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除此之外,真正吸引季陵的,是它的眼睛。
这双琥珀色的眼睛,正如投入冰湖中的曦光,清亮却不耀目,季陵一眼便喜欢上了。
若是让那两人将它带走做成了狐裘,这么好看的眼睛便会失去光彩,季陵舍不得,所以他说了谎。
季陵见它身上都是血,伤口还未处理,前爪微微发颤,有心为它疗伤。没想到这小东西戒心倒是强得很,他的手刚伸过去就差点被咬,还好缩得快。
狐狸紧紧盯着季陵的手,大有他再敢靠近便要扑上去的架势。
季陵和它僵持了一会儿,忽然解开了自己的外袍,将袍子在手臂上裹成厚实的球,小狐狸还没明白他想做什么,只觉眼前一黑,身体便被罩住了。
它条件发射剧烈挣扎,感觉有人将自己抱了起来,回头便咬在那条手臂上,结果牙都咬酸了,对方一点反应也没有,反倒是自己被他捏住了下颌,扬起脑袋失去了反抗能力。
以为自己大限将至,小狐狸仰天发出“呜哇哇”的叫声,悲怆凄凉,如出生婴孩的泣鸣,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季陵一把捏住它尖尖的嘴巴。
“别叫了,要是让别人听见可不好。”
小狐狸悲愤地在他怀里蹬了蹬腿。
季陵将手臂上缠的衣服扒下来,蒙住狐狸脑袋,一手按住它不让它乱动,另一只手快速地为它处理伤口。
箭头埋得很深,将它从狐狸前腿取出时,小狐狸疼得尾巴直甩,在季陵脸上身上抽了好几下,然后被季陵无情抓住,一同按在掌下。
简单处理完伤口,季陵抬手拽下自己绑发的红绳,紧紧扎在小狐狸受伤的前腿上止血。
做完这一切,他在狐狸尾巴上撸了一把,然后拿回了自己的衣服。
“条件简陋,望你见谅。”
小狐狸蒙在衣服里徒劳挣扎了半天,衣服掀开发现自己什么事都没有,一下子就懵了,短圆耳朵抖了抖,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季陵,模样呆呆的。
这个人类……不杀它,还给它疗伤?
季陵仿佛看出了它的震惊,笑道:“狐裘虽好,但也并非人人都爱。”
他说着,没忍住又在狐狸脑袋上揉了一把,这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反应过来,小狐狸没再咬他。
江鱼过来时在树林外见到了季陵的马,于是守在那儿等他,没想到一直等到日落时分,才终于看到他慢悠悠出来的身影。
江鱼瞪圆了眼睛,大喊一声:
“凌钰,你在里面干嘛呢——”
嗓音惊起一片飞鸟。
季陵走到他面前,翻身上马:“射下来的雕掉林子里了,我进去找来着。”
江鱼觉得难以置信:“就这?你找了半天?”
季陵看着他,真诚点头。
江鱼见他出来时只带了弓箭,除此之外两手空空,于是问道:“那雕呢?”
季陵这才想起来,无辜摊手:“没找到,兴许是被人拣去了吧。”
江鱼:“……”
夜幕渐沉,远方的猎场大营中燃起篝火,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欢声笑语不断,大概是参加秋猎的将士们在论功领赏了。
季陵和江鱼什么都没猎到,不好意思过去丢人,趁着没人发现偷溜回了将军府。
正门自然是不敢走的,两个少年轻车熟路地摸到了后院墙外。
“我先上我先上。”江鱼攀住围墙,一使劲脸更红,“你在下面托着我点儿。”
“行。”季陵托着他的腿将他顶上去,听到了墙那头落地的声音后,缓缓后退两步,在墙面上轻轻一蹬,双手握住墙顶借力,便如一只灵巧的飞燕般稳稳翻过围墙,轻盈落地——
抬头,对上自家亲爹恐怖的眼神。
江鱼被人捂着嘴压在一旁泪眼汪汪。
季陵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天命不佑,世事难料啊……
凌佚年方四十,身为大夏人人称颂的战神将军,气势如山岳般强悍。不必说话,光是往那儿一站,高大的身躯便能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尤其是他发怒时,简直压得人快要喘不过气。
他目光在季陵身上巡视半晌,出声道:“跪下。”
季陵闻言膝盖一软,跪得一点儿不带犹豫。
凌佚盯着他散落的头发,声音沉厚:“去哪了?”
