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缩回自己的角落,尽可能地把毛皮毯子让给九骨。
这时,九骨的手伸过来替他裹紧毯子,为了抵御整夜不停的寒风,他把毛毯和比琉卡一起揽入怀中。
比琉卡在一片令人眷恋的温暖中醒来。
昨晚他以为自己会紧张、激动得睡不着,谁知没过多久就因为太安心而进入梦乡。九骨早已起来,还替他将那条暖和的熊皮毯盖得很严实。
毯子里有九骨的味道。
比琉卡一直试图描绘那种味道。他的嗅觉不如听力过人,可声音和气味在他的感受中一样都有具体形态。他会觉得洛泽的气息像风,平和时煦煦温和,却也能想象狼族战士面向对手时的急骤狂旋。纳珐是箭,纤细轻盈、冷硬精确,除了离弦时那一下破空声外没有多余杂音。还有“柠檬树”,比琉卡想起她时,能闻到弥漫在空气中的果香,能看见树叶摇曳漏下的斑驳阳光。
九骨呢?
九骨像他此刻从梦中醒来呼吸到的空气,新鲜澄净、无形无影,却充盈全身让他满怀希望地迎接新的一天。他在这个女神神力笼罩下的世界又活了一天,知道重要的人不会离开,那种安定与信心令人倍感振奋。
比琉卡掀开毯子,清晨的凉意立刻将他包围,他把毯子裹在身上跑去找九骨。
灰檀木发现他醒了,第一个过来向他示好,想和他一起去湖边玩水。比琉卡摸摸它的额头,表示现在不是玩的时候。
九骨和往常一样收拾行李,为寻找“木桶”做准备。
他们应该离芝麻脸指点的地方不远,可要在看不见尽头的湖边寻找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并非易事。
比琉卡把熊皮毯子叠好捆在萤火的马鞍上,想起昨天自己像怕黑的幼童一样渴望拥抱和温暖,不免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他还是鼓起勇气和九骨打招呼。
“昨晚睡得好吗?有没有觉得冷?”九骨问。
“一点也不冷。”比琉卡说,“从来没有这么暖和过。”
“今天的早餐也只有麦饼。”
“等安顿下来我会打很多猎物,捕很多鱼。”
九骨招来灰檀木,骑上马和比琉卡并肩而行。他们沿着湖边走,没多久眼前出现一小片矮树林,林中隐约能看到木屋顶。这间屋子和废墟没什么两样,但好歹也算有了人烟。
快到门外时,九骨和比琉卡下马步行,以免惊扰对方。
木屋离湖很近,门前的空地和湖水交界处拴着条破旧小船。
比琉卡很怀疑这条船能不能顺利划向湖心岛,它实在很像一堆破烂的木板。
“你们是谁?”
就在九骨想敲门时,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从矮树林里走出来。比琉卡难以分辨他到底多大年纪,那满脸凌乱的胡须和藏在其中的脸实在令人困惑。
“我们想找木桶。”
“木桶该去杂货店找,找木匠也行。”
“那边村里的人说木桶是一个人。”比琉卡边说边打量他。这家伙干瘦如柴,终日在阳光下曝晒让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变得又红又黑。
“谁会叫木桶?你们又找他干什么?”
“我们想去湖中岛,要是你能带我们去最好,不行的话也可以买你的船。”
“这时候没人敢去湖中岛。”
“因为岛上的女妖?”
不知道这句话怎么触怒了眼前的人,对方忽然大发雷霆,歇斯底里地又吼又叫:“什么女妖!那些没胆子的蠢货只会在背后胡说八道,还编造什么吃人的故事,明明自己连船都划不好,活该淹死在湖里。”
比琉卡向九骨看了一眼,他们也不信湖中女妖的故事,可故事里有几个吃人怪物并不值得这么暴跳如雷。他一定就是木桶,除他之外附近没有别人。
“既然岛上没有女妖,吃人的故事也是假的,那为什么没人敢去湖中岛?”比琉卡问,“木桶也不敢去吗?”
“我当然敢。”这家伙不知不觉中了计,不过对于这个失误他自己也满不在乎,“现在不是好时机,因为逆风。逆风的时候,岛上的气味迎面而来,你就会迷失方向。村子里的胆小鬼都知道这回事,只是不好意思说那些失踪的人是因为迷路才回不来,把罪过都怪在女妖头上。”
“气味?”
