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起了。”
这句话仿佛一道指令, 捧着盥洗盆具的侍女鱼贯而入, 脚步落在铺了昂贵绒毯的地面上, 轻巧无声,她们在若寒面前一字排开。
贴身伺候的小厮咏秋腰背弓着,站在床头离若寒不远不近的位置,手里的托盘中盛着个通透的玉碗。
碗中浓黑的椒 膛 鏄 怼 睹 跏 鄭 嚟药汁微晃,味道苦涩的水雾袅袅升起。
若寒洗漱完毕, 咏秋立刻端着药上前。若寒看也没多看一眼, 浆汤似的苦药几口喝完,脸色不改。
咏秋照例笑着夸了几句:“小少爷今天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看来郎中开的药效果很不错。”
若寒抿着唇将玉碗放回去。
药效如何他没什么感觉,只是这味道,倒是比从前喝过的那些汤药更令人倒胃口。
不过, 他也都习惯了。
再难喝的药, 也能面不改色地仰头喝完。
时至今日, 若寒活了十余载, 喝药也便喝了十余载。
他出生在江州泼天富贵的商贾之家, 上头有一兄一姐, 父母相敬如宾, 都把他当眼珠子似的宠着。
这样好的出身,注定了他一出生就已经站在了大多数人此生都无法企及的终点。
他什么都不必付出,就算做个一无是处的酒囊饭袋,也能一辈子顺遂无忧。
然而江州人谈起这位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小少爷,无不是摇头叹息。
若寒刚出生的时候,是没有哭声的。
不管产婆怎么折腾,他都安静得像个死胎,气息也微弱得可怜。
那时大家都以为他没救了,结果不知怎得,他忽然像是看到了什么,皱巴巴的小手朝着半空中伸去,够了半天,什么也没够到。
然后便嘴巴一撇,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不管怎样,能哭出来就是好事。家里人这才松了口气,对待他更加小心翼翼。
若寒从小身子就弱,最普通的风寒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最严重的一次,躺在床上整整烧了半个月,吃什么吐什么。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撑不过去了,可一夜之间,他又奇迹般地好了过来。
他母亲高兴得泪花直冒,第二天就上了佛寺还愿,连说是佛祖显灵,在保佑她的宝贝心肝。
只有若寒知道,确实有一个在默默地守护着自己,但不是佛。
若寒从没见过那人的脸,他只记得自己高烧烧得快要死掉时,有人握住了他的手,然后又摸了摸他的脸。
触感清凉、柔软。
不同于他接触过的任何一个人。
从他出生开始,那个人就已经在他的身边了。
若寒一直这样坚信着。
这件事他从没向任何人提起,这是只属于他与那个人的,唯一的秘密。
他重新漱口,用完早膳,然后去向自己的母亲问安。
做完这一切,他就该去书房学习了。
小少爷身子弱,不能去学堂里和同龄人一起学习,那里的空气对他来说太浑浊。
家里人给他请了教书先生,他想学什么都好,过往的十几年,他都是这么过来的。
前些日子,上一任教书先生回老家娶亲,故而请辞。新来的这位,若寒还未见过,只知他姓燕。
教书先生还未到,若寒便自己翻看不久前兄长为自己寻来的志怪话本。
晨间的光很柔和,他垂眸翻书时,光点便在他睫羽间轻晃。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无声推门而入,木制房门发出吱呀响动。
若寒循声抬眸看去,眸光就那么定格在了那人脸上。
良久,才开口询问:“先生?”
进来的人身量很高,身着读书人再熟悉不过的素净长衫,容貌气度却锋芒凌厉,看不见一点书卷气,让人怀疑他手里卷着的书册,是不是下一秒就能从中抽出剑来。
若寒注视他的同时,他也在静静注视若寒,黝黑的眼眸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执着书册的手稍微抬起,而后很快又放下,握紧了书册,扬起一个亲和的笑容。
“你便是若寒吧,我是新来的教书先生,姓燕。”
若寒点点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若寒见过先生。”
他说这话时忘了站起来,有些失礼。燕先生却没有怪罪,反而上前,撩起衣袍一同坐了下来。
书房里放的是长凳,刚好能坐下两个人。只是若寒坐在中间,就显得两边的位置局促了些。
燕先生要想坐稳,就只能紧挨着他的身子,偏偏若寒像是迟钝得感觉不到拥挤似的,稳稳地占着中间,任由男人的气息靠近。
燕先生似乎脾气很好,这样也没说什么,直入正题道:“你想要学点什么?”
若寒的情况很特殊,比起考取功名,他的父母更希望他能接触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要学什么,向来是由他自己做主。
放在平常,若寒也许会学雕刻,学药理,可现在,他看着眼前这位新来的燕先生,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想学。
他将桌上看到一半的志怪话本推到男人面前。
“先生将话本中的故事念给我听……好吗?”
男人答应了。
他修长的手指按在泛黄的书页上,重新翻到第一页,大致扫了几眼,便开始念了起来。
他的嗓音很沉,带着颗粒感,念到长句时会停顿片刻,像是不习惯一口气说这么长的句子,平日里应当寡言少语。
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又怎么会来做教书先生呢。
若寒的目光很直白,毫不掩饰,一直落在身旁之人的身上。
这位先生总给他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就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
燕先生念完了第一卷,若寒开口道:“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燕先生拿书的手一顿,与他对视片刻后收回目光,坦然笑道:“刚才不是说过了?我姓燕。”
至于名字,却没有提。
于是若寒没有再问。
他们一人念,一人听,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到了正午,教学时间结束了。
说了这么久的话,先生的嗓音比初见时低哑了些。
若寒斟茶端到先生面前,本想叫他润润喉。对上那双眼睛时,他心念微动,茶盏倾倒,滚烫的茶水眼看就要泼下来。
手掌忽地被人攥住,避开了升腾的热气,茶杯摔在地上,只发出一声闷响。
“没烫着吧?”
