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神也在其中起了作用,对吗?这个世界得以重启,父神也曾出了力?”
少年仰起脸看向头顶漆黑一片的天幕,笃定地开口道。
世界倏忽寂然。
紫霄宫中的那片梨花雨在眼前彻底崩裂,只在他眼瞳之中残留了一道淡淡的影子。
——那是两人相拥的姿态。
陨落后的洪荒一地荒芜,只留下他一人站在苍茫的宇宙之中,面对着无尽的尘埃碎屑。
混沌的罡风席卷而过,吹拂起少年的衣袂,那般明亮的眼眸亮得惊人,灿烂辉煌,让人不由得想起一切美好的事物。
盘古的残念定定地望去,倏然无奈一笑。
“是啊。”
祂轻叹:“因为你,鸿钧想要这个世界重新来过,而作为世界的创造者,眼睁睁看着你们走到如今的地步,我又如何不想令一切重来呢?”
通天颔首。
如此,一切便都串上了。
他无意中聚拢起了强大的足以改变时空岁月的愿力,鸿钧应下了他的许诺,引动了洪荒意识,在这之后,盘古以创世者的身份,同意了这个承诺的施行。
无数的偶然构成了最终的必然。
就连命运,也为他们倒转了一次。
一切重来,逆天改命。
通天轻缓地吐出一口浊气,定定地打量着周围一片的漆黑之色。
他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却依旧只见得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罡风卷起星屑,刮过他裸露在外的肌肤,泛起几分刺骨的寒意。
“那么,代价呢?”少年轻声询问,眸光灼热逼人,仿佛有烈焰在其中翻滚灼烧。
“父神,洪荒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而我,又需要为此偿还些什么?”
盘古的残念凝视着他,不知为何,竟生起那么几分心疼之意。
少年依旧是少年,可少年却再也不肯相信一场突如其来的,毫无代价的奇迹。
世上从不存在免费的午餐,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一开始就标明了价格。
一如他兄长曾对他千好万好,可这“好”的背后,藏下了无穷无尽的控制欲与掌控欲,从“好”变“坏”,看似是一念之间,却分明有迹可循。
倘若少年永远只做少年,永远被兄长庇护在他们的羽翼之下,放弃成长,放弃自己的大道,也许他们之间的分歧根本不会出现。
只可惜,世上没有如果,只有冰消雪融之后,暴露出的萧瑟大地。
盘古开口,声音平静:“是有那么一份代价。”
通天反而放松。
他弯了弯眼眸,笑意盈盈地望着天穹:“我还怕您说没有呢?若是当真没有,我可就要担心了。”
盘古摇了摇头,并不多言,直截了当道:“洪荒的命运因为无上的愿力而逆转,却也因此背负了莫大的,足以重新埋葬这个世界的因果。”
“所有人都会逐渐想起他们的祈愿,洪荒的进程会进一步的加速。”
盘古:“这也就意味着,无量量劫会以越来越快的速度,重新到来。”
通天静静地听着,眉头若有似无地蹙了一下,旋即松开眉眼,点了点头:“十分合理。”
他问:“这就是我上次境界松动,隐隐有突破之兆时,被拉入命运长河的原因吗?因为希望洪荒重来的愿望,是我许下的?”
“这份因果因我而起,也将由我来将它终结。”
少年点了点自己的下巴,用力地点了点头,眉眼间笑意灼灼:“听起来很不错啊。”
盘古:“不仅是你,还有鸿钧。”
通天面上的笑容凝滞了。
他抬起头来,认真地望向这片浩瀚无垠,几乎望不到尽头的天穹,声音极轻极淡,仿佛要散在风中。
“……父神?”
