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灵素来灵慧,此时也反应过来:“所以,他引诱我们出手,想让我们犯下大过,以此拉截教下水?”
她越说越愤怒,神情却愈发得冷静:“当时那种情况,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是不出手,便眼睁睁看着师弟出事,若是出手了,同样是个死。”
“如此布局……”金灵忽而轻笑一声,声音冷厉,“分明是同封神时如出一辙!”
当年……他们本该在自己的洞府之中静修悟道,哪怕天机为血煞所蒙,悟道被迫中断,他们也同样可以走亲访友,览尽山川湖海,九州明月。
却一个接一个地,入了这滚滚红尘,连己身的性命也难以保全。
金灵垂下了眼眸。
不就是因为不愿自己的亲朋好友,师姐师弟们枉送了这一身的性命吗?!
就连师尊……也因为不忍心他们遭受如此大难,亲自入了量劫,被扣上了“违逆天命,犯上作乱”的帽子。
天庭上那亿万载岁月,她永世难忘。
鸿钧轻轻叹了一声,语气微重,包含着几分莫测的力量:“金灵!”
她骤然回过神来,抬眼望去,难得显出几分茫然之色。
鸿钧缓声道:“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就连通天,也不想你再为过去所桎梏。一味沉溺于往事的人,如何能够再看到他们眼前的风景?”
“师尊也……不想我这样。”金灵喃喃重复,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压下自己心头忽生的哀恸之情,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谢师祖指点!”
鸿钧看了看她,又抬起手指,隔着虚空,点上了她眉心方寸。
“这是贫道昔日寻来的一道修行法门,与你如今的跟脚很是契合。你若是愿意,可以花些时间将它掌握,有助于稳定你的心境。”
金灵又道了一声谢,低下头来,静默无声地站着。
熟悉的愤怒,熟悉的不甘,与熟悉的……无能为力。
她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李雄担忧地望了她一眼,踌躇一二仍是上前道:“敢问师祖……那我们以后遇上这两位西方的圣人,是只能骂不还口动不还手,一味忍耐了吗?”
鸿钧面露沉吟之色,慢慢地……摇了摇头。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来,心情仿佛从谷底回升。
“如此因果,岂会没有代价?”道祖缓声道,“你们还记得姜尚姜子牙吗?”
“那个借玉虚符命主持封神量劫的人?”
“无成仙之机,只能得享人间之福的阐教三代弟子?”
金灵与李雄异口同声地答道,随即对视一眼,仿佛明白了什么。
鸿钧慢声道:“昔日姜尚为天道选中,一力主持封神。就连圣人也待他客客气气,动不了他分毫。哪怕应劫丧命,也被主管封神台的清福神柏鉴把魂魄拘束了回来,送他重新还阳……”
鸿钧:“可封神之后,他又去了哪里?你们对此可有印象?”
金灵犹豫了片刻:“武王将齐国封给了他,让他做了诸侯王,然后……然后……”
她没了印象。
仿佛这四海九州之中,再也没有这般人物。既是昔日量劫中至关重要的主劫者,又岂会消失得这般彻彻底底,连转世重生的消息也不曾听说?
金灵心下发寒,再度望向鸿钧时,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道祖的面容之上,渐渐也笼罩了一层浓重的阴影,一片黑黢黢的雾气之中,只余下了一双锐利迫人的深紫眼眸。
杀意凛然,欲灭诸天。
鸿钧:“身处大争之世,方有运命加诸于关键之人身上。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完成量劫,在量劫之后,他们的死期才会到来,而在此之前,能避则避。”
他喟叹一声,忽又道了半句:“天道对接引和准提,到底是与前世不同了……”
从看重,到将他们视为消耗截教,以及通天力量的工具。
道祖浅浅地笑了。
他难得和颜悦色地对着底下的两人道:“你们这段时间就先待在碧游宫,哪里也别去。有贫道在,他们不敢再来冒犯截教。”
那两位圣人又不是真的想找死。
金灵眨了眨眼,笑着应了下来:“那弟子同师弟师妹们都说说。”
鸿钧微微颔首,目送他们离开。
空无一人的内殿中,他侧过身来,对着身旁虚无之处开口:“如此,你也可以放心了。”
置身于命运长河中的通天微微抬起手指,接下了一片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桃花花瓣,唇边笑意柔和。
鸿钧的目光穿透了亘古不变的时空,静静地望去。
良久,他轻叹一声:“做师尊的,总归希望自己的弟子能够无忧无虑,风雨不侵的,不是吗?”
