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深藏不露,不畏强权,实在令我等佩服至极!”
说话这人竟是卫捷。
他本已走出一段距离,听闻此处的动静折身返回查看,正好看到了季陵击退程辨的一幕。卫捷自身武功不算高,但身边个个都是能人,他很是欣赏季陵的身手和胆识,自然而然地生出与之结交的想法。
这倒是个意外的收获,白孤想起季陵曾说面前这人欠了他钱,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就感觉自己的小指被勾了勾,痒痒的。
他侧头看了季陵一眼,对方眼神示意他不要出声,从容对卫捷行了个平礼,淡然道:“拳脚功夫不足挂齿,阁下谬赞了。”
卫捷哈哈一笑,同样回了个礼:“公子过谦了。敢问公子尊姓大名,是何方人士?”
季陵:“敝姓季,单名一个陵字,家住江州,此番经过路州城,实是前往京都赴考。”
卫捷恍然:“武试么?”
若是这位季公子参加武试,那魁首的位置大概是定下了。
季陵却是一笑:“文试。”
文试出文臣,武试出武将,近年来边境安稳,大夏朝重文轻武,要想真正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文试是最好的选择,季陵厌恶武将,就算能得魁首,也断然不会参加武试。
卫捷惭愧道:“没想到季公子文修武备,是在下狭隘了。”
他又道:“在下名叫黄捷,家里在京城营商,今日实在为季公子的风姿所折服,公子若不嫌弃,可愿与我一道入京?”
这话正中季陵下怀,他摩挲着指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与卫捷分析利弊,仿佛全然不知对方身份,只真诚地在为对方着想。
“黄公子有所不知,方才与我对上的那人其实是路州知府之子,他为人睚眦必报,我此番得罪了他,他必不会轻易放过。黄公子的美意季陵心领了,只是这种时候你还是与我保持距离为好,若叫他以为我们有私交,连累到公子,必定令我愧疚难当。”
卫捷露出了然的神色,抽出折扇,扇柄在掌心一敲,气定神闲:“季公子不必忧心,黄某在官场上还算有些门道,必不会让那程潜胡作非为。”
路州知府放任亲眷在路州城专权跋扈,百姓积怨已久,他身为皇储,就该为民情愿,将这等蛀虫清除扫净。
二人对视一眼,谈笑间,这偌大的路州城便换了一番天地。
京中最近不甚太平,当今圣上春秋见长,对朝政的把持难免力不从心,朝堂上对于早立太子的看法莫衷一是,几位成年的皇子都各有野望,暗地里纷争不断。在这么个紧要关头,皇上竟开始信奉道家方士们长生丹药的说法,新封了位据说是得道高人的道士为国师,对他的话言听计从。
做了大半辈子的九五至尊,临了却因为寿数将近而感到力不从心,看着手中的权力一点点被瓜分,想必换了谁也不会甘心。
权势这东西如同大烟,人一旦沾上便极易成瘾,为它变得面目全非,不复本心。
卫捷急于进京,季陵答应了与他同行,今晚便是他们宿在路州城的最后一夜。季陵只穿着中衣,照旧点了烛火看书,身形清俊挺拔。白孤抱着他的外袍,将它放在床上铺开,一丝不苟地叠着。
摸到某处异常的触感,他动作一顿,揪起来细细看了看,发现袖口处破了个不太明显的口子,像是磨损出来的。动作轻巧地溜下床,不知从哪翻出了针线。
季陵分出点心思留意着他的动作,见他埋着脑袋许久不抬头,便偏头看了一眼。
白孤坐在床边,腿上盖着自己的外袍,一手捏着根银针,认真在袖口上缝缝补补,修长十指掩在半截袖口下,指尖白中透粉。自然垂下的长发以红色发绳挽在脑后,额前一缕发丝落在眼前,乖巧垂眸时竟有几分婉约的风情,仿佛官老爷家中温柔小意的妻室。
季陵眉头一拧,对自己心中生出的想法感到几分莫名。
白孤效仿话本中的贤妻为意中人缝补衣物,但这活远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他笨拙钻研了半天,破口是缝好了,针脚却是歪歪扭扭,像条扭曲的爬虫,这效果还不如不缝。
他红着脸将刚缝好的线拆掉,生嫩的指腹不小心被针尖儿戳了个小点,冒出一粒血珠,白孤立马含住指尖,带着点心虚拿余光撇了季陵一眼,却见他正支着脑袋望着这边,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伤着手了?”