盘古看着他,缓缓道:“洪荒的意识一向公平公正,你们共同许下了这个承诺,那么代价,便应当是你们两人一起背负。”
“能不能考虑一下……”通天不甘道。
盘古无情摇头。
少年的神情渐渐沉了下来,眸光微微颤动,藏在袖中的拳头悄无声息地攥紧,指尖深深陷入掌心之中。
盘古轻叹一声,转而安抚道:“你现在莫要太过担忧。”
“一切还没有到那个地步。”
祂微微抬起手来,轻描淡写地一挥,只见一道无垠的长河贯穿了混沌,从无穷远处,奔赴向另一个无穷远。
命运长河永不止息的波涛声落在通天的耳畔,清晰彻骨,又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寒意。
通天站在原处,僵硬地抬起头来,凝视着眼前的景象:“父神……您这是……”
“欲要化解这份因果,唯一的办法就是阻止洪荒再度踏入同样的命运。”
盘古悠悠出言,声音邈邈,恍若洪钟。
“唯有令这个世界真正超然于外,再不受宇宙兴衰规律的影响,你们逆转时空的因果,才会不消而消。”
“否则,你也好,鸿钧也好,最终的代价也不过是——万劫不复。”
通天抬眸望向那条川流不息的长河,指尖微微向前探出,仿佛能触及那星星点点的光辉。
每一颗星星,都代表着这世间一个人的命运,从诞生到湮灭,不过瞬息。
盘古同他一道望去,眉眼微微垂下,伴一声叹息,三分无奈。
“命运长河上次无故唤你前来,便是为了此事。祂试图提醒你,你还欠祂一份因果。有欠,自当有还。”
通天忽道:“而且,我已经有了还债的资格,对吗?”
他的修为每进一步,他便越能察觉到那若有似无的呼唤声。
少年歪了歪头,又道:“只有我能做到,师尊不行。”
否则,祂应该先去找鸿钧。
盘古不知为何,倏地大笑一声。
“是极是极,鸿钧他不行。不仅是他不行,你老父亲我也不行。”
祂深深地望了一眼通天,忽而含笑道:“还记得为父见到你时,对你说的第一句话吗?”
“这条路你已经走了一半了。”
“这条路我已经走了一半了。”
两人异口同声。
通天的眸光微微眨动,显露出几分明朗的色彩,宛如万千星辰辉映,灼灼生辉。
他忽而伸出手去,指尖唤起一缕微光。周围似有青莲晕染而生,明亮纯粹,孕育着无限的生机。
伴随着他的举动,少年身上的衣袍随风而动,几欲乘风归去。眉眼流转之间,风流天成,恣意无双。
盘古含着笑意的声音轻轻拂落,悠远绵长:“你已经握住了自己的命运了,它就在你的手中。”
因为只有你,选择去证了这条十死无生,只求生机一线的大道。
通天眨了眨眼:“可是父神……”那另一半又在哪里呢?
他颇有些困惑不解,又听盘古轻轻一叹:“殊途同归。”
通天睁大了眼,下意识抬头望去,却只见得一只大手轻轻抚上了他的头顶,轻柔地揉了揉他的头。
盘古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高大而挺拔,支撑起他头顶的天穹。
混沌被分开了,清气上升,浊气下沉。彼时的上清之气尚且混在父神证道的背景板里,安安静静地凝视着这一幕。
凝视着,洪荒诞生的瞬息。
太清老子悟到了无为之道,道法自然,顺应天地大势而生;玉清元始悟的是规则之道,欲要阐明天地正理。
而上清通天低下头去,瞧见了那一丝生机,令万物从无到有,生生不息。
他们的道各不相同,截然相反,他在前世便已经领悟得透彻。
此时盘古凝视着他,太息一声,却又重复了一遍:“殊途同归。”
通天的眉眼动了动,神情间似有几分恍惚。
他定了定神,不再去看那道熟悉的上清之气,转而将目光,投到了另外两道清气之上。
那般模样, 最是熟悉,也最是陌生。
旁人的诗词中曾言“至近至远东西,至亲至疏夫妻”, 他偶尔闻之,不免触景生情。
西极昆仑, 东极碧游, 一则为皑皑雪山, 一则为碧海青天, 是为“至近至远”。
而他与老子、元始的亲缘,只因他们同为盘古元神所化。彼此之间虽以兄弟相称,实际上却无半分世俗意义上的血缘关系。
故而, 当他斩断那份因果联系之后,他们便再也没有了任何关联。曾为“至亲”, 如今也只剩下了“至疏”。
可见造化之妙, 总归是无常。
曾经的他,哪里曾想过这一刻呢?