通天抬首望来,在一片温软的繁花锦绣中与鸿钧轻轻对视,忽而弯起了眉眼,眸光清冽出尘。
鸿钧平静地站了一会儿,方才移开了视线,什么也没说,径直往屋内走去。
碧游宫上方的日月交替而过。
又是一朝。
阿九是一只住在青丘的狐狸,在族中排行第九。
青丘山四季如春、景色优美,大家都是狐狸,说话超好听的。还有狐族前辈们特意为他们设下的阵法,以庇护他们安安稳稳地成长。
阿九很是喜欢这个地方,常常趁着爹娘不在溜出去玩耍。在草坪上打滚,偷喝灵猴们酿造的猴儿酒。
小七很是不开心,总是摆出兄长的姿态告诫她。
阿九不听。
阿九的另一个爱好,是听娘亲讲故事,讲狐族的前辈们蛊惑了一颗又一颗的少年心、少女心,却始终不曾为任何一个人停留。
“不要去爱上一只狐狸。”娘亲总是这么说,却又理所当然地跟上一句,“不过,如果你真的对一只狐狸心动,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慵懒得看不出丝毫时光流逝的美人斜斜地倚靠在云榻边上,手指轻轻顺着阿九的毛发。
日光拂过她乌黑的鬓发,闪烁着细细碎碎的光芒,仿佛这一刻便是永恒。
阿九悄悄吞咽了一口唾沫,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没错,娘亲说的都对!
小七这个时候又会不满起来,觉得这样对对方太不公平。
也不知道他这只狐狸怎么回事,满脑子刻板的道德观念,一板一眼的,甚是无趣。
阿九心想,她以后可不能找小七这样的伴侣,这般不解风情,怕是会被活活气死。
青丘的日子最是平静如水,一天快活似一天。
同往日一样,阿九跑到了深山之中,对着一面寒潭,盯着自己一身的狐狸毛看,懒洋洋地想着什么时候她也会出落成娘亲这样的大美人,心情顿时格外期待起来。
渐渐地,她趴在谭边睡去,尾巴晃了几下,熟练地把自己裹成了一团。
时间流逝得悄无声息,等到她陡然惊醒时,已然是夜半时分。
今夜的青丘没有月亮。
平日里寻常的树木交错纵横,枝枝条条盘踞在一处,在黑黢黢的夜色中,显得格外阴森恐怖。
阿九下意识紧张了几分,左瞧右瞧,轻轻发出一声低吼。
狐狸尖锐的鸣叫声在黑夜里愈发显得凄厉可怖,空空荡荡地回荡在山洞之间,反倒吓得她又往后退了一步,跌跌撞撞地坐倒在了地上。
狐狸尾巴被压住,痛得阿九眼泪都出来了。
不对劲,很是不对劲。
为什么这青丘之间,竟然无一丝鸟鸣花语之声?
阿九心中惶惶,想也不想,便往族中的方向跑去。
渐渐地,她又停住了脚步。
空气中是她熟悉又陌生的血腥气,比娘亲亲自杀鸡给她吃时还要浓郁无数倍,一寸一寸地侵染入她的感官之中。
阿九全身的皮毛都倒竖了起来。
她咬紧牙关,轻手轻脚地往前走,足爪轻轻一个用力,便藏在了一处墙角的阴影之中。旋即,她直起了身体,往里边望去。
里面没有娘亲,也没有小七。
朦朦胧胧的夜色之中,她只瞧见两张倒挂下来的,白色的犹带血污的皮毛。
一大,一小。
阿九茫然地眨了眨眼:娘亲和小七去了哪里?
她想去别处再找找。
阿九四肢轻快,眨眼间便可将族地跑个来回,可她什么也没有找到。
莽莽的夜色之中,青丘寂寞而宁静。只有那仿佛永远也不会消失的血腥气。
“啊,竟然还有一只漏网之鱼,我瞧瞧,是只母狐狸呢?”
阿九奔跑的动作瞬间止住,僵硬地抬起首来。
来人声音轻佻:“也许,我们可以拿她做条围脖?”
“好了,该走了。我们已经在这里花了太多不必要的时间,再拖延下去,祝融大神会生气的。”
另一个人劝阻了他,又道一句:“留一个也好,就当做是用来传信的吧。”
“哈哈哈哈你说的也是,这里的消息,总得让妖族那些人知道啊,小狐狸,你说对吧?”
阿九反应不过来,只瞧见那人轻俯下身来,轻慢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浓郁的血腥气忽得笼罩了她满身,令她的四肢颤抖不已。
“真是一只幸运的小狐狸呢。”
他轻叹:“跑吧,快跑吧,跑得越快越好,去找人求救,否则……他们,就是你的下场。”
他盯着阿九的眼睛看了许久,微微一笑,方才松开手去。
阿九终于再次得到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她来不及思考,便在本能的驱使下头也不回地往外跑去。
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在头也不回地跑出数百里之后,她忽而哭了出来。
通天定定地注视着眼前那一片虚无缥缈的云雾, 神情中似有几分困惑。
他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引得他不自觉地望去。
在他的道之外,还有什么事物这般温和有力, 有着包容一切的宽和,在他视线所及之处, 散发出温暖而又不容拒绝的力量?
