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琉卡对凝视夜空分辨方向的九骨说:“你能不能……”
九骨听到声音,立刻低头看他,问道:“什么?”
“能不能再拥抱我一次。”比琉卡鼓起勇气,“那天你和我相拥着入睡,我好像觉得自己不再是个没有过去的孤儿。”
这样的残缺不是一个没有血缘的母亲可以填满。他知道九骨不会停下脚步,因此想离他更近一点。
九骨说:“我们要是坐在一边,船很可能会翻。”
那晚的拥抱只是因为风太冷吗?比琉卡失望地想。
“靠中间一点,这样就能一起盖这条毯子了。”九骨说,“今天晚上也还是很冷。”
小船摇摆间,比琉卡的失望之情化作了温暖的笑意。
“小时候安戈会抱着我数星星。”
“那让你枕着我的胳膊吧。”
“嗯。”
比琉卡把毯子拉到鼻尖下,一动不动地仰望星空。
好美啊。
这么美的世界,怎么会毁灭呢?
今天依然没有看到小岛的轮廓,也没有闻到木桶所说的气味。
不过比琉卡并不着急,在这艘小船上,他和九骨之间最远不过是一把船桨的距离。他喜欢这样的感觉,喜欢和九骨独处,即使永远找不到小岛也没关系,只要不分开就是最大的幸事。
在不知过了多少个白天和黑夜的某一天清晨,行李中的食物吃完了,比琉卡开始打湖鱼的主意。从远处看,整个镣铐湖都是一片干净的蓝绿色,身在其中时湖水却是墨绿的,不见鱼影。比琉卡把双手伸进湖水,顿时感到一阵冰凉,似乎有什么东西卷过手指。
他想把手缩回来,九骨已经抢先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拖向自己身旁。与此同时,平静的湖面掀起一阵巨浪,几乎把小船抛向半空。
比琉卡的手臂被细长的物体卷住,他看到巨大的黑影,但不知道那是什么。
木桶的小船难以抵挡如此猛烈的激荡,片刻就成了支离破碎的木块。
比琉卡离开弥尔村之前从未见过深及膝盖的河流,即使跟着九骨出海又划船渡湖,也依然对游泳一窍不通。冰冷的湖水灌进口鼻,一阵尖锐的酸涩刺痛鼻腔,他惊慌地想呼救,更多湖水往嘴里倒灌堵住了声音。
比琉卡胡乱挣扎、划动四肢,寻找身旁可以抓住的东西。
他抓住了九骨。
或者说,是九骨没有放开他。比琉卡的慌乱失措在湖中掀起一片湍流和气泡,九骨却始终没有松手,与黑影争夺他的生命。在他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九骨赢了。他们摆脱黑影的纠缠,往湖面浮去。可这也不是真正的逃脱,只要他们还在湖中,危险依然存在。
比琉卡吐出最后一口气息,觉得自己被无尽的湖水填满了,除了被九骨握住的手臂,整个人都失去了力量。
砍树的人不再见他。
比琉卡置身于熟悉的黑暗之中,但这次周围没有枯树。
如果这是彼岸,他庆幸九骨没有和他共赴,可要是仍在人世,他们怎么会分散呢。
“九骨。”
比琉卡不由自主地呼喊,竖起耳朵倾听四周的声音。
什么都没有,不但没有回应,甚至好像连自己发出的呼喊都被凝重的黑暗吞没了。
他伸开双手往前摸索,手指触摸到一片冰冷的硬甲。
那是什么?
比琉卡描摹着硬甲的表面,似乎是一块巨大的鳞片。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种只在传说中听过的生物——巨大的身躯、坚硬的鳞甲,刀锋一样锐利的尖爪和牙齿轻易能将一切撕得粉碎,张开的翅膀足以摧毁一整个城市。还有火——
比琉卡把手缩回来,忽然想起掉进湖中那一刻恍惚见到的黑影。
不是龙。
女神赐予生命的生灵中没有提到过龙。
他闭起眼睛,搜寻记忆中安戈絮絮叨叨告诉他的故事。
峡谷间有狼,山林中有鸟,海岛上有蛇。
冰冷的鳞片动了一下,比琉卡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不过比起恐惧,心中更多是惊讶,他察觉一条巨蟒在身旁游动,鳞片摩擦着身体,冰冷又坚硬。
随后,他听到一声咆哮,和印象中无名之主的嗥叫一模一样。
可是无名之主已经化作白骨,出现在这里只能是梦。
——谁在黑暗里。
比琉卡问。
这里没有人。
一个声音回答他。
那你是谁?