通天喟叹一声, 眸光微垂,竟也有几分怅然。
不仅是他,怕是旁观过他们兄弟相处之人,都有些难以置信吧。
只是这些情绪到底困扰不了他太久, 通天微微一恍惚,便又从中脱身。
已经过去的事情, 何必再去重提?
当弃之,当抛之,当彻然醒悟, 权当大梦一场。
于是少年的心终归平静, 无悲无喜, 波澜不惊地望着那些前尘旧梦。
于是他终于觉察到了那么几分微妙之处,自他的道中,自老子的道中,也从元始的道中。
大道三千,奥妙无穷,于凡俗众生来说,能从中择取一道走至尽头,便已实属难得。走到最后,不过是问道长生,与天地同寿。
人人皆如此,并无什么区别。
可当盘古低垂下头颅,一字一顿对他道出“殊途同归”时,通天却忽而一怔,生出诸般的感悟。
他证一线生机,可至圣人之境,可居万万人之上,但他却迟迟未能洞悉大道。
因为他的道,不全。
通天微垂了眉眼,长睫翕动,掩下眸底倏忽复杂的情绪。
盘古的声音从无限高远的穹顶传来,变得很轻很轻,轻得像是一阵风,仿佛他随时都能抓住这一缕风,扶摇而上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
“对于一个人来说,他终生只求一道,走到极致,不成圣也成圣。但对于洪荒来说,却绝不可能只存在一种大道。”
盘古看着他的孩子,轻轻叹息。
“欲成大道者,从一条路走来,走到最后,必然学会去包容这世间所有的道途。”
通天立在原地,面上的神情缥缈,瞧不太真切。他仿佛身居此处,又仿佛神游而去,不知归处。
盘古:“通天,你求一线生机,破而后立,这令你十分轻易便可触及大道的边缘,但你迟迟不能再往前踏出一步,是因为这世间,既要有生机,还要有长长久久的秩序。”
“以秩序为基础,洪荒才能稳定,稳定的洪荒,方能诞生出源源不断的生机。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祂轻轻一笑,抬起首来,望向这片广袤无垠的天地,神情忽而无比温柔。
通天仰起首来,同先前一样,旁观起一个世界自微末时诞生的模样,破而后立,从无到有,是万千生机蓬勃。
而在那之后,无数的法则从天上坠下,洪荒有了日月更替,有了春秋代序,河流自上而下奔流而去,时空岁月一路向前,永不回头。
生机与秩序。
一线生机同天地正理,自然之道。
它们彼此对立,彼此斗争,却也相依相生,互相扶持,以无比矛盾的姿态,共同推动着洪荒的发展。
三清的道……原是缺一不可的。
他也好,他的兄长们也好,若是当真走到了最后一步,都是要去接纳彼此的道的。
失去了一线生机,再稳定长久的秩序都会腐朽失色;而没有秩序的支撑,一线生机便如昙花一现,只得了瞬间的灿烂。
通天忽而掩着胸口,蹙起了眉眼。
他喃喃问:“父神,您说,我们这些年……到底是在争些什么呢?”
“死了那么多人,我的弟子也好,那些被收来应劫的阐教三代弟子也好……可都是平白无故失了这一身的性命。”
少年神情茫然,近乎不解地问:“我与元始……我们争了那么久,久到我远赴东海,重立了道场,又传下道统;久到封神量劫,我们老死不相往来。”
“久到如今,三清不复三清,我已经没了兄长,却得了个殊途同归。”
“……好像个笑话。”
他叹息。
盘古又低下首来,法力凝成的大手温柔地拍了拍通天的脑袋,又揉乱了他束好的长发。
长风拂过少年的乌发,似有满腔的眷恋与柔情。
“可这并不是通天的错。你已经做到了你所能做的一切了。”
盘古摇头:“而且,我那好友,我是说鸿钧,他也应当是教过你们的,三千大道,殊途同归,皆可证道。”
“是你的兄长入了歧路。”
通天沉默不语,再度抬眼望着眼前的世界。他伸出手去接那自在的风,那悠然的雨,眉眼间的怅然几欲呼之欲出,又到底是,渐渐地淡了下去。
前尘,前尘,何必回头,切莫回头。
他昔日早已断尽前缘,也当是时候,将这份心,也彻底断绝。
“谢父神指点迷津。”
少年俯身下拜,神情中显露出几分坚毅之色:“贫道通天,必证大道,绝不负您此心!”
