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独自走在出宫的道路上,孤影淡薄,长长的红墙宫道一眼望不到头,在这朱楼碧瓦之上,压抑的阴云成团聚集,仿佛有恶兽藏身其中,下一秒就会倾巢而出,将人吞噬殆尽。
刚回到皇子府,便有卫捷身边小厮迎上前,连忙道:“季公子,您可算是回来了,殿下在书房等您许久了,还请公子尽快前去。”
季陵大致猜到了是什么事情,转头对白孤道“你先回房去。”
等他谈完事情从书房里出来,天色不出意外已暗沉得没有一丝光线,不过他也早习惯了踏着深夜露水回房。
皇帝有意传位于十三皇子,将近来京中闹得沸沸扬扬的幼童失踪案交予他处理,若他能处理得好,便能够在京城百姓心中留下良好的印象,成为民心所向,方是长久之计。
这是卫捷第一次亲自经手如此重要的案子,他相当看重这次机会,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地搜集线索,排查嫌疑。这些天来频频召季陵进书房,大多为的也是商议此事。
每每提到那个不明身份的幕后黑手,他总忍不住流露出憎恶的神色。
“无耻贼人,最好别让我抓到,否则我定要将他处以极刑。”
季陵面上同气连枝附和他,内心却平静无波,他总是不期然想起自己那天与玄真卿的谈话,还有那桩尚未有定论的交易……
深夜,他不知怎的睡意全无,索性披上外袍挑灯读书。
烛光在书页间跳动,橘黄色的光线仿佛将这些没有温度的文字也染上暖意,季陵聚精会神地看着,忽觉腿上一沉,低头看去,原来是通体雪白的狐狸跳上了他的膝头,然后抱着自己的尾巴在他大腿上团成一团。
烛火映照下,季陵目光闪动,眉目间似乎增添了一丝温柔,他下意识将手放在白孤身上抚了抚:“吵醒你了吗?”
白孤被他摸得有些痒,哼唧两声,声音懒洋洋的:“你怎么不睡觉?”
季陵没出声,视线落在书上,手指一下一下地给它顺毛。
白孤对他的情绪总是格外敏感,它耳朵动了动,忽然在他腿上翻了个身,露出柔软的肚皮,尾巴也缠上季陵手腕,圆溜溜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你不开心。”
季陵道:“没有。”
白孤伸出爪子抵在他的掌心,粉嫩的爪垫热乎乎的,它认真道:“是谁让你不开心了?告诉我,我帮你教训他。”
谁让季陵不开心,它就讨厌谁,修炼千年的狐妖可是很厉害的。
季陵笑了下,觉得它可爱,单纯到近乎愚蠢,喜欢和讨厌的界限太明确,一点儿也不懂得掩饰自己的内心。这样的性子,实在太容易让人利用拿捏,遇到心术不正的人,便会沦为棋子,不得善终。
他们的前世就是最好的例子。
季陵把手里的书放到一旁,捏了捏白孤的爪子:“若是全天下的狐狸都如你这般,那可真是……”大难临头了。
世人皆道狐狸险诈狡猾,他怀中这只偏偏是个例外。
“嗯?”白孤歪着脑袋看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
季陵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道:“接下来这段日子事务繁多,我回房晚,夜间寒凉,你不必等我,自己睡吧。”
每次他回房都能看见白孤趴在床边等他,明明困得头都快抬不起了,还要强睁着眼一直等到他回来,这又是何苦。
白孤却将尾巴一抽,斩钉截铁道:“不要!”
由奢入俭难,它已经习惯了伴着季陵的气息入睡,不在他身边完全睡不安稳,更何况这府中美人众多,它要是没看住季陵,让他被哪个小妖精勾去了魂可怎么是好?
它必须要每晚看着季陵回房才安心!
白孤连耳朵都折到后面去了,可见有多不情愿,季陵倒是没想到它的反应这么大,安抚性地在它下巴上挠了挠:“我只是随意一说,你若不愿,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便可。”
白孤这才满意了,微微有些炸毛的尾巴重新软下来,晃晃悠悠垂在身后。它心里还记挂着事,反应过来道:“你还没告诉我呢,究竟是因为什么事不开心?”