我是过去的记忆。
另一个声音说。
我在哪里呢?
比琉卡又问。
当然是在神的回忆里。
比琉卡犹豫片刻,有些艰难地问。
那么,我是死了吗?
回答他的声音沉默了。
九骨在哪?
他接着问——我死了也没关系,只要九骨能活着。他的命运与九骨无关,如果离别能让九骨的旅途重回正轨,他欣然接受。
你没有死,他也没有。
声音说,你们与我们血脉相连,与我们的后代一样受到庇佑。
巨狼嗥叫过后,比琉卡感到眼前的黑暗慢慢褪去,双眼能看到一些模糊的轮廓。
他看到身旁盘踞着巨木一样粗壮的蛇,昂着城门那么大的脑袋,从密布的鳞片之间散发出阵阵异香。很快,周遭完全亮起来,成了一片苍翠的树林,远处碧蓝的大海,头顶晴空万里不见一丝阴霾。
巨蛇的左边伏卧着一头身躯如山的巨狼,比琉卡知道那是无名之主,但它比山洞中的无名之主更雄伟、强壮和野性,半阖的眼中闪动着无畏的冷光。
右边是一只比琉卡从未见过的鸟,有一双绿宝石般温柔的眼睛,美丽而优雅,洁白的羽毛在阳光下覆盖着一层淡淡的七彩光辉。
它们是远古巨兽,神创之初女神将最充盈的生命赋予它们,因此血脉中饱含万物的美好,世世代代与众不同。
比琉卡对巨狼难免有几分亲近之情,它是洛泽和纳珐的先祖,也是九骨的誓约者,还以自己的血保护了他。巨鸟夺目的美丽也令人心驰神往,唯有将他围绕在中间的巨蛇带来了恐怖与不安。
蛇是陌生又危险的,随时能将他绞碎,但它的香味如此醉人。
有狼一族血中万象,有鸟一族以血为歌,那么蛇呢。
你不止要听,还得去看,去闻。
只有一种感觉会遭受欺骗,必须耳聪目明、嗅觉灵敏才能找出世界的真相。
跟我们来。
巨蛇放开他,往前方游去,巨鸟振翅而飞,卷起的风几乎将他吹倒。
它们所到之处,光如涟漪般泛开,驱散了四周残余的黑暗和阴影。
它们来到高处,向下俯瞰。
比琉卡看到了神的回忆中整个世界的全貌。
城市如群山一般连绵不绝,看不到边际。
比琉卡从没见过那么大的城镇,连传说中的王城也未必有如此广阔繁荣。
这是哪个城市?
他忍不住问。
是远古先贤们的国度,在上一次灭世灾难降临之前,世界就是如此。
我能去看看吗?
不知是哪一个巨兽回答了他。
为什么?
因为这也只是记忆的碎片,你所知道的故事并不正确。远古先贤的国度在我们诞生之前,也在神诞生之前,他们留了遗言给你。
如果你愿意去听、去看、去追寻,我们愿意将神赐的生命给你。
我不要。
比琉卡抗拒它们的馈赠。
我只想当一个普通人,一个旅行者,和深爱的人在一起。
即使末日来临也无所谓吗?
巨蛇凑到他面前,鲜红的蛇信几乎舔到他的脸颊。
远古先贤们的预言,末日必定降临,世界也必定陷入毁灭。灾难临头时,你的愿望、你爱的人,你珍视的一切都会消失殆尽,归于死寂。
即使这样,你也不愿意去倾听遗言吗?