季陵道:“回父亲大人的话,儿子今日去了猎场。”
还算老实。
凌佚道:“既然有功夫参加秋猎,想必你已将为父交代的书都背完了,那为父便考考你:君子能为善,而不能必得其福,下句为何?”
季陵根本就连一眼都没看过那些文章,哪里知道下一句是什么?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儿子不知。”
凌佚无言盯了他半晌,忽然对身边人伸出手:“拿我的戒鞭来。”
“呜呜呜呜凌钰你真是太惨了……”
季陵房内,江鱼扒在床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季陵挨了亲爹一顿削,身上被打得找不出一块好肉,碰哪儿都疼,只好趴在床上看那该死的策论,没想到耳朵还要受到江鱼的荼毒。
他嘀咕道:“这么能哭,不知道的还以为挨了打的人是你呢。”
江鱼吸着鼻子道:“我爹也罚我了。”
季陵心里平衡了点,这才对嘛,好兄弟就是要有难同当。
“罚你什么了?”
“禁足三日。”
这算什么惩罚?季陵倍感凄切。
他不想理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将手中书页翻得哗哗直响,憋着气要找出那个让自己挨了二十戒鞭的下句。
在这儿呢……
【君子能为善,而不能必得其福;不忍为非,而未能必免其祸。】
君子能做善事,却未必能因此得到福运,虽不忍心做歹事,却未必能因此避免灾祸。
季陵琢磨了半晌,嗤道:“这君子还真是命途多舛。”
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非要逼着他学这些没用的东西,季陵只敢在心里偷偷抱怨:倒不如多教他些兵法韬略,好继承他们凌家将门荣耀。
戒鞭打在身上虽疼,但还不至于伤筋动骨,季陵身体皮实,在床上躺了两天,背完了那本厚厚的经书也便能下地了。
他心中挂念着那天在猎场遇到的狐狸,它当时受了伤行动不便,不知现在如何了?
季陵带上金疮药和吃食,再次来到了猎场树林中。
他原本想着时间过了这么久小狐狸应该早已经离开了,此次过去只是碰碰运气,没想到一到地方,便看见草丛里钻出个白色脑袋,琥珀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你还在啊。”
季陵心里有些高兴,笑着蹲下身抱起它,扒开层叠的绒毛查看伤势,发现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
“恢复得这么快?”季陵面露惊讶,然后在它没受伤的那只爪子上捏了捏,问他:“还疼么?”
小狐狸四脚朝天躺在季陵怀里,仰起头,见初升的晨曦穿过树叶,在他侧脸投下斑驳的碎影,墨发折射出近似阳光般的颜色。
好看得让狐狸眼晕。
话本故事里的翩翩公子忽然就有了脸。
虽说伤口已然愈合,但该上的药还是要上,季陵靠着树干盘腿坐下,认真忙碌,小狐狸就躺在他怀里任凭摆弄。
季陵印象中初见时它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染红了,这会儿再看,它的毛发竟又如新雪般光洁无暇。
他自言自语道:“难不成是自己洗了个澡?”
见小狐狸勾着前爪盯着他看,他又笑了,在它下巴上挠了几下:“你还挺爱干净的嘛。”
“不过下次要注意了,伤口不能碰水,否则容易发炎,知道吗?”
小狐狸懵懂地眨了眨眼睛,然后点点头。
季陵又吃了一惊:“你能听懂我说的话?”
狐狸继续点头。
季陵啧啧称奇,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将它翻来覆去摸了一圈,见它生得漂亮,又通人性,猜测道:“小家伙,你不会是哪家小姐夫人遗失的爱宠吧?”
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可他找来找去,也没找到它身上有能证明这一点的标志。
“要不你跟我回去?”
这个念头在季陵脑中闪过一瞬,又立马被他自己否决。
不行不行,父亲最讨厌带毛的生物,也从来不让他养宠物,若是带它回家被发现了,他少不得要顶上个“玩物丧志”的罪名,再挨一顿狠抽,直到现在他身上还隐隐作痛呢!