季陵顿了顿,意味不明地看着它:“你真想知道?”
白孤点点头。
季陵垂眸,鸦羽似的眼睫在眼下投出阴影,他眼中神色隐匿于阴影中,晦暗不清,季陵缓声道:“冀望之物,求而不得,不过是人人都逃不过的烦恼罢了。”
能够毫无顾虑地躺在季陵怀中,白孤自认已经狐生圆满,但它从前没有找到季陵的时候,也曾体会过“求而不得”,在它看来,那是件令人十分痛苦的事情。
白孤不想让季陵痛苦,它问道:“你想要什么?我帮你。”
季陵:“什么都可以?”
白孤想了想:“嗯,都可以!”
如果是简单的事情,它用一些法术就能办到,如果很困难的话,唔……它就再努努力想办法。
季陵唇角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
“夜已深了,还是早些歇息吧。”
白孤道:“到底是什么东西,你还没告诉我呢。”
“以后再告诉你。”
“好吧……”白孤抖了抖耳朵,“那你现在高兴了?”
季陵挑眉看他:“我为何要高兴。”
“我说了会帮你嘛,你应该高兴起来才对。”白孤的想法很单纯。
季陵道:“原来如此。”
“所以你现在高兴了吗?”
“似乎……还没有。”
话音未落,季陵眼前忽然光影一闪,腿上的小狐狸消失了,白孤化作人形,面对面跨坐在他大腿上,身上只盖了件轻薄的外衣,若隐若现的腿根在烛光下白得晃眼。
季陵的手就放在他的腰上,那截纤腰柔得跟柳枝似的,两手合拢几乎就能将它圈起来。
灯下美人媚眼如丝,藕臂锁在季陵颈后,倾身朝他贴过来,唇色娇艳得好似抹了胭脂,两人距离极近,呼吸相闻,几乎下一秒就要吻上。
白孤调.情的功夫见长,就差那么一层薄纸的距离,他硬是克制地停了下来,和季陵额头抵着额头,鼻尖蹭了蹭对方,声音里藏着勾人的笑意。
“既然这样……那奴家便做些能让郎君高兴起来的事,可好?”
旖旎烛光映在他侧脸,美得让人晃神。
季陵扶着他的腰没动,眸色却渐渐加深,带了几分危险的意味。
“郎君怎么不说话?”白孤眼波微动,修长的手指抚上季陵眉眼,然后一路下滑,划过鼻梁、唇瓣、脖颈,最后落进亵衣领口,指尖一勾。
他忽然被抱了起来,轻哼一声,就着这个姿势倒进了床铺中。
同一时间,国师府。
纱幔层叠,烟云萦绕。
八卦阵中心,闭目打坐的男子玉冠高束,白色长衫外罩黑纱,手中静持着的拂尘无风自动,面前摆着一顶铜黄色四角丹炉,瑞兽口中吐出丝丝雾气。
良久,炉中发出一声闷响,男子睁开眼,拿起铜柄在炉身敲了一下,房内顿时回荡着悠远的嗡鸣。
在门口守候多时的道童立马进来,上前揭开炉顶,取出丹药,恭敬地跪呈到男子面前,口中道:“恭喜师父,神丹炼成!”
玄真卿拂袖执起一颗丹药,在灯光下仔细端详,半晌后将它扔了回去。
又是废品!
他沉沉呼出一口气:“下去。”
道童不敢多问,依言退下。
玄真卿鹤发童颜,身姿挺拔,面容俊美,不言不语便自成一派高人姿态,仿佛永远神意自若,深藏玄机。
只有紧握着拂尘到泛白的指尖,能窥见他内心的波澜。
不够……不够!
他想起那日在宫门口与季陵谈话时,对方不甚明朗的态度,眼中闪过一丝势在必得的光。
那只狐妖的内丹,他一定要得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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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赠玉
没过两日, 太后第二次宣召季陵入宫,不同的是,这次她直接将人召到了慈宁宫, 并且单单只找了他一人。
太后坐于主位, 居高临下看着季陵,缓缓道:“你是个通透的孩子, 哀家今天找你来是为什么,相信你心中有数。”
季陵垂首道:“季陵愚钝, 不敢妄加揣测, 还请太后娘娘明示。”
太后轻笑了一声:“据哀家所知, 你是江州人士?”
