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季陵的手也是冷的,一如他看过来的淡漠目光那般,本就没有温度的人,又如何能暖得了别人呢?
原本孤注一掷的勇气,在对方冰雪般的眸光中冷却下来,白孤漂亮的眼中浮起一层晶莹,肯定的回答已经到了嘴边,却怎么也没有办法说出口。
他急促喘息几下,掌心紧攥着,不知不觉冒出来的尖利指甲刺进了肉里,有血痕在指缝中蔓延,空气中隐隐萦绕着血腥味。
见他如此惶然不知所措的模样,季陵似乎有些心软了,重新将他拥入怀中,柔下声音道:“我们好不容易才有了自己的家,你就别胡思乱想了。”
这句话狠狠触及到了白孤心中最脆弱的一点,他环抱住季陵,张了张嘴,忍不住泄出一声哽咽,晶莹的泪珠沿着脸颊滚落,声调破碎得不成样子。
“季陵……你答应过我……你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从前无事时他总爱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向对方询问,就为了得到一个“不会成婚”的肯定答案,可真到了需要确认的时候,他却怯懦得连那个问题都不敢问出口了。
“你不会骗我的……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他泣不成声,翻来覆去地只问这一个问题,不像是为求答案,倒更像是为了努力说服自己。
季陵没有说话,无言地抚着怀中人柔顺的长发,胸中那颗心脏一下一下搏动着,缓慢而沉稳。一直到晕开的眼泪湿透了他的肩膀,他才慢慢吐出几个字:“你不相信我吗?”
白孤眼泪流得更凶,他闭着眼,咬紧下唇几欲渗血。即使整个世界都快被呼之欲出的真相击垮,听到这句话,他还是将自己埋在季陵心口,泪流满面地点点头。
情到深处,执迷至此,倒是让人不知该叹他痴心,还是恨他蒙昧了。
距离大婚还有最后两日,一切都已准备妥当,有些事情似乎也终于到了无论如何也瞒不住的地步。
季陵从国师府出来时,头顶是一片空茫的纯白,寒意顺着衣领袖口的缝隙侵入,天地间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不知何时会飘然而下的初雪。
他死的那天早上,天色正如现在这般,白得让他辨认不出时辰。直到上了刑场,他被压在刑台上那一刻,白茫茫的雾气才终于散去,叫他在生命的最后时间里看到了一眼日光。
不知道前世他身死后,白孤怎样了呢?
重新找到良人与之相伴一生……抑或远离人世回归山野?不管怎样,他脾气一向不小,在自己身上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他大概会恨上许久吧。
季陵不是个喜欢追忆过去的人,可今天不知为何却停不下来,放任思绪游荡了很久之后,他遥遥望向东边,雾气掩映中,那里有座山峰若隐若现。
回到府中,白孤正缩在房里,望着门口的大红灯笼出神。
他的小鸡仔已有许久没照料过了,这几日他精神萎靡,失魂落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连毛色都暗淡了许多。就像是不知道刑期的死囚,总觉得余下的生命都是偷来的,头顶铡刀摇摇欲坠,随时有可能落下。
见季陵回房在矮塌上坐下,他忙跟了过去,脚步犹豫了一下,却是不敢如往常一般直接坐到对方腿上,而是局促地在旁边落座,伸手虚虚搭在季陵手背。
“你……你回来啦。”
连他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怕什么。
难道是怕季陵拒绝他?
可季陵从前不也不止一次地拒绝过他吗?那时他有胆子一次一次不厌其烦地贴上去,现在却不知为何生不出半分勇气,胆怯得简直不像当初那个大胆放浪的美艳狐妖。
他眼中的无措实在太明显,季陵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将他往自己近处靠了靠,然后俯身在他眉间落下一吻,柔声道:“怎么不出去走走?”
白孤眼眶一热,慌忙垂下眼,他不想让季陵觉得自己娇气爱哭,哑着嗓子若无其事道:“外边太冷,我不想出去。”
其实修为深不可测的狐妖又怎会怕冷?他只是不敢随意出门,外面悬挂着的红绸实在太刺眼,他怕自己忍不住出手将它们全都撕碎。
……季陵他会生气交 醣 團 隊 獨 珈 為 您 蒸 礼的。
白孤担心季陵深究,便出声问道:“你呢?你今天做什么了?”