比琉卡和九骨同时想起安戈故事中那个孤岛少女,被鳞岛盛产的神秘香料也是这样让水手失去方向掉头离去。故事的结局,女孩为了躲避战火在镣铐湖隐居,这么一来湖中女妖的传闻就非常合情合理。
“风向什么时候会转变?”
“很难说,有时几天,有时几个月。风大的时候湖边偶尔还能闻到气味,有的人鼻子灵一点,就恍恍惚惚走进湖里淹死了。”
“你从来不怀疑那就是女妖的气味吗?”
木桶听了,又气愤地跳起来。
“我说过没有女妖。为什么总有人爱把自己的胆小懦弱怪在别人头上,即使对方根本没有伤害过他也能信誓旦旦编造出恶毒谎言,我倒想知道究竟谁被吃了?”
他的暴躁毫无道理。
可不知为什么,比琉卡总觉得在暴躁的外表下他有一种被人误解的亲切。这个人离群索居,独自生活在寒冷的湖边,还像个坏脾气的孩子一样为传说故事生气。
虽然和吓唬孩子的吃人女妖相比,比琉卡更愿意相信没鼻子的人和海岛少女的故事,但是这个故事也有令人不安的地方——无论流落海岛的遇难者还是向往世界的女孩都被命运的巨浪席卷吞没,他们以为自己有过选择,事实却是每一次选择都将自己推入更深的漩涡。
命运是无法挣脱的吗?
比琉卡想起自己与九骨的处境,为什么同样是被命运裹挟,九骨却从来不会迷茫困惑,始终向着决定的方向前行。那张陈旧的地图上还有多少没去过的地方,是否这样的旅行本身也是一种束缚?
他不由自主地又对面前这个独居的渔民讲了海岛少女的传说。听完故事,木桶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才开口说:“还是有人记得好故事的对吗?”
“是的。”比琉卡说,“好故事永远不会被遗忘。”
木桶思索片刻:“今天的风太反常,也许你们可以等一等。”
他没有立刻答应,九骨也不强求。可能是他挎着刀又寡言少语,木桶对他的警惕更明显。相反,比琉卡有一种天生与人亲近的能力,无论渔村里的小孩子,还是这个肮脏邋遢、不修边幅的家伙,都能很快打消敌意友好相处。
不到傍晚,比琉卡已经和木桶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我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这么多话了,你好会讲故事啊。”木桶把煮好的鱼汤递给比琉卡,比琉卡又转身给九骨。
“我的养母会讲很多故事。”比琉卡说,“而且同样的故事第二次再讲又不一样,所以她的故事总也讲不完。”
“这么说,她还是个编故事的好手。”
“我开始有记忆的时候,她已经很老了,我所有的故事都是从她那里听来的。”
“她总给你讲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吗?”
“反正大多数故事都和神有关,偶尔也有英雄和少女、骑士和公主。”
木桶的破木屋虽然狭小阴冷,好歹还能挡风,让火盆可以升起火,烟顺着简陋的烟囱飘向外面。
“我可能去过那座岛。”吃饱喝足后,木桶对比琉卡说,“因为村子里的人一直愚蠢地相信岛上有吃人女妖,我想证明他们错了,所以决定一个人去看个究竟。”
虽然“可能去过”这个说法很奇怪,但比琉卡没有追究,反而问他:“岛上有人吗?”
木桶摇了摇头:“湖中岛说起来好像很小,其实那是个很大的岛,差不多有……”
他一时想不起拿什么打比方,九骨就说:“比多龙城还大,差不多应该有两到三个多龙那么大的岛。”
“喔,听说多龙是个繁华的大城市。”木桶点头认可他的说法,“那么大的岛,几乎全都被树林覆盖着,林子里随处可见野兽和动物,不管兔子还是野鹿都丝毫不怕人靠近。那是个仙境,每天都是阳光明媚的晴天,气候既不热也不冷,不管湖上有多大风浪,湖中岛也始终微风和煦。”
他手舞足蹈,要不是从凌乱的须发中散发出的酸臭,比琉卡会以为他是在众人面前表演的歌手。
“你说有个女孩流落到岛上,我好像见过。”说着,木桶又沮丧地沉默起来,揉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说,“没有,没有……我没去过那座岛,只是个梦。”
“你到底去过还是没有?”
