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警察一回头就听到这话,见郑管家卑躬屈膝,骤然就懂得了小少爷生的什么妄想病。
一边腹诽一边请进来下一位相关病患。
老管家只是抿着嘴笑了笑,并不同病人计较:“不论您是什么身份,终归是欲家的人。”
“欲先生在外地有个工作需要处理,下午的飞机需要出差,接下来两日会由我接您回家。”
这话欲厌钦同他提过。
“我们认识很久了吗?管家先生。”京宥停住脚,回头来神色冷淡,有不加掩饰的某种验证意味。
郑管家没想到他问这样一出。
“如果非要说的话,确实总有种同您相识许久的感觉。”
“……久过,这短短几个月。”
换人来听,也只当做应承的话。
京宥却在他眼前尤其凝重地皱了下眉。
透出一种让人说不上来的疏远感。
不是对这话的不喜。
郑管家还想开口说什么,488的大门口骤然鸣笛,送来红蓝相间的警示灯。
嘈杂霸占了所有人的耳声。
声势浩大,恍如这个白巢在不懈余力涌动出残骸,又有源源不断的活口供入。
京宥像是累极了,掉头抽尽猛力,剥走出那鸣笛。
——“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告知我们?”
指隙间的皮肉被轻轻扯动,像是又要张牙舞爪着做些什么。
他记得应该有痛的。
因为治疗会导致大段记忆消失,在这一个周经历的三次 MECT,前后步骤如何、主治医生是谁、都像垃圾碎片一样被搅入吸尘器。
起先是庆幸的,他其实有不少想忘掉的事。
这次却不太一样。
生理盐水针头刺破手背,留置针的回形模样,卡在胶管里的血色;
躺在移动病床上被人推动时,那从左侧头颅旋散到右侧耳畔的光影;
还有……麻药注射带来的疼痛;
密密麻麻的,重新倒灌而入。
没有记错,确实“疼痛”?
医生叮嘱患者治疗后平躺,期间可以喝水,两小时后可以进食。
胃绞痛,好似连夜都要搅翻了。
京宥一动不动、指腹朝上,将整个手腕搁浅在被褥漫沫的最外周。
不知多久。
从手指末梢传来窸窸窣窣的触碰感,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轻轻穿过他的指隙,盖在手掌中。
有人与他合手交握。
是什么温度呢?
京宥感知不清晰。
“我要走了。”
这话耳耳语,甚至带着气流扇动在畔。
视野的角度里根本看不见人,病人却竭力地将眼睛瞪得浑圆,压抑不住神情中的愕然。
京宥扯了扯嗓音,他问:
“你是专门来同我道别的吗?”
“嗯……算是吧,不辞而别是很不礼貌的事情。”
优雅的少女滑动手腕上的翻绳,顺着角度和两人相扣的指背、递推到男生那搁浅的白皙手腕上:“你的手骨好好看啊。”
“哎,要是去掉这些淤痕就更完美了。”
是指发病时被束缚在工具里,又搏命于自由上的痕迹。
“……”
病人沉默了一会儿,干涩吐出两个字:“抱歉……”
好多人、好多好多人都同他说过,他这具身体太漂亮了,从头到脚没有一项不在创作者的得意橱窗里,所以他应要珍惜。
不要落疤痕。
是谁说的呢?
又记不清了。
“你可以不走吗?”很傻的问题。
好像被“傻问题”问得愣住,少女松开握住他的手,讪讪回道:“可你不也在这儿吗?”
那种被戳破的伪装感炸裂开,直直熏人的味道从爆破点灌入人体。
京宥垂了垂睫毛,抿唇不再说话。
嗯对,所以他也是做了一样的选择才在这里。
他是虚伪的。
她好像离开了。
两个小时被恰得极准,身边有人行走带来的流动感,闹闹哄哄的声音扎破他的鼓膜,从另一个世界呼啸穿梭而来。
“可以把礼物留给我吗?”