“正是。”
“江州……确是个山灵水秀的好地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听说江州的姑娘是出了名的温婉贤淑,你认为呢?”
“季陵终日苦修,倒是不曾听闻, 不过既然大家都这么说, 想必确有此事吧。”
“哦?”太后饶有兴致道:“你已年近弱冠,又如此才智卓绝, 家中长辈竟不曾为你操持婚事么?”
季陵顿了顿:“双亲早逝,家中庶务一直是老仆在打理,故而……未曾考虑到此事。”
太后露出了然的神色, 又道:“可哀家听闻, 自你及第以来登门说亲之辈络绎不绝, 却都被你一一回绝, 难不成你已心有所属?”
心有所属?
季陵略一抬头, 脑海中仿佛有个模糊的影子一闪而过, 意识到后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垂下眼皮,语气平淡:“回太后娘娘的话……未曾。”
“季陵一介布衣,出身寒微,有幸承蒙老爷们的错爱,又岂能真正配得上各位闺英闱秀?未曾立足便成家,难免不会委屈了对方,季陵不愿做此唐突之人。”
太后笑了几声,边笑边点头:“你这个人哪里都好,只有一点,就是总把自己看得太轻。如你这般的人物,哪怕身无分文,照旧有大把的姑娘愿意嫁你,更别说你如今名满京城,深受皇子器重,更是没有配得上配不上之说。”
“季陵受教了。”
“嗯……”太后眯着眸子将他打量半晌,见他身姿挺拔,面若冠玉,举止中带着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文雅的书卷气,不禁越看越满意,直截了当道:“哀家欲将镇远侯府千金虞鸢许配于你,你意下如何啊?”
季陵早已经猜到了太后的来意。
虞鸢已过双十之年还未婚配,京中流言四起,以太后对她的宠爱,必然不会放任不管。
太后亲自为自己的侄女择婿,必然精挑细选出一个足够出色的人,方不算失了镇远侯府千金的身份,而同时这个人不能拥有深厚的背景,否则他本身的势力加上镇远侯府的襄助,便极有可能导致朝堂上一家独大的情形出现。
相反,他们需要一个出身简单,无所依仗的人,从皇室的角度来看,不至于倾轧皇权,从镇远侯府的角度来看,也便于拿捏,起码虞鸢在这桩婚事中的地位不可动摇。
而现在,京中满足所有条件且适龄的人,刚好只有季陵一个。
他并没有拒绝的余地。
季陵道:“这要看虞小姐是否愿意。”
太后问:“若是她愿意呢?”
季陵想起前世那个与自己在喜堂前拜过了天地的人,大红色盖头遮住了对方的容颜,那时他没有看清楚对方眼中是喜是悲,自然也就无从判断她到底愿不愿意。
后来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还未揭开过新娘的盖头,便从人人艳羡的首辅沦为了阶下囚,这位名义上的妻子,他也再未见过一面。
他一生声名煊赫受尽追捧,然而在生命的最后,仍未放弃他的只有一个人。
如果让那人得知了自己要成亲,以他的性子,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也罢,还是暂且先别让他知道好了。
季陵发觉自己的思绪飘得太远了,回过神,太后仍在等待着他的答案,他垂下眼皮,遮住眸子中莫测的情绪。
“季陵……谢太后娘娘抬爱。”
从慈宁宫出来,没走出多远,上次在宫门口遇到的那道童便已经在道旁候着他了,季陵心道这位国师大人还真是消息灵通,连后宫的事也瞒不过他的耳目。
这次会见的地点是在千鲤池旁的凉亭。
微风吹拂,亭中道人负手而立,衣袂飘飘,举目远望,自成一派仙人风骨。仔细一看,亭中石桌上还摆着一盘未竟的棋局。
季陵到了此处,见对方久久未曾转身,本就不甚愉悦的心情更是烦闷,心中嗤笑这人还真是到哪都不忘带上他世外高人的包袱。他出声打破寂静:“不知国师大人叫我来,所为何事?”