“我不确定。”木桶很喜欢九骨带来的酒。九骨自己不喝,比琉卡也只喝了一小口,剩下的全都进了木桶的肚子,酒气把他的脏脸变得十分红润。
“我记得那天下着细雨,风不是特别大。所有人都说雨天是女妖出没的日子,而我执意要出船,因为下雨最适合捕鱼,那些平时看不到的鱼都会跳到水面上来。”
酒喝多了,说话容易语无伦次。木桶说到鱼,忽然转头教起比琉卡如何在湖里抓鱼的技巧。
比琉卡求知若渴,没有打断他。毕竟狩猎、捕鱼都是能让旅行三餐变得更丰盛的技能。
“后来我迷失了。”木桶叹着气,打了个酒嗝,“我从没提过这次迷途,你们可别回去对村子里的人说啊,他们会笑死的。”
“我不会告诉他们,而且这件事并不好笑。”比琉卡认真地答应。
“是吗?”木桶想了想,悲哀地说,“可能我死了会好笑一点,木桶被水淹死了,多好笑啊。”
他自顾自地笑起来。
“我在风雨中闻到一阵香味。雨中本不该有味道,那香味却那么明显。不知道怎么回事,眼前明明是一望无际的湖水和绵绵阴雨,我的脑中却浮现着晴天和月夜。”
他的耳朵、眼睛、皮肤、四肢全都在险恶的现实中,只有鼻腔充满不真实的美好。
“我不顾一切地向香味飘来的方向划。”木桶说,“眼睛在告诉我前面有飓风和恶浪,耳朵听到了远雷翻滚的声响,肌肤被寒冷激起颤栗,摇桨的手脚也僵硬得像木头。可是鼻子在闻,鼻子在说去那里,那里鸟语花香,鱼群欢腾。”
比琉卡觉得他的经历似曾相识,不由自主地向九骨望去,看到九骨也一样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然后你就到了岛上?”
“应该说,我闻到了那座岛。”木桶对自己的用词也感到十分疑惑,“所以我不能确定是否到过那座岛。也许没有,我以为自己去过,其实只是闻到了它的味道。等回过神来,我已经回到湖边。村子里的人大概以为我去捕鱼淹死了,据说我失踪了好几天。怎么可能?我不到半天就回来了,天还在下雨,和我出去时一模一样。唉,这么久了,我没有再遇到一个想去岛上的人。”
比琉卡想问他为什么不再试着去一次,木桶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小岛拒绝了我。”他说,“我试过在同样的雨天出船,冒着落水的危险,好几次也闻到气味,但是再没像第一次那样只靠鼻子就身临其境。从那之后所有尝试都是徒劳。”
木桶遗憾地说:“机会只有一次,如果当时我再执着、再勇敢一点,也许它就会接纳我。我还是怀疑了,怀疑那不是真的,怀疑自己在做梦。”
不,他是个意志坚定的人。
比琉卡心想,比他自己认为的还要坚定,即使在那样的幻境中仍能保存一丝怀疑。不过,木桶的回忆和话语中终究带着遗憾,幻想是美好的,长眠于不存在的仙境未必是坏事。
“你们看来不错,不是会听信谣传去找美女和宝藏的家伙。那种混账一定会被小岛拒绝,并且葬身湖底。”木桶把最后一点酒喝完后,目光笔直地望着前方,“可我还是要告诉你们,那很可能是个有去无回的小岛,只是出于好奇想一窥究竟的话,最好想清楚是否值得这么做。这世上的怪事多得很,命却只有一条。”
是啊,命只有一条。
如果末日灾厄是真的,那就是无数生命。
比琉卡挥去一缕思绪,想起九骨说过的话——如果有人说只能靠你来挽救世界,那他一定是骗子。
“我可以把船借给你们。”木桶说,“但不能送你们去,我已经放弃了再去岛上的念头。你们不妨试一试,没准小岛会接纳你们,我希望你们会回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终于醉了,舌头越来越大。
第二天风向依旧,还十分应景地下起小雨。
九骨把行李放到岸边的小船上,船底有些潮湿,好在下水后没有湖水渗进来。
这艘船显然无法承载两个人和两匹马,他们不得不把马留下。
比琉卡解开灰檀木和萤火的缰绳,依依不舍地和它们告别。灰檀木并不明白这是分别,仍然像往常一样低头闻他的脸颊。
“我会替你们照顾马,直到你们回来。”木桶忽然问,“你们会回来的吧?”