作者有话说:
挠脸,虚弱。
大概就是:矛盾是事物发展的动力,是指矛盾有同一性和斗争性,两者相互结合,共同推动事物的发展。
(我在说些什么)
第131章 乃敢与君绝
他于八宝功德池中产生灵智, 伴着七宝千叶金莲而生,身躯至清至净,神情悲苦而带几分悲天悯人之色。
准提道人是他身旁伴生的一株菩提树, 功德池的池水孕育了他们二人,冥冥之中, 自有缘法天成, 故而结下了棠棣之谊。
接引自诞生那刻便于心头生出预感, 他的道扎根于这片土地, 西方盛,其道兴。
可是西方的兴盛久久不来,世人只见得东方的日月辉宏永驻, 只见得三清之道为玄门正统,为登仙大道。
他久久无言, 常常站在菩提树下, 静默无声地推演着邈邈无垠的天机,却终究是一无所获。
直至道魔之争。
西方的灵山灵脉毁于一旦, 汹汹而落的天雷神火几乎要将一切摧毁殆尽,诛仙剑阵的锋芒第一次划破了洪荒的天穹,也为此沾染了无穷无尽的孽力。
万千生灵死去时的悲哀之声,萦绕在诛仙四剑上方, 成了其永远难以消磨而去的晦涩之色。
他眼睁睁地望着西方遭劫,神情灰败, 喉中呕出一口血,却也在那个瞬息,瞧见了西方兴盛的曙光。
天道会补偿他们。
而事实确实如此。
洪荒给予了他们两尊圣位, 是属于西方的圣位, 却实实在在, 令他们获得了足够的权力与至高无上的地位。
“牺牲是可以换来利益的。”
接引恍惚地想着,定定地望着又一年的春风拂过大地,原野上的花零星地开了一朵,两朵,如此微弱,如此渺茫。
他俯身而下,伸出隐隐有些颤抖的手,去碰那开在八宝功德池旁,纯白色的无名之花。
宽大的手掌覆盖了那朵小花,一息,两息,花瓣被瞬间捏碎。
白色的花瓣与绿色的叶片混合成了一团不可名状之物,又被随意地抛弃在一旁,被足履轻蔑地踩踏而过。
“那就再来一次好了。”
十日齐出那天,西方的大地被照得干裂,河水干涸,草木枯萎,僵死的鱼失去了所有的水分,干枯的鱼骨头躺在河床之上。
接引却反而露出了一个笑容。
因果报应,屡试不爽。
东方欠他们的,终有一日要还上。
妖族终于覆灭,他迢迢而来,试图带走那些幼小的妖族,却被女娲所阻。
上清通天一剑袭来,干干脆脆断了他所有的念想,甚至亲自驾临他的道场,带走了他那些被拐来的弟子。
但他仍然微笑。
足够的牺牲,会有足够的回报。
他没有等得太久。
封神量劫,三千红尘客,甚至于,还有截教多宝道人。
只要付出足够的代价,这片天地会自然而然地弥补他,牺牲足够的利益,便会有足够的回报。
西方终有一天会兴盛,哪怕是踩着旁人的尸骸脊骨而上,他也会达成他的目的。
碧游宫前。
一望无际的东海翻滚着波涛,鲛人的歌声依旧清澈得像是一场美梦。
接引踏着七彩祥云而来,眼眸微微垂落,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又朝着远方望去。
带着几分潮气与海水的腥气的风拂过他的衣袂,道人瘦削的面容上浮现几分悲悯之色,缓缓踏上了这片土地。
早有警觉的弟子踏上前来,匆匆拦住来人的去路:“不知阁下来访我碧游宫,是为何事?”
接引和蔼一笑,方想出言,又见另一个弟子抬头望了他一眼,露出了如临大敌一般的神色。
他果断拽了一下前方的弟子,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着他一笑:“您好,您好。”
然后直接退回了碧游宫中。
接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