白孤连忙摇头,拒不承认。
要是季陵知道他连缝个衣服都做不好,嫌弃他了怎么办?
“你好好看书,看我做什么?”
“你好看。”
白孤一愣,抬眼看去,季陵慵懒地靠在桌边,烛光映在他的眸中,如星辰般跃动闪烁,嘴角笑意疏浅。
耳垂没来由地开始发热,白孤抬手摸了一下,觉得自己心跳快得不正常,脑中胡乱猜测着对方说的话是认真还是玩笑。
这是很没道理的事,他的皮囊极美,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最能吸人眼球的存在,他也早就习惯了旁人惊艳的注视与赞美,此时此刻却因为季陵一句话陷入自我怀疑。
好看吗……真的在说他吗?
季陵扰乱了一池春水便事不关己继续看书,白孤本来就不会针线活,心乱了便更做不好,眼看快要到就寝的时辰了,他悄摸地使了个小法术偷懒,破损的袖口恢复如初,他长长地叹出口气,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
呼……娇妻真难当。
看完书夜已深了,季陵走到床边,在白孤殷切的注视下抱起被褥,转身时衣摆一紧。拉住他的那只手莹白如玉,力道却是一点儿不含糊。
季陵回过头,见白孤半伏在床边上,单薄的衣襟略有些松垮,状似无意地露出肩头一小片肌肤,自下而上盈盈望过来的目光柔得像水,饱满唇珠轻咬在齿间,仿佛熟透的果实诱人采撷。
这狐狸精又开始勾.引人了。
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白孤嗓音千回百转:“郎君,今日不与我同寝么?”
狐狸精一旦开始缠人便轻易不会罢休,季陵转眸看了眼自己被攥出褶皱的衣摆,不由得想起了昨夜种种。
白孤是铁了心要与他睡在一处,就算他睡到矮塌上,晚间也难保对方不会强行挤上来,与其到时候麻烦换床,不如一开始就遂了这狐狸的意,不管怎么说,该做的不该做的两人都已做尽,似乎也没有强行避嫌的必要了。
“那便安寝罢。”
白孤眼睛一亮,立马蹭到墙边,留出大片位置给季陵睡。
果然,族训是对的,连郎君也没能抵御住半遮半掩的诱惑!白孤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烛火熄灭,房间沉入黑暗,他静心等待了一会儿,察觉到身侧之人呼吸声变得平稳绵长,终于忍不住动了动,手臂如蛇一般从季陵的被角钻了进去。
还未来得及触碰到什么,手腕倏地一紧,黑暗中响起对方清明的声音。
“别乱动。”
季陵并没有睡着,白孤的小动作直接被抓了个现行,他在这方面向来没什么羞耻心,闻言非但没有脸红,反而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整个人钻进季陵被子里,偏头靠上对方,指尖在他的胸口暧昧地打着圈。
“夜里风大,我冷嘛~”
今夜没有月光,屋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季陵无声睁眼,能清晰感觉到身旁柔润的温度,他想说窗户关得很严,再大的风也吹不进来,最后却只是放开了禁锢对方的手,揽住他的肩膀闭上眼睛:“明日一早便要赶路,早些睡吧。”
窗外风声呜咽,凉意沁人,白孤勾唇枕在心上人宽厚的肩膀上,一夜好梦。
路州与京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这数百里的距离车马却足足行了将近半月,并非因为道路崎岖,只是他们一行人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沿街乞讨的乞丐,灾年逃荒的流民,地方官府欺压百姓……许多问题在季陵这里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轻易揭过,卫捷却事事上心。
整个大夏朝廷从内部开始便已经坏掉了,上层矛盾转移到下层,表现在百姓身上便是灾年难度,民生凋敝,君王逐渐失去民心。只要陈旧的制度仍然存在,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即使今日救下这些人,明日他们依旧会陷足于同样的困境,力气用错了地方,做多少努力都是徒劳无功。
