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琉卡对全副武装的陌生人充满疑虑,尽管他们的甲胄不是黑色,队伍中没有乌有者,也依然无法让他悬着的心放下。
第一匹马经过身旁,比琉卡本能地向后退,不小心被草中的石头绊了一下。他身不由己地轻呼,领头人听到后立刻转头,举起手中的鞭子朝他挥去一鞭。
鞭梢快落在比琉卡脸上时,九骨转身将他揽住,鞭子在他肩膀和脖颈间留下一道血印。
比琉卡的害怕顿时成了愤怒。
九骨却平静地放开他,对挥鞭子的家伙说:“大人,我的弟弟不懂事,挡了您的路,请您原谅。”
“你们要去哪?”
“我们是旅行商,打算去赤里的东蒙格罗港。”
这些人的甲胄上没有纹章,多半是佣兵和流浪武士,靠追杀有赏金的通缉犯为生。但他们很少成群结队地行动,毕竟到手的酬劳和别人平分总是不太愉快。
“去做买卖吗?”
“都是很小的买卖。”九骨放在马鞍上的行囊看来没有什么值钱的货物,不过有时值钱货就是小得不起眼。
一个和土匪无异的家伙下马随手翻起行李。九骨一直把收纳金王的钱袋放在身上,却在行李中摆了个装着银后和铜子的小袋子。
土匪拿走了那个小钱袋,九骨没有阻止。
“有没有见过这个人?”佣兵拿出一张已经被展开太多次而变得十分肮脏陈旧的卷轴,给他们看上面的画像。
比琉卡认出那是自己的悬赏令,下面写着赏金五百金王。
五百金王。足够一个人过上一辈子富足的日子——能在城里买到带花园、水井、马厩的宅院和几个能干的仆从。
他竟然不知道自己这么值钱,顿时心中升起一阵不安与焦躁。
好在土匪和佣兵都没认出他,他们看到的不是他本来的模样。
九骨摇头说:“没见过,这个人犯了什么罪,值得这么高的赏钱。”
“大人们的事哪能让你知道。滚吧,下次不要挡在骑马的大人面前,别人可没有我们这么好心。”
九骨牵着灰檀木等他们嬉笑着分赃后离去。因为只是银币和铜币,所以这些尚且能友好地见者有份,真得到五百金王的赏赐,恐怕得先自相残杀一阵,留下唯一的胜利者才行。
比琉卡知道他们都不是九骨的对手,即使不用“血泪之一”,九骨也能轻松把他们全都斩杀在一片死寂的田地间,但他宁愿忍气吞声,任由对方施暴抢劫。
“走吧。”
九骨催促比琉卡继续赶路。
匪徒们的呼喝声提醒比琉卡,未来的路途终究会因为自己的缘故变得危险重重。他心情低落,脑中挥不去那张悬赏令上的画像和五百金王的赏金数额。
也许他该离开九骨,接受连自己也蒙在鼓里的命运,这样就不会有无关的人受伤。
可是这个决定多么艰难,想到不能和九骨一起旅行,重新变回一个人居无定所的生活,比琉卡心中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惧。
你真是个没用的废物,懦弱的胆小鬼,自私的怪胎。
忽然,他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比琉卡抬起头,看到九骨回到他身边,问道:“你如果要想心事,就让灰檀木驮着你走。”
“我可以自己走。”比琉卡看了一眼他的肩颈,担心地说,“你在流血。”
“等到找到河再洗。”九骨也看了他一会儿,“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还手。”
“为什么?”
“因为太麻烦。没有被雇佣的佣兵和正在找赏金的猎手都是无所事事的人,还手会让他们心生不服,输了也会源源不断找帮手再追来,除非把他们杀光。”九骨说,“我们已经有足够的追兵了,不要再惹麻烦。”
“对不起。”比琉卡难过地说。
“你做错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不该那么不小心引起他们注意,那样你就不会受伤。”
太糟了,比琉卡竟然觉得眼眶迅速潮湿起来。怎么回事,那重重的一鞭是打在九骨肩膀上,他有什么理由先哭?