季陵一下一下地捏着他的手,冰凉凉的指尖似乎因为他的动作有了几分暖意,他说:“我前些天说的,想要的东西,如今有眉目了。”
白孤微微睁大了眼,目光在他周身寻找片刻,没发现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于是出声问道:“在哪呢?”
季陵停下动作,认真看着白孤的眼睛:“你知道凤翔山么?”
凤翔山……凤翔山?
听到这个名字,白孤心口一跳,他怎么会不知道?
他几乎以为季陵想起了什么,仔细观察他的神色,结果却令他失望。季陵面色平静,解释道:“我想要的东西就在那里。”
凤翔山距京城十余里,山高巍峨,物种丰富,山脚下更是有占地辽阔的皇家猎场,每年秋猎都在那处举行。
如今已快入冬,野兽踪迹愈发罕见,秋猎结束后,没热闹多久的猎场便又恢复了平时人迹罕至的状态。
按季陵所说,他要找的东西是一张符纸,位于凤翔山山顶的破庙中,他想要白孤前去将它寻回来。
他的请求若是放在平常,白孤根本不需要考虑就会答应,莫说只是寻张符纸,便是让他将内丹交出来,他恐怕也不会拒绝。
可当下这个时间实在太敏感,他来回一趟至少也需要两天时间,这段时间里季陵能做的事情太多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这样的要求,季陵会不会是……为了支开他?
心跳随着猜测逐渐加快,白孤不自觉地绞紧了手指,垂着脑袋迟迟没有作声。
季陵抬起他的脸,眼中罕见的柔情令人心旌摇动。
“你不是说……会帮我的吗?”
白孤艰难地错开视线,对他的温柔束手无策:“可……可是我……”
嗫嚅了半晌,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口。他没有办法拒绝这样的季陵,哪怕知道对方极有可能只是在找借口骗他。
可他若是真的离开,季陵和别的女人成亲了怎么办?
白孤闭上眼,磕磕巴巴道:“我……我找别人帮忙,会帮你把东西找回来的。”
季陵语气有些失望:“这么说,你是不愿亲自帮我了。”
“不是的!”白孤睁开眼,猛然抓住季陵的手,慌乱急切地证明自己的价值。
“我愿意!可……可我只是……”
季陵似乎明白了什么,反握住他,问道:“你想要酬劳?”
他想了想道:“这样吧,你若是答应前去,我便许你一个承诺。”
白孤有些呆呆地看着他,本想说自己不想要什么酬劳,他是自愿帮季陵的,可听到“承诺”二字,他忽地心头一动,出声问道:“我想要什么都可以吗?”
季陵微微一笑:“只要我能做到。”
白孤道:“如果我说,要你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呢?”
季陵无言片刻,白孤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正欲慌忙掩饰过去,便听对方轻声道:“可以。”
白孤愣住了,再开口时声音都带着颤意。
“真……真的?”