比琉卡害怕它的话是真的,甚至,他几乎已经相信了末日预言,相信有一天灾难会摧毁他深爱又憎恶的世界。因为神殿骑士会说谎、乌有者会说谎、古都神殿的祭司也会说谎,可远古巨兽们不必说谎。他相信它们的记忆,尤其相信有狼一族的无名之主,因为洛泽和纳珐既是它的后代也是他和九骨的朋友。
狼族是否早就感觉到灾厄的气息,而为族人与万物哀鸣。
如果我可以拯救他们,如果我……
——如果有人说只能靠你来挽救世界,他一定是个骗子。
我不要。
比琉卡对巨蛇说,我不要你们的生命。
我不要任何人的生命。
他以为自己在大声呐喊,其实声音微不足道。
巨蛇昂起头,松开了环绕他的身躯,比琉卡的压力却丝毫没有减轻。
巨鸟落在空地上,美丽的羽毛熠熠生辉。
鸟族世代都不说话,因为我们可以听到彼此血中流淌的声音,我的族人无需对话,血之音没有谎言。而人类的谎言不计其数,他们血液浑浊、浓稠,充满刺耳杂音,即使听到也难辨真假。
因此你不只是要听,还要用双眼去看,狼族能看破伪装、洞悉黑暗;用鼻子去闻,蛇族会驱散迷幻、抵挡毒害。接受了我们的生命,你可以去到常人无法前往之地——深渊狭缝、黑暗泽地、罪民渊薮都不能伤害你。
比琉卡艰难地将目光从巨鸟宝石般的眼睛上转开,望着伫立在山巅的巨狼。
他问,那九骨会怎么样?你把自己的肋骨给了他,他是永泪与刹血的誓者。如果你把生命给我,他怎么办?
我的肉体早就消失了,现在在这里的只是神的记忆。
无名之主回答,但生命不会消失,生命会抛弃腐烂的尸体,依附于新的肉体。
他会怎么样,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比琉卡想问它,要是九骨违背了誓言呢?无名之主却向他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比琉卡的耳朵阵阵回鸣,眼前繁华的城市像灭灯一样消失了,他重又回到一片无尽的黑暗中。
你越强大,越不受命运束缚。
我们不会将生命强加给你,因为没有选择的强迫也是命运枷锁上的一环锁扣,等到有一天,你渴求生命的赐予时再来找我们。
比琉卡的鼻腔塞满酸涩,眼睛刺痛不已,耳朵嗡嗡作响。
他猛烈地咳嗽起来,吐出好几口水。
重新呼吸到空气时,他终于睁开眼睛,看到九骨忧心忡忡的目光。
“你差点淹死。”
比琉卡刚恢复神志,有些困惑地望着他。九骨的脸上有被刮伤的痕迹,浑身湿透,头发也凌乱不堪。可以说,即使在受伤、中毒、昏迷时,比琉卡也从没见过这么狼狈的九骨,更何况在他的双眼中还流露出少有的焦虑和担忧。
比琉卡伸手摸摸他脸上的伤痕,仿佛在确认彼此都还活着。
“你又救了我。可能这也不是最后一次。”
“下一次我还会救你。”
比琉卡的心中一阵悸动,伸开双手牢牢地拥抱他。
他并不觉得自己在濒死之际做了个离奇的梦。相反,远古巨兽在这片湖水中告诉他一些接近真相的片段,但它们只是神的回忆,无法告诉他全部。
命运犹如湖中黑影一样将他缠绕着拖向窒息的死亡,他还得靠九骨救多少次?
巨兽们说得没错,他必须强大才能摆脱命运的纠缠,但他无法接受它们给予的生命。准确地说,他不愿与任何人缔结契约。九骨与无名之主的盟誓让他不得不四处流浪、永无归期,这也是命运的枷锁。
“我们在哪?”
“好像被冲到了岛上。”九骨说,“不知道是不是湖心岛,但至少已经不在水里了。”
比琉卡打量着他们此刻所在的地方,只是个巨石嶙峋的荒岛。放眼望去,目力所及之处连树都没有。虽然九骨已经尽可能把他放在平坦的地方,但身下的石头依然尖锐不平,伸手一撑就在掌心划破一道小伤口。
比琉卡低头看时,发现身下的石头全是鲜红色。
“我以为是血。”九骨说,“但好像是岛上独有的红石。”
“看起来好可怕。”
仿佛有数不清的人被杀,血染湖岸。好在这些石头除了颜色鲜红之外和普通石头没什么区别。
比琉卡试图站起来,却虚弱得无法动弹,九骨伸手帮他才勉勉强强离开那片令人不安的红石滩。
“这座岛和木桶说的不一样。”
“他从没说过自己到过湖中岛,只是闻到岛上飘来的气味后以为自己找到了世外仙境。”九骨说,“可能那只是幻觉。”
比琉卡沉默片刻后问:“我是怎么落水的,我记得落水前湖面上风平浪静。”
“你不记得了?”
比琉卡摇摇头,觉得有些混乱,满脑子只有关于水、波涛和窒息的记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自己将手伸向水面,被一道黑影卷入湖中。
那道黑影是什么?