日后推行新政的君王此时尚未领悟这个道理,季陵旁敲侧击地向他提了几句,他对季陵的欣赏之意便更为浓厚,自觉遇上了一位文治武功的贤良能人,事事都要来征询季陵的意见。
卫捷或许本人不算经世之才,但胜在从善如流,手下人才众多,也不外乎后来能成为一位明君。
每每与他商讨国势策论,见他眼中对自己掩饰不住的惊叹敬佩之意,季陵免不得生出些耐人寻味的观感,昔日朝堂上分歧争端不断的君臣,换了个处境,竟也能促膝长谈。
可见观念并不是那么难以动摇的东西,也许不知在何时,它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只是人们自身尚未察觉罢了。
半月时间转瞬即逝,马蹄声踏进京都城门时,卫捷已对季陵付出了全然的信任,进入京城后,他不仅公开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还邀请季陵入住皇子府,继续为他出谋划策。
十三皇子亲口相邀,季陵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与白孤一道,顺利成章地住进去,成为了皇储座上宾,更是时常与卫捷一起座谈论道,结识风雅之人,还未参加文试便已在京中小有名气,不少人都想要见识见识这位籍籍无名却深得皇子青睐的书生是何模样。
对于白孤,卫捷一开始也误以为他是季陵的妻子,季陵解释他们二人只是志同道合的至交好友,卫捷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姝容绝色之人竟是男子,怔愣片刻后连连道歉。
只是京城不比外面,规矩更多,卫捷身份摆在那,即使存在感不强,明里暗里也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皇子府,白孤雌雄莫辨的容貌极易招惹是非,不得已换上了一眼便能识别出性别的男子打扮,平日里便跟着季陵,以好友相称。
季陵一边准备文试,一边经营人脉,日子倒也过得相安无事。
皇帝近日来愈发沉迷丹药,已有数日不曾早朝,朝廷人心浮动,皇子们都暗中准备着夺取太子之位,卫捷隐而不发许多年,此时也到了预备锋芒初现的时候。
这日,卫捷在府中宴请某位大臣,季陵也应邀入宴。
卫捷为了这场宴会特意提前挑了十几名舞姬,个个面容姣好身段一绝,白孤生怕季陵看上了其中的哪一个,索性扮作贴身书童紧跟在他身后,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细枝末节,就像是护崽的猫儿,谁来靠近都要被龇牙吓唬一番。
宴上推杯换盏,宾主尽欢,舞姬们随着乐声摇曳身姿,轻纱浮动,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乐曲进行到最高处时,领舞在众位舞姬的簇拥下旋身而出,她身着飘逸红裙,赤足上前,纤细脚腕上系着银铃,随着轻快的舞步一步一响,红纱覆面,只露出一双明艳动人的眸子,眼波流转时带着勾魂摄魄的魅力。
视线扫过她时白孤微不可察地愣了下,掌心不自觉地收紧。
季陵杯中酒已见底,抬手正要续杯,忽然眼前光线暗下,一只纤纤玉手从旁边伸出,柔情万分地覆上他的手背。抬眼一看,那遮面的舞姬不知何时跪坐在他的桌案前,看向他的眼中盛满细碎的波光。
“大人,奴婢为您斟酒。”
季陵勾唇微笑,不动声色地收回自己的手。
舞姬羞怯低下头,执起酒壶,清冽的酒液缓缓倒入季陵杯中,她柔声道:“大人请用。”
季陵颔首:“有劳。”
也许是这酒香醉人,舞姬起身时不知怎么晕了一下,腰肢一软,好巧不巧地倒进季陵怀中。
她小声惊呼,扶着额角,目光微敛的娇弱模样让人不忍责怪:“多谢大人,奴婢失礼了。”
季陵托着她的背,垂眸看下来,俊朗的眉眼笼罩在阴影中,晦暗莫辨,一如既往和缓平淡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可还能起身么?”
舞姬试探着动了动身子,然后蹙起秀眉道:“似乎是扭伤了脚,大人……”
她话还未说完,忽然觉得手腕一紧,接着便传来一股大力,毫无怜香惜玉之情,猛地将她从季陵怀中拽了出来。
舞姬娇呼一声倒在地上,疼得双目含泪,抬眼望去,只见白孤面色冰冷,居高临下看着她的目光中带着不加掩饰的凶戾。
“离他远点!”