他喃喃着举起了手腕。
有些奇怪。
这好似价格高昂的艺术品在白炽灯下垂着指尖,少女赠送的宝蓝色编绳上组合着细细的暗紫红。
如同栖息着苍云的蛟龙。
乍时想到了什么,京宥猛地将手腕往下一翻,就要躲藏进被褥。
动静太明显,跑过来准备把人扶起来的小护士一脸怪异,比他还要敏锐地注意到他想掩藏的东西。
“你在藏什么?”一只白鸽用喙撕扯住他的腕口,竟挣脱不开。
“留给我吧。”
那软弱的惧意又荡回胸口,京宥近乎哀求着:“她已经离开了,我不会像她一样的,把这份礼物留给我吧……”
小护士捉着他的手腕,有什么东西膈在手心,见他模样不对,一边叫喊着医生一边翻开手心来:
“你别藏东西啊我可警告你先,最近那个……”
京宥浑身一颤,从床上半弹跳着站立,甩开桎梏就往门口跑。
护士东西还没看清,吓了一跳,神情瞬时严肃:“你刚做了治疗,你这是要干什么?!”
距离那扇门明明只有几步路,怎么身体像被缠绵的蜘蛛网罩在半途。
好沉重。
“你藏这个东西干什么?”医生从门口揽住他的大半个身体,扯过那只手腕冷声道。
“是治疗迫使出现遗忘症状?
……这东西取下来。”白衣服走珠笔的笔帽控顶着他手骨上侧,病人瘦削得近乎能将那笔身反嵌入身体。
京宥浑身一颤,将双手都缩在了自己能控制的范围内。
大脑中好似有一柄小锤,从他站起来的那一刻就在不停敲动,抬起锤身那扇动的轻松和愉悦像不属这个身体的贵客,款款坐落到他的感知内。
他一时不敢确定,治疗好似给“容器”漏出些“空隙”吗?
他愣神的时间足够长。
右手指腹反复触碰着编绳,京宥再次睁开眼。
……又是房间里的天花板啊。
“我还没有走哦。”又是耳耳语。
京宥尝试着坐起身来,身体并不那样沉重了。
他没有去找那声音的主人,只是掀开身上平展的被褥,双腿移到床铺外侧、垂头,任养长的黑发从脸侧坠落。
他举起蓝绳的左手来。
“怎么了?”少女音腔抵裹挟着秋间独有的桂花香。
京宥张了张嘴,头几乎和脖子折成了九十度。
“过度服用安眠药是很……的事情。”
少女也许是没听清,他能感觉到秋的余热同花香挨自己更近了一步。
京宥不避不闪,任由什么人坐在身侧。
他的嘴型又动了两下:
“过度服用安眠.药是很痛……”
“痛苦、”
“痛苦的事情。”
这个词太生硬了,在口腔里释出一股浓咸。
少年完整地重复了一遍:“服用安眠.药自杀,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他说话一向没有逻辑:
“长期服用的安眠.药是经过特殊处理,里面的催吐成分和药效,都因为我当时身体素质原因被特殊改造过。”
“即便如此,为了达到致死剂量,没有办法一次性吞下。”
“于是分作了好多次……药片都夹在手心的冷汗里,依然不停地忘嘴里送。”
什么感觉呢?
“灼烧感,从口腔一路烧到胃,烫得几乎以为它是热情。”
“但是我还在吞食,为了达到剂量。”
“我记得……所有接踵而来的,窒息、晕沉、灼烧感,口吐白沫、昏死。”
失去身体里的那个割裂来承担这些,于是抽动洗胃时的昏厥、癫狂,幻视,被笼罩在呼吸机里的属于生存的声音令人清醒无比。
是一件很惊悚的事情。
我杀死了我自己;
我还能听见我自己的呼吸。
少女的暗香好似消散了。
京宥有些艰难地阐述完这些话,没有任何情绪陪伴在侧,他轻柔地问了声:
“所以……上吊也是这样痛苦对吗?”
病人终于转过视线,露出五官,潋滟自一颦一吸里炸开。
昙花一现。
京宥应该怕的。
坐在小病人旁边的白裙女生卷起裙肘,脸凑得尤近,不似上次见她时那般鲜活。
少女脖颈上有一条粗红的绳印,自绳印上下又划作了截然不同的两种肤色。
她近嗅着他,白云里不见黑瞳,眼珠子早翻上了去。
“就算是这样痛苦……也不后悔吗?”