比琉卡不禁想起那条将他盘绕在中间的巨蛇。
远古巨兽并不想伤害他,只是在以这样的方式向他传达记忆。他对九骨说了狼、鸟和蛇在梦中对他讲述的一切,还有那座繁荣的远古城市,以及巨兽们要将生命给予他的事。
“我一直醒着。”九骨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也没有看到巨兽。”
“也许有蛇一族的先祖还活着,在这个巨大的湖里。”
湖面此刻一片宁静,犹如光滑的绿水晶。
比琉卡知道在自己神志清醒时,那些远古的故事、神的回忆都非常遥远,因此即使湖中真有巨蛇也不会现身。
“我们还是先去找找能落脚的地方。”
木船已在湖水翻搅中成了碎木块,除了比琉卡一直背在身上的弓箭长剑和九骨的“血泪之一”,行囊中大部分东西已沉入湖底。
他们离开红石滩,往不知名的孤岛深处走去。
如果这是镣铐湖的湖中岛,那它大得超乎想象。比琉卡和九骨离开湖岸后走了将近一天也没有再看到湖面。不过他们发现了树林,小岛并不像在红石滩上一眼望去那么荒芜,树在阳光下很美,茂密、繁盛。比琉卡听到树林中有动物奔跑的声音,个头似乎还不小。他庆幸坐船时怕箭丢失,用绳索绑成一捆,这才没在溺水时失去它们。
“我饿了,我想去打猎。”他对九骨说,“我们得先吃东西。”
“我和你一起去。”
九骨尚未确定这座岛的全貌,不知道是否会有未知的危险。比琉卡握着弓走在前面,九骨发现他走路变得轻巧又稳重,已经有了好猎手该有的步伐——或许正是因为他对声音如此敏锐,才能时刻留意自己的脚步声。
不管去过多少地方,树林散发的清新的气息始终令人心旷神怡。阳光穿透树叶留下的斑驳光影如此静谧,树梢上的鸟叫声似乎近在耳边。
比琉卡在树丛间发现一只毛色油亮的小母鹿,他搭上黑羽箭,瞄准猎物的脖颈要害。这时母鹿发现了什么,抬起头来竖耳倾听。比琉卡看到它的脑袋转向弓箭的方向,似乎已经看到他,却不像他曾遇到过的那些林间山鹿那么警惕,仍然悠闲地咀嚼着草丛中的野果。
比琉卡沉住气,稳稳地射出一箭。
黑羽箭准确地命中目标,母鹿发出一声微弱的哀鸣倒在草丛中,挣扎片刻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射得很好。”九骨称赞他。
比琉卡却没有多少愉快和兴奋。他和九骨刚相识的时候,九骨也在树林中用这副黑羽弓箭猎了一只幼鹿,那只鹿远比这只机警、胆小、敏锐。九骨从瞄准到射箭的过程中都没有丝毫犹豫,仿佛箭本身就有射杀的目标。
还差得远。
他暗下决心。
随后两人一起动手把鹿抬到空地上。
比琉卡听到附近有溪流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一段路后,地势开始往上延伸,一条清澈蜿蜒的小溪从山脊上淙淙而下。
他们决定登上山顶,从高处俯瞰小岛的全貌。小溪旁的山路崎岖陡峭,没有行走攀登过的痕迹。山比预想的更高,登上顶峰时,比琉卡仍觉得胸中有水气窒碍喘不过气。
九骨伸手把他拉到更高的山巅。
比琉卡终于看到了小岛的边缘,刺眼的红石滩、蓝绿色的湖水,以及远方模糊的山和树林的轮廓。
“我们真的到了。”
九骨说的没错。连乌有者也不可能听到他,这里没有人,没有城镇,更没有让女神现身降临的神殿。一瞬间,比琉卡感到所有窒碍都已消除,四周有山风和鲜明的绿色、树林里有温和的动物,山间有清澈的溪流。木桶没有说谎,这就是他梦中所见的小岛。
“那里是不是有个山洞?”
比琉卡指向小岛东南方的一处山腰,绿树掩映下隐约有个洞口,或许可以暂时当做栖身所。
“等填饱肚子休息好了再去吧。”九骨按捺住他的兴奋之情。两人重回溪边,比琉卡用匕首洗剥猎物,九骨则用干燥的木枝、石头和枯草生火。没有香料烤熟的鹿肉也让饥肠辘辘的两人饱餐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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