“罢了,我就这么养你一些时日,等你完全恢复了,便自行离去吧。”
他又陪着小狐狸待了一会儿,投喂完成后,算着练功的时辰回府,路上想起江鱼还在禁足,便决定去看看他。
季陵来到江鱼房间,透过窗户发现他正捧着本书聚精会神地看,心中一种荒谬感油然而生。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家伙看书竟然比他还认真!
季陵推门而入,开门声让江鱼吓得一个激灵,满脸通红手足无措,仿佛自己手里捧着的不是书本,而是个烫手山芋。
兵荒马乱中书本脱手而出,刚好落到季陵脚边。
季陵脚步一顿,俯身将它捡起,看着封面上《淮南鸿烈》四字挑了挑眉:“你慌什么,干坏事了?”
江鱼脸上藏不住事,话还没出口脸已经红得像猴子屁股,他吭哧道:“我没……没慌啊?”
季陵就是眼瞎了都能看出有猫腻,有心逗他:“你念书这么认真,江叔知道了一定会很欣慰吧,我这就去……”
“别别别别别别——”
江鱼闻言顿时连滚带爬地从凳子上下来,死死抱住季陵大腿:“我说我说,你千万不能找我爹!”
他颤巍巍地拿过季陵手里的书,抖着手扒了封皮,露出它被掩藏在正经伪装下的,真正的名字。
季陵缓缓念道:“春、帐、夜、谈……?”
江鱼大惊,一把捂住他的嘴:“我的祖宗,你别念出来啊!”
季陵偏头撇开他的手,不解:“这是什么东西?”
“咳咳……”江鱼闻言低下头,小声道:“这个嘛……是李二他们塞给我的,我就是好奇,随便翻了一下,绝对没有细看啊!”
他这话说得不明不白没头没尾的,季陵更不解了:“所以……到底写了什么?”
江鱼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熟透了。
“哎呀你……你自己看过不就知道了嘛,别问我啊……”
季陵闻言拿过书本便要翻开,江鱼顿时紧紧抱住他的手:“别现在看!”
“为何?”
“你别管,总之不能现在看,要看的话……得等到……等到睡前,对!睡前只有你一个人的时候再看!”
“……为何?”
江鱼将正经书封皮包好,一把塞进他怀里:“总之听我的没坏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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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季陵练了一天功,沐浴完穿衣时,衣服里忽然掉出了一本书。
他一边擦头发一边捡起来, 慢半拍想起, 这个……似乎是江鱼今天塞给他的。
回想江鱼给他书时一脸讳莫如深,再三嘱咐要他晚上睡前一个人的时候才能看, 季陵多多少少被他勾起了点好奇心。
夜色还不算太晚,他索性倚在床头, 借着烛光随意翻开了书。
【山神庙外风雨未歇, 温柔乡中鱼水情深】
话说杨州府江都县有一书生, 姓赵名琼字延卿。威仪棣棣,衣裳楚楚,丰神色泽,虽貌姑仙人不过是也。
而赵生读书好学,三坟五典、诸子百家、莫不穷究。内典玄宗, 亦所谙明, 潜心功名性命。
年十八,乃独身赴考, 路途艰涩不必多说。是日风雨大作,赵生寻得半处敝庙遮身,顿首欲睡, 听闻嬉笑呤呤之声, 不觉精神大振。
定睛看去, 一娇娥拂帘而出, 粉脸朱唇, 生红白闪灼, 不能捉摸, 恍若仙妹宛如神女,身穿青绢海专,愈觉红白可爱。娇娇艳传,极人间之美,赵生侧目偷观,亦觉自惭形秽。
娇娥掩口娇笑,宛转似莺啼:相公风神俊朗,妾好生爱慕,敢借半枕如何?