他似乎忘了昨晚说过的所有话,醒来后如同一个新木桶一样。雨水打湿他的须发,他用手把乱糟糟的头发拢起来,露出宽阔的额头和棱角分明的脸庞。
“我们会回来。”比琉卡说,“一定会,最多一年。所以无论如何请你照顾好它们。”
他希望木桶真能好好照顾灰檀木和萤火,对他来说它们不只是马,不只是坐骑,更是密不可分的旅伴和朋友。尤其是灰檀木,有时比琉卡会觉得它更像一个顽皮的小弟弟,每当他想抛却天真与稚嫩,逼迫自己成长时,这匹无忧无虑的马儿又会让他重拾童趣,和他一起在河边、林中追逐嬉戏。
它是他心中留恋的无忧无虑。
比琉卡在灰檀木的额头轻轻一吻,马儿也轻舔他的脸颊。
告别终究令人伤心,比琉卡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永别。和他的不舍不同,九骨只是摸了摸灰檀木的鬃毛,把两匹马交给木桶后又把钱袋里的钱分给他一半。
为什么他可以这么淡然地看待告别,是因为已经习惯了分离吗?哪怕把心爱的马留给一个只相识一天的陌生人,也没有流露出丝毫难过。
比琉卡强忍着回头的冲动捡起木桨。他没划过船,但划船本身不是难事,只要风平浪静,谁都能划几下。他已经能毫不费力地拉满弓弦,四处找箭的过程也锻炼了体魄。九骨教他如何让船保持平稳向前的方法,很快他们就远离了湖岸。
越往湖心,雨点越沉重,中午时分绵绵细雨已成了倾盆大雨。
九骨一直在留意小船前进的方向,早晨还是小雨时,东面的天空仍有一轮虚弱的朝阳,随着雨越下越大,最后一线阳光也消失了。四周全是灰暗的湖水,传闻中的小岛却不见踪影。
不知道划了多久,比琉卡觉得自己应该很累了,可双手和双脚都没有停下。他想知道他们抛下灰檀木和萤火换来的到底是什么。镣铐湖这么大,他觉得应该已经接近了湖心,九骨却说连十分之一都不到。
天空渐渐黑暗,比琉卡以为是暴风雨要来的迹象,结果发现只是天黑了而已。
晚上,暴雨骤停,夜空中竟然挂起点点繁星。
比琉卡抬起头,一颗接一颗地数星星,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九骨已替他盖了毯子,自己则坐在船头凝视远处的湖面。
“我睡着了。”比琉卡有些羞惭地说,“你也该睡一会儿,我来看着船。”
“我不累。”九骨转头向他微笑,“等我累的时候就靠你守夜。”
可是你什么时候才会累呢?
除了湖边的那一晚,比琉卡醒着时几乎从没见过九骨放松警惕安心休息。有时他会觉得那是不是无名之主的诅咒,把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个行走的幽魂,好让他永不停歇地完成誓约。然而那一晚的温柔又打消了比琉卡的疑惑,熊皮毯下的拥抱那么温暖,呼吸和心跳如此真实,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和宁静。
比琉卡坐起来,把熊皮毯子盖在九骨的膝盖上问:“你在看什么?”
四周一片寂静,星光映照在湖面上,仿佛一块漆黑的水晶。
“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九骨问。
比琉卡侧耳倾听了片刻后说:“没有,很安静。”
应该说既没有声音也没有气味,天地间似乎只有满天繁星和湖中星辰的倒影。
他们是不是迷失了?
九骨抬头向夜空望了一眼,天气这么晴朗,空中却没有月亮,因此繁星格外闪亮。
看到他眼中的星光,比琉卡忽然很想知道他的过去。不是那个成为“永泪与刹血的誓者”的过去,而是更久远、更未知的过去,正是因为他们彼此都有缺失的一隅,他反而更强烈地想拥有对方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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