他的眼泪没有流下来,九骨在泪水滑落的一瞬间用手指替他擦去了。
“那些家伙本来就是惹是生非的混蛋,这不是你的错。”
“可你受伤了。”
“如果你一直这么想,下次我还会受伤。”九骨说,“只要你心里觉得是自己的错,无论做什么决定都会犹豫不决。无论想怎么逃跑、躲闪、搏斗都是徒劳,你一定会被抓住,也一定会连累别人。”
比琉卡静静地听完这番话,九骨不觉得这是他的错,也没有责怪他。无论他是否有错,是否应该遭遇这一切,至少这一次他决定把眼泪收回去。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越来越不像自己了。”他说。
“我也这么觉得。第一次在多龙遇到的你更好一点,虽然被守卫和神殿骑士追捕,但还有和我开玩笑的闲暇。”
比琉卡一下就脸红了,回想起当时自己对九骨说的那句“因缘际会”,真像从另一个人嘴里说出来的话。
“上马去,我们一起骑马找条河把血洗干净。”九骨先跨上马背,再伸手把比琉卡拉到身后,“下次有人问起,就像刚才那样说你是我的弟弟,我们正一边旅行一边在沿途的城邦做买卖。”
——他把他当成需要保护的弟弟。
——他也把他当成可靠的兄长一样崇敬。
比琉卡抱紧九骨的腰,灰檀木高亢地嘶鸣,迈开四蹄向前飞奔而去。
柔风河的两条支流一条汇入落星内海,另一条则日夜不息地往下游流向镣铐湖。
九骨脱去上衣在河边清洗鞭伤。比琉卡拿来干净的麻布替他擦掉血迹,看到伤口那么深,他的心中被歉疚和疼痛填满。
不过想起九骨对他说的那些话,他又迫使自己把这些令人难受的情绪驱散。九骨说的没错,如果他一直不断产生负罪感,一直不停自责,不能勇敢地保护自己,就会再次连累身边的人受伤。
比琉卡轻轻抚摸那道染血的鞭痕,指尖沾上被河水化开的血渍。这一次,他仔细地把九骨身上的新伤旧创看了遍。除了无处不在的小伤外,有三道狭长的伤痕令他无法转开视线。
伤口最长从左腰到右肩,斜跨整个背部,最短的也有一半长,两侧的皮肤已经无法恢复原样,丑陋地扭曲着,像一条蜿蜒爬过的毒蛇永远留在那里。
九骨似乎察觉他的失神,自己动手把衣服拉起来。
“这是无名之主留下的伤吗?”
“是的。”
除了那只巨大的灰狼,比琉卡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猛兽能造成如此恐怖的伤口。
这个世上实在有很多事让他想不明白,九骨杀了无名之主,是为了让它从无边的痛苦和垂死的绝境中解脱出来,它既心存感激将自己的肋骨与血泪赠送给他,却又在搏斗中把他伤得这么深。有狼一族明明和他们的先祖一样感谢九骨,洛泽却依然要为无名之主的死向九骨提出决死的挑战。
——只有当你接受了残忍和美味之间的关系,才能心安理得地去看待这个世界。
比琉卡的脑海中忽然响起洛泽在宴会上对他说的这句话。
美味之前必定有残忍,只是有时不会让你看见罢了,因此,所有的结果之前也必然有原因。
夜晚,风向变了。
比琉卡在睡梦中突然惊醒,睁开眼睛看到原本躺在树下的九骨已经握住刀,望着树林深处。
有人追来了?
比琉卡本能地抓起枕在熊皮毯下的弓箭。
他弯弓搭箭,尽管心中并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射中一两个敌人,但至少在有弓箭手的情况下,对手是不敢贸然冲上前来的。
“我没有恶意。”
从黑暗树林中传来的声音像个老人,但九骨仍然没有放松,旅途上看似毫无恶意的危险无处不在,尤其眼下比琉卡已成了真正的悬赏对象,那张很有几分神似的画像几乎落在每一个垂涎赏金的人手里。
“你是谁?”
“我是神的子民。”
他们时刻提防的就是神的子民。
九骨把刀握得更紧。夜风中既没有武器和甲胄轻轻碰撞的声响,也没有马儿跺脚嘶鸣的动静,他听不出对方究竟是几个人。
他们是步行来的吗?是附近的土匪,还是饿极了的流民?