玄真卿闻言徐徐转过身,白发在空中划过悠然的弧度,平滑白皙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老态,他看了季陵半晌,缓缓道:“前些日子我向季公子提出的建议,不知季公子考虑得如何了?”
季陵知道他说的是要自己将白孤交到他手里的事,避而不答道:“国师大人说他乃异族妖孽,可与他相处了这么些时日,我并未发现任何端倪,不知国师大人是如何得知这件事情的?”
玄真卿没想到他会反问,自己堂堂国师,又是得道高人,认定了谁是妖孽,从未有人敢提出质疑,这小子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玄真卿心中不虞,面上却未曾显露半分,仍旧是无波无澜清心寡欲的模样:“我与妖物多有接触,自有方法能看出它们与常人的不同,那些妖孽诡计多端,尤其是化形为人者,更是肉眼难以分辨,季公子若轻信妖孽,当心自取其祸。”
季陵道:“国师深受圣上信任,有颠乾倒坤之能,既已认定了妖孽,何不直接出手将其收服?”
这话相当于是指着鼻子骂他没本事了,玄真卿脸上挂不住,强行压下恼怒之意,心道这小子上次见面时还对自己谦和有礼的,怎么几天不见脾气变得这么冲了?
偏偏他要是想得到那狐妖的内丹,还真就得靠季陵的帮助。
他早年间是在山上学到了几门真正的道术,不然也没法在皇帝面前卖弄玄虚,但他只学到一半就被逐出了师门,会的也不过是一点浅显的半吊子功夫罢了,唬人还可以,真要去降妖,还是这种千年的大妖,他哪有那个本事?
除非能够让那狐妖进入自己的阵法中,压制它的力量,如此一来,内丹自然能够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但狐妖又不是傻子,明知阵法对自己无益,又怎么会自己进去?
所以他才盯上了季陵。
季陵与那狐妖气息交融,想必是早有了肌肤之亲。凡人与妖结合,不出半月必定身体虚弱,严重者衰竭而亡。可季陵竟半点不适都没有,反而神完气足,内力精进。
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便是那狐妖在以自己的精魂养护他。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很少有妖会做,它们不仅无法从中获得任何好处,反而容易因为耗损心神导致境界倒退。从中足以见得那狐妖有多喜欢这个人类,喜欢到甘愿损己利他。
玄真卿若是能得到季陵的帮助,以季陵在那狐妖心中的地位,只要稍加哄骗,还怕那狐妖不会乖乖走进他的阵法中吗?
玄真卿转念间便又编好了一套说辞:“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若贸然出手,必定殃及无辜。我见你并非俗子,想来日后必定能在朝堂上大有作为,此事你若愿意助我,对圣上与百姓都是至上功德,事成之后封官进爵不在话下。”
这便是赤.裸裸的利益引诱了。
季陵心性坚定,然平生最容易被利益打动,对方明明白白地将筹码放到了自己面前,直截了当,比刚才故作高深的模样顺眼多了。
他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仍道:“那就请国师给我些时间考虑考虑吧。”
还有什么可考虑的!
玄真卿心中着急,面上却不显,只是交给他一块玉佩,淡淡道:“你若考虑好了,便带着这玉佩到国师府寻我。”
季陵垂眸摩挲着手中玉佩,双鱼腾跃的图案寓意极好,仿佛在无声告诉他:只要照对方说的做,他想要的一切便都会收入掌中。
季陵刚回府,便又被卫捷叫进了书房,本以为还是照旧商讨失踪案一事,没想到卫捷却是先向他介绍了一个人。
“这是天一观的玄净道长。”
身穿道服,手持拂尘的清秀道人向季陵行了个礼,季陵回礼,脑中思索着自己前世是否见过这个人,答案是没有。
简单引荐过后,卫捷神色凝重切入正题:“幼童失踪案一事,有眉目了。”
这次的商谈持续了格外久,久到昼夜交替,日升月落,三人一整晚都没有踏出过书房半步,连饭也顾不上吃。
白孤在房间空等了半夜,以为季陵夜不归宿,心慌地出去找人才知道这事,这才堪堪停下了自己的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