病人摁了摁心口处。
“嗯?”
顺着手腕编绳处冒出滚烫的液体。
蓝白相间的病员服被很快染成半朵鲜红罂.粟。
京宥问:“留下来……好不好?”
桂花味彻底消散了,又好像窗边从来没出现过。
他又追问了那个问题:
“……礼物可以留给我吗?”
病人歪了歪脑袋,张口来回合并了两下,唇齿间有红花绽开。
像是累极了,头轻轻放在床边、手腕自然垂下。红色很快从床沿开到床尾,再坠落到柱脚,缀成星星点点。
京宥微微垂着眉,静默。
那种嘈杂感又来了。
欲厌钦是调动了私人飞机从会场赶回去的。
他很少完全让自己的状态爆发出来、再通过刻意地压制呼吸和心跳频率来拧动情绪。
身体里的肆虐因子比往常更容易叫嚣,控制却诡异地熟稔。
郑管家凌晨两点五十给他打的一通电话:
“京……小少爷在病院的情况不太好。”
“治疗在短短几小时里出现了反噬作用,今天凌晨两点留院观察时割腕自杀,发现得及时,送往了急救室。”
“我们对他的过敏史不太了解,医生打的镇定剂让他产生了强烈的致敏反应,现在人正吐得脱力。”
“先生。”
“人应激反应有些大。”
欲厌钦速度再快,从出差地赶回去,光飞行路程也要两个半小时。
等他裹着风衣站定到488弯角里,少年因为药物作用已经短暂平静下来。
他双手双脚被控制在房间内的床板上,护士正用拖把带走地上那些“红花”。
男人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
躺在那儿的病人睁着双眼,没有被药物引起的嗜睡感袭沉。
又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但很快,超乎所有人的预料,病人在药物作用期限内就开始浑身抽搐,口齿喑哑。
割裂感被他的疯癫态融灭消散。
像一颗铆钉驻在原地,男人什么都没有做。
身周有的医生凑上去,抱住病人的上半身以防他胸口上下震动。
所有人都尽力避开他的伤口。
护士急急忙忙从里面出来,险些撞了一身黑色,堵在门口的男人。
她感到惊奇和不耐:“你是谁?这地方不能随便进的。”
欲厌钦不答。
他只是看着、看着。
——玫瑰花长出的荆棘第一个要刺破的,是自己的躯体。
那不受控制来回挣动、口吐白沫的人,微长的头发散开,黑色从额头随着弧度甩到肩后,半露出双眼。
男人顺着他的视线往身后找。
是在看谁?
割腕的工具并没有找到。
起先他们以为是女孩自杀的事情带来诸多疏漏,有不对应的东西被带入病院,或者一直藏匿在病院里。
但随着护士和清洁工们清点片区,确实没有发现任何犀利用具。
直到医生确定京宥就是活生生靠牙齿一点一点撕咬开的。
病人左手手腕环绕线上有尤其狰狞的齿痕。
但光凭牙齿来咬破靠拇指侧的动脉……
“这还是在假设他不知道那是手、是他自己的手腕。以及他完全屏蔽痛觉,不产生昏厥的状况下。”
“我光是想想都能感知到他癫狂的状态。”医生拿着检查结果震惊不已。
他从业多年,第一次见这样的“奇观”:“你知道人要用多大力气和多长时间,来咬断动脉吗?”
身边人的沉默并不能打断他喋喋不休:“疯了……真是疯了……”
“他还未成年,牙口刚换没几年、确实很坚固,但齿间并不锋利。”
“……看样子他确实当时对身体没有任何感知。”
男人不应答。
他神色冷淡,像是不沾任何情绪烟火。在病人房外站了一宿,也依旧找不出半分通宵后的倦意。
那视线扫过来时,还卷着从窗外带来的未消散的寒气。
“什么原因?”欲厌钦有些听不出自己的声音。
医生咂了咂舌,深呼吸一口气,同眼前的人撞上视线。
他在头脑中编织了许久,才把话分析出来:“……虽然以绝对理智来分析,牙口磨断手腕动脉口这件事很戏剧,也不可能完成。”
“但现实摆在这里……病人应该不是在求死。”
扳指尾抽动两下,男人极微妙地松了松。
“首先我确实不认为他是为了自杀。”
“京宥只磨断了左手的动脉端,伤口大破后,我们推断,他把手往胸口上搁置了会儿、血喷洒状染红了病服,才垂到床边。”
“我们没能及时发现的主要原因就是他太安静了。”
怎样安静呢?
