掰动同伴的头,强行扭转那少年平视窗外的角度,一把扯到身前。
同行者一动也不动,像只没有灵魂的破布娃娃,任凭他人拉扯。
店主吓呆了,制止的声音一时间卡在口腔里。
男人先是把人拉到眼前近距离对视了一会儿。
“先……”店主开口。
又见男人戴着绿色扳指的手朝少年后脑勺一扣,猛地砸向一旁的桌面。
“!!”店主短促地惊叫一声,惊怒瞬间撑满了他的感触,“你在干什么!”
欲厌钦无视他人。
他的动作频率和力道都远远超越常人。
显然,意识已然没勒住那道闸门,狂烈随着倾盆大雨一纵而下。
大致是听见了□□骨骼和桌面撞击的闷声,暴戾愈发不可拘地冲出理智,迫使他机械又凶猛地重复动作。
拽着人头在桌面上来回撞击。
一下、又一下。
京宥确实像一只毫无灵魂的布偶娃娃。
男人猛烈的动作扯得他发丝紊乱,大衣又掉下肩膀,暴露出蓝白相间的病服。
一支要被折断的白玉兰。
京宥的视线随着身体仰伏忽明忽暗,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
或许很短暂。
“先生!!”店主惊叫的声音都变形了,他伸手就要上来拦住男人的暴力动作。
西装男人猛地停止,刚伸手的店主浑身一抖。
破布娃娃跟着停滞下来。
京宥眨了眨眼,大脑并不能感知到晕眩。
“……”
男人好像在深呼吸,狂躁的情绪或许在他体内波澜壮阔。
他的呼吸很烫。
京宥明确感知到。
“抱歉。”
欲厌钦声线低沉,卷着一丝几乎不可察的颤音。
凶相毕露的野兽骤然将张牙舞爪的暴戾缩减、抽条又凝实成人的模样。
他这才露出另一只挡着少年额间的手来。
实实在在抵在病人额前的左手。
京宥没有办法控制身体,视线依然痴痴定在停滞下来的方位。
——他是“失去意识”的。
“抱歉,我情绪有些失控。”流氓极少有这样“礼貌”的时候。
他稍稍抬起自己的左手,手背关节点的位置血肉模糊,指缝间血汗混杂,可以预见刚才的动作是用了多歇斯底里的力道。
“弄脏了你的东西,我会请人来清理。”
男人从始至终没有把注意从少年身上移开。
欲厌钦坐在高脚椅上,弯着身躯和头颅,腿、手肘几乎把病人整个人罩在体内。
他捧着少年的下颌,手指轻轻拨开他眼前的碎发。
他的指尖甚至有些颤抖。
京宥感到怪异。
怪异地觉得自己在他眼中是一件易碎的艺术品。
欲厌钦缓慢地将少年的外衣扣回肩膀,他一遍又一遍轻柔地为他整理被扰乱的发丝。
男人忽然不动了,他双手固定在对方纤细皙白的脖颈上。
少年低垂着头。
京宥能感觉到那滚烫的呼吸越凑越近,在几乎要把他灼伤的地方停了下来。
碎发被拨弄到耳畔,那捂在男人左手掌里、反复撞击桌面的额头闷了红。
滚烫气息来回跌宕了一下。
额心骤然一凉。
京宥浑身一僵。
是一个吻。
许是下雨,男人的唇太冷了。
“你……”店员难以描述这场景的诡异。
西装男人把上半身都尽量压低了,但魁梧依旧将他的肩线扯出几道皱褶,肱头肌的轮廓从细薄的西装布料里撑出弧度。
是的,就像一头野蛮的怪物,被强行塞进了人的躯体。
他的同行者像一件瑰丽无比的艺术品。
怪物的利爪将他的额间、下颌粗鲁地蹭上了红晕。
玻璃娃娃低垂着头,手肘搭在座椅扶手上,皙白的手指无力地自然朝下。
对外界的危险一无可知。
怪物亲吻了艺术品。