“真的。”
于是白孤彻底沦陷了,他将所有顾虑统统抛到脑后,只寄望于季陵一个不知能否兑现的,虚无缥缈的承诺。
临行时起了大风,白孤的发丝在空中飞舞,季陵替他带上斗笠,将寒风遮去些许,还替他系紧了腰间系带,一切妥当后,在他眼皮落下一吻。
“不必着急。”季陵道:“路上当心。”
白孤的身影在凛冽风声中逐渐消失,季陵在原地站了许久,眼底情绪是无人能看懂的幽暗深沉。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一看,卫捷又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后日便要大婚了,抓紧时间准备吧。”
季陵点点头,两人并肩离开了。
不知从何处落下的枯叶被寒风裹挟着在空中飘扬,沾染上了初冬的凉意,风一停,它便打着旋徐徐落下,安静躺在角落,无人在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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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幻境
凤翔山植被茂盛, 静谧幽深,林间小道上满是杂草,清风拂过树叶飒飒作响。这个季节大型动物们多数藏身洞穴之中, 难见其踪影。偶有灰色野兔从道旁一闪而过, 在矮丛中发出窸窸簌簌声,便是这人迹罕至的山中为数不多的动静。
山脚下兽类最密集的地方被层层围住, 那一带的动物大多体型较小,性情温顺, 少有猛兽出没, 因此被皇室划入了猎场范围。
白孤独自进山, 路过猎场时在外边看了一眼,现在不是狩猎的季节,猎场中空无一人,只有象征皇室领地的旗帜在凌风中猎猎作响。
故景重现,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初应劫时法力尽失, 遭天敌追赶数里, 慌不择路之下莽撞冲进了猎场之中,被人类当成了难得的猎物, 身中利箭后狼狈逃窜。
那时他好不容易躲掉了前来抓捕的人类,筋疲力尽倒在隐蔽洞穴中舔舐伤口,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遮掩洞口的杂草被人拂开时, 他几乎以为自己就要命丧于此, 但他没有, 因为发现他的人是季陵。
如果那天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来到那里, 他可能早就已经没命了。
白孤有心想进入猎场看看, 但又怕耽误了时间, 只好决定先上山, 日后再回来也不迟。
山势险峻,越往高处走地形便越崎岖,树枝勾缠不便行走,白孤索性化为原型,将原本系在腰间的小狐狸布偶叼在嘴里,迈开四肢在林间轻盈腾跃,小狐狸长长的尾巴随着他身体起伏在空中晃晃悠悠。
他小心避开残枝败叶,不让任何一点污秽沾上干干净净的布偶。就这么不停歇地赶了大半日的路,太阳都落山了,周围的树丛变得越来越稀疏,他总算来到了山顶。
狐族视力极佳,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山顶的那间破庙。于是停下脚步化为人形,小心将布偶重新在腰间系好,才朝着破庙走去。
隔得远还看不出什么,走近了方才发现,这庙实在破败得厉害,到处都蒙上了灰尘,柱梁上遍布虫蚁啃噬的痕迹,不知有多长时间无人打理了。
那木门太脏,白孤嫌弃得不想碰,指尖一抬略施法术,门便“砰”的一声自己打开,顿时激起扬尘无数。
他捏住鼻尖瞬间退出老远,待到灰尘散尽,才慢吞吞地抬步跨进了大门,抑制不住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庙内同样荒废破败,数座神像倾倒在地,从它们身上的彩绘可以依稀看出此处昔日繁华,或许这座庙宇曾经也有过香火鼎盛的时候,只不过如今都已被尽数遗弃了。
白孤在庙内四下找寻许久,终于在神像背后的供桌上发现了叠成三角状的黄色符纸,他伸手拿起,将其展开。
说时迟那时快,复杂符文显露在他眼前的刹那,忽然金光大作,手中符纸变得如同浇筑铁水的洪炉般烫手,白孤不防被烫得指尖一颤,符纸飘然坠地,紧接着地面便映出亮光,那光有规律地绕在白孤周围,正好形成了困阵之势,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内。
白孤一惊,下意识觉得不对,转身想要离开,空气中却好似出现了一方无形的结界,金光环绕,刺目至极,皮肤只稍微碰上结界,顷刻间便传出被腐蚀的嘶嘶声响。
白孤吃痛,退回阵法中心,这才发觉自己竟是不知不觉中踏入了他人布下的阵法。
他沉下心来,神念集中,感知结界表面的法术流动,找到了其中最薄弱的地方,蓄力猛地向那处击去!
结界如投石入水般波动片刻,很快恢复如初。
怎会如此……
白孤愣了下,正要再试一次,一个身影慢悠悠地从暗处现身。
“别白费力气了,你逃不掉的。”
鹤发童颜,白袍黑纱,此人正是国师——玄真卿。
白孤明白了便是他在暗中作祟,面色转阴,冷冷地盯着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臭、道、士。”
玄真卿微笑着,拂尘一甩搭上臂弯,一副成竹在胸气定神闲的模样:“这缚仙阵乃仙家秘法,能根据被困者实力强弱自行变化,你使出的手段越厉害,它的结界也就越坚固,想要以蛮力击破纯属痴人说梦。更不用说……你还碰了那道抑制法力的符咒,十分的法力最多能用出三分,便更无逃脱的可能了。依我看,你还是乖乖认命吧。”
白孤垂眸看了眼掉在地上的符纸,指尖还残存着方才被烫伤的灼痛感,他不为所动,又是一击狠狠打在结界上,整个结界内部泛起金色波纹。
“无耻之徒,没本事就只会使这些下作的手段,待我出去,定要叫你追悔莫及。”
玄真卿平生最恨有人说自己没本事,闻言目光沉了一瞬,冷笑着说道:“我下作?再下作的手段,不也让你乖乖上套了吗?”