说话的人终于从黑暗中出来,身穿一袭黑袍,头发花白、满脸皱纹。他的身边跟着个同样穿着黑袍的女孩,斗篷下的脸虽然年轻,却毫无少女应有的活力。
“神的子民,哪一个神?”九骨问道。
哪一个神?比琉卡忍不住想,世上难道不是只有亘古至今唯一的万物女神帕涅丝吗?她不但创造了世界,让生命繁衍至今,还掌管着所有与人一生休戚相关的事务。还有哪一位神灵能与她并存?
“我们是不朽之神的子民、长眠之子的信徒。”
风从彼此间的空地上旋转吹过,卷起碎叶与尘土。老者的话语犹如阴森吟唱,让夜晚的空气变得愈加冰冷刺骨。
“不朽之神,是指死亡与湮灭的邪灵克留斯?”
“世人不懂真神的温柔之处,而以邪灵之名侮辱他,但这不会改变他的荣光。”老者说,“生命终会消逝,唯有死亡与安眠永恒存在。”
“我不是任何教派的信徒,也不打算侍奉哪一位神明。”九骨说,“请你走开,不要打扰我休息。”
“你正身处险境,只有真神克留斯能帮助你们脱离凶险。”
他说的是“你们”,比琉卡一直藏身在远离篝火的树影下,有无名之主的血庇护不该这么容易被发现。
“黑暗是不朽之神的领土,黑暗中的一切我们都看得清楚。”
“谢谢你的好意。”九骨看出对方手无寸铁,没有袭击他们的意图。他知道有黑暗教的存在,只是克留斯的教徒总是不见光明,且稍有不慎就会遭到女神教围剿。有时他途径某地,还会被衣衫褴褛的异教徒拦住,宣扬末日降临、永夜将至的邪说,九骨没想到他们之中会有人主动找上门。
“到黑暗中来,克留斯神会用遮挡一切的黑色羽翼庇佑你们。”
“我们不需要神的庇佑。”
老人凝视着他,双眼因为跳动的火焰而闪烁不定。除非他真是个巫师,有动动嘴就能置人死地的能耐,否则根本无法勉强九骨和比琉卡做任何事。
“看来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你们不会相信。拿去吧,等到你们陷入绝境时再祈求克留斯神的帮助也不迟。”
老人身旁的女孩上前一步,苍白的手从黑袍袖子里伸出,手中攥着一根中间有裂痕的黑铁树枝。九骨没有接,女孩就将铁树枝放在他面前的地面上。
“每一个地方,只要有神殿就有我们。去阴影下找,把神痕树枝给克留斯神的信徒,他们都会愿意帮助你。”
说完这些话,老人不见了,或许是退到火光照不到的地方,黑袍就将他隐藏在夜色中。那个瘦弱的女孩看了比琉卡一眼,转身向老人消失的方向追去,片刻后也不见了踪影。
“他们到底是谁?”比琉卡放下弓箭来到九骨身旁问。
“黑暗教徒。”
九骨捡起女孩放在地上的铁树枝。它打造得无比粗糙,除了有个大概的树枝模样,几乎与废铁无异。
这不是偶然的相遇,九骨心想,恐怕一路上已经被跟踪了很久。他竟然没有察觉,是因为这些异教徒分散在各处,和平民、乞丐、商旅混迹在一起的缘故吗?那么他们一定也了解神殿骑士和乌有者的动向,知道悬赏令上的画像和赏金数额。
九骨决定先留下这个信物,湮灭之神克留斯的信徒与古都神殿为敌,必要时没准真能有些帮助。他把铁树枝塞在马鞍内侧的口袋里,毕竟这是“邪教”的证明,最好不要让人看到。
“离天亮还早,继续睡吧。”
比琉卡没能在半夜被两个黑暗教的信徒惊醒后再次入睡。他的眼前一直浮现着老人布满皱纹的脸和少女苍白细弱的手。他们也像乌有者一样身穿黑袍,站在一起恐怕很难分辨谁才是真神的子民。
一阵冷风吹过,他蜷缩成一团抵御野外的寒意,身边响起九骨轻轻朝他走来的声音。
比琉卡正想转身,九骨已经把熊皮毯子拉上来,盖住他的肩膀。
好温暖。
九骨的手背碰到他的下颌,盖完毯子就离开了。
他要记住这份温暖,就像潘芭安戈用苍老慈祥的声音向他描述南方城市的景色一样——繁花盛开、果香四溢、到处是美食、美酒,人们无忧无虑,既没有灾厄也没有饥荒,连空中飞翔的鸟儿都幸福地鸣唱着。在这团极其具体的暖意中,比琉卡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
早晨梦醒,他们面对的仍是漫漫无际的树林和淙淙流淌的河水。
“我们可不可以往正东的方向走一点。”
比琉卡知道九骨计划沿着落星内海沿岸的小路南下,经过镣铐湖,再顺着鹰爪湾前往东蒙格罗港。这样走能绕开多龙城,避免驻守城中的神殿骑士和乌有者察觉他们的行踪。等到了东蒙格罗港后,他们可以搭船去更安全的东洲。
“正东?”九骨立刻明白他的意图,“你想回村子吗?”