尤其轻柔的。
门外来了欲家的黑西装。
一人提起还在沥水的黑伞,另一人神色冷淡地盯着店内。
店主心中发怵,甚至忘了手机荧幕还停在报警界面。
欲厌钦弯下腰,未染血迹的右手绕过病人的后腰,手掌回折拖住他的膝弯处,轻易将整个人单手抱起。
黑西装进来替他清扫桌面。
“抱歉,让你看到这一幕。”男人站起来,抓过长外套盖在他怀里的人身上。
这是他第三次表示歉意。
店主本能地同他对视,对方左手压下他亮着屏幕的手机,又极快移开:“还请见谅,希望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话倒是客气,人却已经信步错开,朝外走去了。
清理了湿水和血迹沾染的桌面,黑西装回过头来,收好主人购买的书籍,又颇有礼仪地问:“请问您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寓意双关。
店主僵硬着摇头。
“谢谢您。”得到他的回应,黑西装笑了笑,跟着雇主离开。
京宥终于扭转了视觉。
他的头偏靠在欲厌钦的肩膀上,视野随着男人极稳的步伐小幅度地上下晃动。
欲厌钦侧身进入车内。
他怀里的人也随着角度一转。
雨已经小下来了,风方才那膨起来要吃人的气势瘪得一点不见,光剩啜啜泣泣。
天幕稍稍亮了些。
那些清理冰冻虾鱼的黑色雨衣们也都逐渐散开,像一朵朵开在乌蒙里的黑色蘑菇。
那个男人呢……?
京宥屏住呼吸。
——那个,突然撞击到他玻璃上的白衣服男人呢?
像是反应过什么。
缠绕着京宥的荆棘枷锁猛地撤去,迫使他乍现一瞬清明。
是幻觉啊……
原来那个男人是幻觉啊!
那恐惧是幻觉吗?
……恐惧也是吗?
缠绕住他脖颈的荆棘又从黑幕中刺了回来,那隐隐作痛从心肺、脏器、喉管里骤地炸开。
“咳咳咳——”
病房里的少年终于呛出声。
他的右手作抓握弧度,想要卡在脖颈上,却被另一道力度阻截在半路。
京宥久违地拉开眼帘。
“咳咳咳、咳咳……”是有人喂他喝水,没想到他骤然吸气把自己呛了个急促。
少年眯起眼睛。
熟悉的力道落在后背上,轻轻拍打着。
京宥渐渐止了咳,小弧度地侧头。
站在身边的人好似一愣,低着嗓音试探问:
“宥宥?”
他右臂的紧绷松开,彻底落到男人阻拦的力度中。
京宥缓缓仰起头来,撞进男人的视线里。
他也有些不确定,出声道:“欲……家主?”
站在欲厌钦身边的白鸽们也为之一惊,拍打着翅膀四处翩飞:
“天啊,他清醒了!”
“快快,来给106床做检查,他好像清醒了!”
“嗯。”欲厌钦答,对称谓不置可否。
小病人愣神了几秒,猛地靠近他。
京宥低头去翻动男人的左手。
欲厌钦站在原地任由他动作。
寻求着什么答案似的,京宥急切地捧起男人比他大了几圈的左手手掌。
手掌附有常年磨炼刀刃器械的茧痕,掌心缠绕着白纱布,像一条静睡在麦色稻田里的白蟒。
京宥轻轻地把他的手翻转过来,白蟒遮掩着的位置有些印血,如开在蛇鳞间的梅花。
一朵一朵,正栽在指关节处。
第52章 一场黑雨凄凄(1)
莹白的指尖沾染了红晕,轻捧在男人手上,同他稍深的肤色呈现两相差异。
“怎么了?”欲厌钦见他神色怪异。
京宥摇头不答,放下他的手,怔怔后退。
男人低低笑了一声,眼瞳眯起来:“想起什么来了?”