赵生大喜,自当应允。
俄而雨骤,渐闻水声潺潺,妙语声声。赵生快心之至,问道:睡者何人,君不能再战矣。娇娥道:相公风力甚高,何又怯战。赵生道:姑逊一筹。娇娥道:承让。
赵生遂款匕轻匕,不使情纵,得趣而已。既而云雨已必,赵生道:何物出灵,作怪产此尤物。令吾又憎又怜,若不遇,安知世间之乐,有如此者,吾兴于永以为好矣。
娇娥道:相公果爱我。我跟了相公便是。
不知赵生果应准否,且听下回分解。
季陵头一次看到用词如此直白大胆的书,比起从前看过的志怪话本放肆百倍不止。
他尚在不谙世事的年纪,做过最出格的事儿也不过是伙同江鱼偷溜进梨园后台,远远看了一眼那花旦的模样。如今猝不及防看到这样的话本,又惊又奇,心跳都加快许多。
他又往下看了几回,这才知道与那书生缠绵的女子竟是狐妖所化,两人一同进京,正是浓情蜜意时,书生高中探花,被出身高贵的官家小姐看上,欲与之结为秦晋之好。
季陵不知不觉看入了迷,正要翻到下回,忽地听闻油灯发出细微炸响,回过神来,这才发觉夜已深了。
明日还要早起扎马步,季陵压下继续看话本的念头,将书随意往书架上一放,便扯了被子安寝。
睡意渐浓,迷迷糊糊中,季陵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痴缠在他身上,他百般推拒不得,竟叫她在唇边落下一吻。
情窦未开的小公子又急又羞,蒙住那女子的嘴,忽地便看清楚了对方笑意横生的琥珀色眼眸。
“郎君……可还认得我么?”
季陵吓得一激灵,突如其来的坠落感让他从梦中惊醒,这才发现自己半个身子都悬在床外,若再迟片刻醒来,他便已经摔下去了。
他深深喘了两声,发觉自己背上的衣服竟都已被汗水湿透。
经此一事,季陵一连半月都没有再去过猎场。
直到某日,边境战事彻底结束,匈奴同意签订停战契约,这意味着大夏边境持续了十数年之久的战乱彻底结束,百姓终于不必继续受难。
作为首要功臣的凌将军大受封赏,官位连升两级,在朝中地位已是如日中天,赏无可赏。武将皆以他为首,百姓更是将其奉若天神。
将军府内热热闹闹笙歌鼎沸,难得摆了宴席庆祝,凌佚甚至破天荒地给季陵放了个假,准他这两日不必背书,练功时间也可减半。
季陵忽然闲了下来,倒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了,不知怎么就想起来猎场里那只白狐,它的伤如今应该好全了吧?
他再次独自前往猎场,这次还未进入树林,便看着一道小小的白色身影朝自己疾冲而来,快得好似一道闪电,蒙头便撞进他的胸口。
季陵伸手捉起小狐狸,见它狗崽似的在自己脖颈处嗅闻,痒得他直想发笑:“瞧你这模样,看来已是大好了。”
许久未见,小狐狸就像见到了主人,爪子不停在他身上巴拉,蓬松雪白的大尾巴垂在身后一摇一晃,湿漉漉的眼睛实在惹人怜爱。
季陵在它之前受伤的地方探了探,发现已经摸不出半点痕迹,本想就此放它离开,可一看它我见犹怜的模样,到嘴边的话便又咽了回去。
他把小狐狸放下,然后在它面前放了半只烧鸡,这是他不久前在宴席上偷藏的,狐狸应该会喜欢吃吧?
小狐狸凑上前闻了闻,而后眼睛一亮,埋头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喉咙里还一边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耳尖一抖一抖,仿佛很享受似的。
季陵蹲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它,见它如此天真无邪,心中越发觉得自己前些日子做的梦没道理。
这么可爱的小东西,怎么可能变成什么美色惑人的妖女呢?可见那不正经的话本实在害人不浅。
季陵一心软,便又不知不觉地与这狐狸厮混了半月,冬季到来之后,积雪满地,季陵时常与它在雪中打闹,它毛色近似雪白,有时一个不注意,季陵就找不到它的身形了,但只要对着雪地唤一声“小白”,它便会变戏法似的忽然出现,扑到季陵怀中。
这样的事情多发生几次后,季陵便在小狐狸前爪上绑上一截红绳,鲜艳的颜色在一片炫目的雪白中格外显眼,这样即使是在雪地里,他也能一眼就找到对方。
入冬之后凌佚对他的管教愈发严厉了,他频繁前往猎场的行为也终于引起了家里人的注意,季陵不得已只好减少了外出的次数,最后一次去见小白时,他让它回家去,别再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