查完房后勤恳守夜的护士挨个把耳朵贴门上检查,也没有识别到房间内有任何异动。
隔壁起来把尿撒到对床的人都被揪出来了。
京宥房间同他不在的时候一样。
他一个人不声不响坐在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磨手腕,动静比咀嚼饭菜还小。
被发现时,桡动脉破损已经过了大概五六分钟,也就是半夜护士的二次查房。
白大褂小姑娘当时就吓傻了。
那小少年半个人贴在床的一边,血染了大半个身体,从胸口一直嘀嗒到床角,口齿还掉落一条长长的血丝。
和坏掉的人偶一样。
因为发现得还算及时,488也有急救室,没有危及生命,但不能保证康复后不伴随终生后遗症。
太夸张了,轻生者能一次性就伤到动脉端的割腕事件,他们甚至都没在现实生活里遇到过。
“但我们发现他的时候,病人并没有咬右手手腕。”医生皱眉。
他抬起头来和男人对视,没有在这个同龄人身上感到一点亲和。
“这么说虽然很没人性,但是他那种感知不到痛觉的情况下,应该会继续咬右手、或者啃嘶左手。”
“但是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只是坐着,左手垂下、右手完完整整。”
“一心求死的时候,如果屏蔽痛觉,‘死’这个念头有可能在某个阈值里一直催动身体作用起来。”
“你懂我意思吗?”
冰冷的扳指轻触在太阳穴,欲厌钦头半仰着,轻应了一声:“嗯。”
不是为了自杀。
就是在下意识求救了。
有那样严重妄想症的人,是遇到了什么害怕、或者是怎样避而不及的情景,才能让人完全屏蔽掉五感?
用牙齿在细微的皮肉之间、血肉之间,来回磨动。
甚至啃咬。
“他昨天晚上的治疗还好好的。”
“值勤的护士说,京宥醒过来的时候就一直捂着左手,她问人藏了什么,也检查过对方的手腕。”
“后来他好似无意识想往外躲,被我拦住了,问了半天也没个答复。”
“我们都以为是MECT带来的失忆症,把人原原本本送回病房。
“他都乖乖睡下了。”
医生眼睛有些红,血丝从心脏爬到了眼角沟壑。
他挠头又弯腰,同样垂头的护士能感知到他话里的不可思议、后悔、懊恼。
情绪促使他一遍又一遍地去回忆昨天和京宥相处的所有细节。
“我明明都看着他神情有些恍惚,也看着他闭上眼睛休息了的。”
“病人很瘦,但是伤口很深,近一点五厘米。”
“用刀的病人绝大多数都没有割到那样深。”
“一个豁口。”
“缝了十一针。”
“他纵口咬破的。”
欲厌钦狠狠合了合眼。
医生最终还是接纳了最开始的假设:
“应该是一开始就狠咬,然后无期限在同一个位置重复这个动作。”
“——是在反复验证痛觉,活着的痛觉。”
“没有得到反馈就会一直进行。”
“这是失去主观意识的……自残。”
京宥以为自己醒得很早。
呼吸一挤一压,从鼻腔口来回两趟,骤然疏通了人的意识。
他眨了眨眼,视野一暗一明。
还是满口的咸味,裹挟着某种腥甜,来回搅弹在齿座上下。
病人起身的动作太快,对身体控制不住地往前倒戈,随即而来的眩晕同半截人一样朝前甩去。
昏厥的不满发泄给了胃。
京宥几乎是习惯了无数次的,右手扯开被褥,将整个身体抛到外去,跪坐在地就去盘垃圾桶。
他失策了。
躯体像失了骨头的软条,牵动时一端是扎脑仁的疼,另一端是无目的地抬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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