起先在欲家时,欲厌钦的话就比京宥的多。
小金丝雀本来就寡言,上一世在欲厌钦各种调侃逗弄、软磨硬泡中才难得多说几句话。
一旦各种方法都试过,还是没办法让他有反应时,男人就会依着自己本来的脾性做事。
“说话。”
“疯了,又不是哑了。”果然,对方的声音已经沉了下来。
京宥张张口,探了探舌尖:“……我。”
“我看见了、好像不该看见的人。”
他不知道怎样描述。
京宥抬头去看欲厌钦的脸色。
并没有在男人脸上看见意外的神色,就同那八年来,他把自己所有第二人格疯癫作态尽数收入眼底时一样。
只是淡淡的、又不容置疑的。
京宥心中一突。
欲厌钦应该有很多问题问他的——他没有刻意掩藏自己重生的事实。
白鸽在气氛低迷时骤地围上来,急匆匆对他的各项反应指标做测试。
“哎哟你可吓死我们了,麻药总醒不过来,还以为麻醉师出了什么纰漏。”
“家属往那边站一站,你先别急着坐下,你把这个器械……”
男人抽起搭在凳子上的黑色大衣,退站到一旁去。
欲厌钦单手挽着外套,绷着脸色、垂着眼,那些银色器具从他眼前一项一项抽过。男人一动不动,好似沉溺进什么回忆中。
像一支黑色立尾的蘸水笔,立在空白信笺前。
在临走之前,他轻轻问了病人一个问题:
“宥宥,治好病了想去做什么呢?”
想去做什么呢?
“去当老师吧!你这个思路放在整个高考界也是相当炸裂的。”沈一铄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
“我不相信你只是高二学生,你是不是什么被藏起来的神童啊,再这么下去我要自卑了啊啊啊!”
“快快快给我一个排解的借口!”
朝气满满的中学生抓耳挠腮。
他的学习进度被堵在了理综合卷的做题速度上,这是京宥没怎么训练过的领域,只好坐在对面静静看着那乱跳字符的白纸。
“嗯……这些东西我十年前就学过了。”
沈一铄心里翻了个白眼。
起先白鸽们尤其害怕沈一铄的考试焦虑会席卷整个488的同龄人,但没想到会被京宥堵在壶口。
获取了病人双方的一致同意,白鸽也只好默认他们的“互相补习”。
“……你是为什么进病院呢?”半个人都在发呆的病人忽然喃喃。
夕阳从他身后的窗棂落下来,散在发丝尾。不知觉间,少年的头发都长到肩下了。
柔顺黑直的发丝缠着他的脖颈,骨相的优越被更明显地抽丝剥茧出来。
沈一铄再次意识到,人的皮肉生到一个极致境界,是不辨雌雄的。
他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并不避讳:“在学校里犯了点事儿,本来该去蹲局子的,我爸妈找了点关系让事委扭曲了一下。”
“总之,就是我现在被认作有极端暴力侵向的、不可控的危险分子,要住一段时间的精神病院。”
大概是青少年长得太不像会犯事的人了,京宥难得打探道:“是……什么事情呢?”
“啊,不愿意的话就不用说了。”少年轻轻补充。
MECT令他的状态错觉似地装在安静的主人格皮套里。
沈一铄被笔杆磨出老茧的中指节落在白纸角处,半翻不翻,罕见陷入沉默。
京宥:“没事的,不用说了。”
“不是。”青少年否认,“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不过……也不是什么能见人的事情。”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尤其怪异,那双眼放空,直直透过眼前的白纸黑字穿到某人身上般。
“在我们打架斗殴的过程中,死了一个学生。”
京宥敏锐地没有再追问具体缘由。
现在的身体才经过赵江程那毁灭人性的洗脑不到半年。兆文旭的死就是从这时候起,像一根烫穿他胸口的铁杵,从十六七的年龄一直贯穿到他死去。
病人动了动手指。
他不清楚“死人”对沈一铄来说是一种什么概念。
“如果与你无关的话,就不必自责了。”京宥如此劝导着。
沈一铄怔怔,脸色古怪:“怎么这么说呢?”
“因为……”
因为兆文旭的死就应该由那天站在包厢里的影子来承担;
因为兆文旭的死从头至尾就与他没有任何直接相关的联系;
因为兆文旭……也带着一部分的他死亡了。
“因为。这会让你、活得很痛苦。”
他曾以为自己亲手结束掉一条鲜活的生命,这条生命对他、对汤岳鸣甚至有莫大恩情,就因为他有病、因为他是疯子、因为他的不可控、因为他其实就不该活在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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