“我很担心安戈,神殿骑士闯进村子的时候我就跑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
那个老妇是将他抚养长大的人,也是唯一可能知道他下落的人,神殿骑士说不定会抓走她审问。比琉卡明白回去的风险,九骨拒绝他也不会坚持。
“我没有去过弥尔村。”
“那是个很小的村子,只有十几户人家。”
九骨点了点头,开始收拾行李、浇灭篝火。
比琉卡不再提回村的事。
等叫来灰檀木准备上路时,九骨对他说:“地图上没有这个村子,所以接下来由你带路吧。”
解除旅途的疲惫不难,卸下心头重担才是难事。
九骨答应他可以悄悄回弥尔村看一看,让他日渐冷却的心又重新温暖起来。
——我只要远远看一眼,只要确认安戈平安,不必进村引人注意。
那个老太婆喜欢一早就坐在自己的屋子门口,看着孩子们跑来跑去玩耍嬉戏。她认识村里的每一个人,人们也都认得她,毕竟那真的是个很小的村落,小到甚至可以一眼望到尽头。
比琉卡仿佛又变回一切尚未发生前的那个男孩——无忧无虑、满腹好奇,问不完的为什么。
很久以前,有一个流浪歌手经过他和安戈住的村子。不知道是迷路还是遇上土匪,这个人浑身是伤,骨瘦如柴。
村子里的人给他一些水和食物,他才终于没有因为饥饿干渴死在路边。
可是尽管衣不蔽体、蓬头垢面,流浪者却始终死死抱着他的竖琴。
比琉卡至今记得那把琴的模样,光滑的白色木琴上雕刻着美丽的花纹,银色琴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比琉卡问他为什么不用这把琴换一点吃的,死了的歌手是没办法继续唱歌的,也不需要竖琴。
“重生”的流浪歌手说,竖琴就是他的生命,也是他的武器,琴弦犹如弓弦,手指轻轻拨弄,射出无形的箭夺取人心。比琉卡不知道是不是所有歌手都像他这么酸腐,但他唱歌真好听。
他唱勇士孤身与怪物搏斗的故事,唱骑士与少女在月下相会,唱王子和公主的甜美爱情,可就是从来没有歌唱过女神的传说。
“因为神话最美但也最残酷。”歌手说,“所有不可能发生的事都发生了,一切却只在神的一念之间,动机实在令人困惑。我更愿意歌颂人们世俗的故事,爱情、勇气和慈悲,这才是我喜欢的歌谣。”
比琉卡很困惑,这个酸酸的歌手,明明被不怀好意的人伤得几乎死去,可却仍然愿意用那双伤痕累累的手拨动琴弦吟唱赞美人们的歌曲。比琉卡希望他一直留在村子里,但很可惜,伤势好转之后他就离开了。他说既然是吟游诗人就不能老在同一个地方逗留,他要去大陆的各个角落,去学一些没听过的曲子和诗歌。
比琉卡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九骨,有的人注定要不断行走。现在他自己也踏上旅途,不知道未来还会遇到什么意外变化。
因为心情放松,比琉卡感到自己的身手也在这天的某一时刻突然灵巧起来。他听到草丛中有声响,立刻转身去追。九骨放任他随时随地到林中狩猎,每当这种时候自己就和灰檀木在路旁休息,即使比琉卡一次都没有带回猎物,他也依然耐心等待。
草丛里是一只落单的小山猪,正惊慌地寻找同伴和母亲。
比琉卡记得在狼息谷时,纳珐打猎回来的野猪脖颈上有个深深的伤口,不过他几乎不敢奢求一箭命中,于是把箭头瞄准山猪的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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