见白孤对他置之不理,反而凝神对付结界,他不动声色握紧了拂尘,讥讽道:“你出不去的,与其浪费法力,不如省点力气,免得取丹时太过狼狈性命难保。”
白孤修炼这么多年来,遇到过许多道士,他们无一例外都想得到他的内丹,但白孤生性谨慎,从没有人能真正得手过。玄真卿是这些人里面头一个能将他困住的。
阵法的另一层作用开始显现,白孤感到一阵虚弱,经脉隐痛,气息狂乱,似乎正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他闷哼一声,支撑不住身体,踉跄着跪倒在地,瞳孔几度变换,最后定格为兽类冰冷尖锐的竖瞳。
见他开始显露出属于狐妖的特征,玄真卿脸上露出喜色,立刻结印施法。但他这人向来惜命,虽说白孤此时陷入虚弱状态,他也不敢贸然上前,只在一旁观望,准备等待对方失去反抗之力后再前去取丹。反正这狐妖无论如何也走不出阵法,妖丹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在不远处踱步,欣赏笼中困兽垂死挣扎的美景,然后大发慈悲一般说道:“我念你修行不易,你若是能停止反抗,乖乖交出内丹,我或许可以考虑留你一条性命。”
白孤冷汗涔涔,气息狂躁,闻言嗤笑一声,甚至不屑正眼看他,只微微抬头,凌乱的发丝中隐约能窥见半只神色孤傲的眼眸。
“蝼蚁……想得到我的内丹,凭你也配?”
“我宁可亲手捏碎了它,也绝不会白白便宜了尔等小人。”
蔑视的态度让玄真卿顿时感到一阵羞辱,他怒极反笑:“妖族内丹并非关系性命之物,就算取走了也还能再修炼,代价不过是修为尽失,短时间内无法再化为人形。你拼死也不愿将它给我……难不成,是还想回京城找季陵么?”
白孤身子一僵,指甲无声无息暴涨数寸,压低的嗓音显得格外森冷。
“别动他。”
玄真卿闻言爆发出一阵放肆的笑声,笑了半晌,他擦了擦眼角,语气怜悯,又暗含恶意:“枉你修行千年,竟可笑至此。事到如今你难道还不明白,究竟是谁卖了你?”
他盯着白孤,含着笑意,一字一句说道:“他可半点儿都不需要你担心,如今佳人在怀,钱权尽收,哪还能想得起你这只小小狐妖呢?”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骤然劈在白孤身上,叫他立刻便慌了阵脚。
心脏一阵剧痛,他揪紧了心口,身体中乱窜的气流到了溃散边缘,眼底尽是血色,难以言喻的痛苦充斥着他的身躯,他十指收紧,在地上留下一片令人心惊的抓痕。
“你骗我……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玄真卿道:“我到底是不是在骗你,你自己难道分辨不出来吗?你日日跟在季陵身边,难道真对他的所作所为没有半分察觉吗?”
无数迹象涌入脑海,一直以来埋在心中的猜测成真,白孤心神大恸,气息凌乱至极,周身强劲的气流在阵法压制下已现颓势,赫然临近走火入魔的边缘,玄真卿见自己目的即将达成,直接下了一剂猛药。
“既然你如此冥顽不灵,那我便将真相告知你好了,季陵明日便要大婚,让你来找的符纸也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他只不过是随意寻了个理由将你支走,免得你干扰了他的大婚仪式罢了。”
白孤喉咙一热,鲜血尽数从口中涌出,沿着精致的下颌滴落。他强撑起身子,狂乱的气流骤然爆发,伴随着他一声难以忍受的低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