舞姬吓得瑟瑟发抖,也不敢说话,梨花带雨地看向季陵,季陵仿佛没注意到她的视线,慢条斯理地执起酒杯放到唇边。
白孤见状抬手夺过酒杯,杯中酒液因着这突如其来动作溅出些许,沾湿了他的衣襟。这边的动静已经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宾客出声询问,季陵笑言应对,态度如沐春风般温和,看着白孤的目光却染上了几分凉意。
这里可不是他能肆意发作的地方。
白孤咬紧下唇,情绪几度变换,忽然仰首将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他眼底泛起生理性的湿润,一言不发放回酒杯,自己重新将酒斟满,推到季陵面前。
宾客见状促狭笑了两声,打趣道:“你这小厮实在不识趣,有美人对季公子投怀送抱是好事,郎才女貌风情月意,指不定就能成就一段佳话,你不帮着你家公子也就罢了,怎么还把人往外推呢?”
他这话精准踩中了白孤的雷区,他瞳孔骤缩,心里话脱口而出:“他有我就够了!”
这句话掷地有声,震得连乐曲都仿佛有片刻的停顿,那宾客脸上的表情出现了几分空白,下意识看向季陵。
季陵皱眉道:“白孤,不得对客人无礼,退下。”
白孤知道自己莽撞了,他不觉得自己的话有错,但为了不让季陵生气,他还是忍着性子顺从离开了,拉着旁边的舞姬一起。
宾客干笑两声:“这奴仆,倒是对季公子一片赤诚之心。”
他说得还是保守了些,白孤方才的表现比那些在心上人面前争风吃醋的姑娘们更甚,不过他是男子,这么说总让人觉得怪异,他这才换了个说法。
季陵露出无奈的神色:“让大人见笑了。”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他并非奴仆。”
白孤拉着舞姬走得飞快,一路穿过走廊凉亭,直到来到后院一处僻静的假山后,才一把将人推了进去,冷声质问道:“你想做什么?”
离开了众人视线,那舞姬泫然欲泣的可怜神情立马变了个样,她抽出自己的手,不慌不忙地捋了捋头发,嗔怪地瞪了白孤一眼:“哎呀你瞧你,把人家手都抓痛了,多日不见,你怎么变得越来越粗鲁了,这样子还怎么勾引男人?”
白孤在季陵面前可不是这副模样,他没好气道:“不关你的事。”
舞姬睨着他,指尖勾了勾他的下巴,娇笑道:“本事没什么长进,脾气倒是越发大了。”
说着,她忽然凑近,细细嗅闻着白孤身上的气息,狭长的眼睛微微睁大,他身上充满了那个男人的味道。
“这么快就得手了?看来我的本事还真让你学会了几分。”
白孤冷哼了声,倒是没有反驳。
这女子名唤胡仙儿,与白孤一样,是只化形成功的狐妖。她属于赤狐一族,化成人形的时间更早,是十分符合大众刻板印象的狐妖,常年游走在各色人类中间,靠吸食他们的精气增进修为。不过她深知路不能走绝的道理,从不在同一人身边多待,吸食过一次后就换下一个,免得身上沾了人命。
为了得到更多口粮,她可谓是将狐妖的媚术钻研到了极致,连骨子里都透露着媚意,要真看上了哪个男人,只需要勾勾手指,就能让他们自己乖乖躺到床上,说东绝不往西。
白孤从前向她学了许多,譬如如何一眼让男人注意到自己,如何激发男人的保护欲,如何将男人勾上自己的床……毫无疑问,这些理论最后都实践在了季陵身上,效果似乎还不错。
想起最后一次见白孤时他说的话,胡仙儿问道:“所以今天这个男人就是你要找的人?”
她一提起这个,白孤就想到方才她倒在季陵怀中的样子,顿时又是一阵郁结,皱眉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别这么小气嘛~”胡仙儿婷婷袅袅地往假山上一靠,她这个人有点恶趣味,就喜欢逗人,见白孤明显稳不住了,反而更来兴致,支着下巴慢悠悠道:“我又不缺男人,放心,不会跟你抢的。我只是好奇,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你不辞幸苦地找了这么多年,还有……他知道你的身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