听起来先生似乎有些紧张。
若寒心里莫名冒出这么一个不着边际的念头,然后他注意到了两人握在一起的手。
先生的手很大,骨节分明,很轻易地就能将他的手纳入掌心。
被他握着的感觉,清凉又柔软,似曾相识。他注视过来的眼神,带着藏不住的关切。
若寒忽然反握住他:“厨房准备了金丝鸽子汤,先生可愿同我一道品尝?”
燕先生只负责教他上午,教完便能离开,不必继续留下。
可他看着少年饱含期待的目光,终究是说不出拒绝的话,于是便留下了。
彼时谁也没有想到,这看似微不足道的让步,成了纵容的开始。
教书两年,若寒从求他一道用膳,变成了求他一同外出游玩,最后甚至求他留宿。
“请求”也逐渐变成了“要求”。
若寒从没想过,自己会将一个人看得那么重要,喜怒痴嗔皆系于他身上,简直像个被宠坏的姑娘,稍有不顺意都会郁结许久。
所幸先生对他很好,几乎是有求必应,从来没因为任何事情对他生过气。
先生会在他生病的时候亲手喂他喝药,会带来各种各样新奇的玩意儿逗他开心,会在夜晚守在他的床边,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哄他到入睡……
日复一日,若寒觉得自己似乎病得更严重了。
这次的病在心里。
他想把先生藏起来,藏到一个只有自己能见到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地方,谁也不能打扰。
他的心很小,只装得下先生一个人。他希望先生的眼里也只有自己。
但他知道这样的想法是不对的。
理智和情感的博弈折磨了他许久,最后连先生也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晚上睡前,先生轻轻地摸了摸他的侧脸,语气有些凉:“是谁让你不开心了?”
若寒侧躺在床上,抬眼看着他,诚实地说:“是先生。”
先生动作一顿:“哦……”
“我哪里做得不对了?你说,我改。”
若寒静静地看了他半晌,慢吞吞地翻身平躺,盯着头顶的帘帐,没说话。
先生极有耐心地等着他开口,好半晌才听他出声道:“先生……你以后会娶亲吗?”
先生一愣,没跟上他跳跃的话题。
“为什么这么问?”
若寒一下一下揪着手边的被褥,闷声道:“上一任教书先生……便是因为要回家娶亲才离开了。先生,您会吗?”
天气寒冷,先生将他的手掖进被子下面,然后看着他认真地说:“我答应了一个人,如果他的身体能好起来,就与他成亲,以后再也不分开。”
若寒心里一酸,不自觉地咬紧了下唇,强装无事地问:“是谁?”
先生无奈地笑了一下。
“是个让人心疼的傻子。”
若寒却不这么认为。
能被先生喜欢的人,就算是傻子,那也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傻子。
如果成了傻子就能让先生喜欢,那他宁愿做一辈子的傻子。
他忍着泪,又问:“先生喜欢他吗?”
先生却说:“我很爱他。”
若寒眨眨眼,泪珠顺着眼角滚落下来,他再次翻身,面朝墙壁一言不发。
先生没发现他的难受,像是从前给他念话本那样,将自己与那人的往事一点点说给他听。
“我们认识了很多年,也相伴了很多年,可惜那时我太混账,做了很多对不起他的事情,也伤了他的心。”
“他为我做了太多,就算我把自己赔给他也还不起。”
“后来我总算认清了自己的心,可他却因为不小心伤了我而自责到了极点,甚至因此惩罚自己,伤害自己。”
说到这里,先生停下来问若寒:“你说,他是不是很傻?”
若寒没有回答,他心里揪着疼,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泄露出哭声。
没等到他的回答,先生自顾自说道:“他睡了很久,我一直在等他醒来,可他不愿醒来,不愿见我。”
“所以,我来见他了。”
“现在的他身体很差,总是生病,我总是担心他没法健康长大,只好亲自守在他身边照看。”
听到这里,若寒眸光颤了颤,藏在被子下的手抓紧了自己的心口,一种荒谬的熟悉感袭上心头。
他猛地转过头,湿润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守在自己床边的人,心跳越来越快。
先生对他笑了笑,接着道:“他现在娇气多了,总央着我陪他,我若是敢多看旁人一眼,他便要生闷气。”
“就连睡觉,也一定要我在床边陪着,不然便闹着不肯睡。”
“你说,他是不是被我宠坏了?”
话音刚落,一个脑袋猛然扎进他的怀里,若寒的抽泣声随之响起。
“不坏!一点都不坏!”
燕凌霄抬手轻抚他的头。
“所以,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了吗?”
怀中的脑袋闷声点了点。
燕凌霄环住他,轻声问道:“若寒,你愿意与我结为道侣吗?”
若寒从他怀中抬起头,哭着点头:“愿意!”
燕凌霄捧起他的脸,眉眼弯着,吻上他的唇。
唇瓣碰上的瞬间,周遭景象飞逝,光影闪动。
若寒下意识闭上眼。
许久以后,眩晕感散去,他缓缓睁开眼睛。
眼前是熟悉的魔族寝宫,他动了动,发现自己的手被人握着。
顺势望去,他眼底一酸。
无论梦里还是梦外,那人始终守在他的床前,对他露出柔软的笑意。
他反握住对方的手,声音沙哑地喊了一声:
“尊上。”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完结撒花!总算是把番外挤完了嘤嘤嘤
下一本要写的梗很刺激,调/教/恶/犬什么的……很担心能不能过审(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