想了片刻, 他忽而笑了起来, 弯了弯眼眸, 恣意又畅快,又伸出手去,似想触碰那道朦朦胧胧的视线。
盘古的声音浩渺无垠, 幽幽地回荡在天地之间:“鸿钧,你给我适可而止啊!”
那道视线忽而冰凉了一瞬, 淡淡地扫了盘古一眼。
后者理直气壮:“都说了不要耽误我家孩子悟道。”
道祖沉默了半晌, 到底移开了目光,什么也没有说。
通天却仍然望着那个方向, 又被盘古重重地揉了揉脑袋,恨铁不成钢道:
“小孩子家家的,不要当着老父亲的面早恋,我不要面子的吗?”
“这么说的话, 不当着您的面就可以了吗?”通天眨了眨眼,忽而笑道。
盘古盯着脚下的气团子看, 目光炯炯,十分具有压迫感:“团子,你刚刚说了什么?”
气团子打了个哈哈, 无辜极了:“什么都没有, 父神, 您听错了。”
“真的吗团子?”
“真的真的,千真万确!”
“你敢跟我发个誓吗团子?”
“团子不敢。”
盘古:“……”
老父亲的心好痛啊。
“儿大不中留,儿大不中留啊。”祂捂着胸口叹气,神情分外悲伤。
团子蹭了蹭祂的掌心,表示爱莫能助。
盘古望了他一眼,忽而盘膝而坐,将人提起,放入自己的掌心之中。
高大的巨人身躯巍峨,宛如起伏不定的群山。少年跌坐在他宽大得一眼看不到边际的掌心之上,仰起首来望他。
“父神?”
盘古低头看他,很是不忿地戳了戳他的脑壳:“团子,你知道吗团子?像你这样的傻白甜团,在我们那里是会被骗走吃掉的。”
“是真的会被吃掉哦!”
通天失笑:“不会的父神。”
盘古刚想说怎么不会,又见少年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我会杀了他们的。”
盘古:“……”
祂低头沉思了片刻:难道……这是只白切黑的团子?
祂晃了晃脑袋,将这个想法倒了出去,甚是苦恼地瞧了瞧气团子:“虽然为父与鸿钧交好多年,但是……就吾友那个性格,团子啊,你真的能接受吗?”
“又或者说,通天,你了解鸿钧吗?”
通天仰起首看祂,眸光翕动,流转着粼粼的波光,令人想起碧游宫外,茫茫东海之间,耀日初升时的景象。
他微笑道:“那父神给我讲讲呗。”
“父神多给我讲讲,我就了解了。”
盘古垂首打量着少年,慢吞吞道:“这……倒也不是不行哦。”
盘古的故事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的,久到这世上还没有一个叫做“洪荒”的地方,久到混沌魔神尚未成为古老的传说。
作为最后一个诞生的,身来就背负着大道赋予的开天使命的混沌魔神,盘古生来便有着无比强大的力量,以及……屡屡被追杀与反杀的命运。
混沌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光明与秩序,只有无穷无尽的混乱。所有人都在日复一日的厮杀中度过,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信任。
盘古:“在那样的世界里待久了,见过无数光怪陆离的景象,你就会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你去奇怪的。伦理道德也好,法度规章也罢,混沌魔神将一切践踏在脚底,只信奉自己的力量。”
通天似懂非懂地听着。
祂又看了一眼通天:“所以,就算你和鸿钧名义上是师徒,同我又算是父子,也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当然,这不代表我赞同鸿钧监守自盗的无耻行为。”
通天:“父神开明。”
盘古摇了摇头,继续讲了下去。
盘古是在一次追杀中遇到鸿钧的,当时祂熟练地手起斧落,如同砍瓜切菜一般结束了几个兄弟姐妹们罪恶的一生。
当然,他自己也受了重伤,只能勉强撕裂时空躲藏到一处安全之地。
盘古:“理论上说,我本来不该和任何一位混沌魔神交上朋友,但是事情就是那么凑巧。”
比如:鸿钧是唯一一个在发现他受伤之后,竟然能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旁若无人地从他身边路过的魔神。
盘古感慨道:“说实话,当时我手上的斧头都已经举起来了,愣是被他的行为给整得不敢轻举妄动,眼睁睁看着他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这样的事情经历了几次之后,盘古也发现了这位执掌着命运法则的神祇,当真是出淤泥而不染(?),特立独行,绝不与旁神同流合污,于是在某年某月某日,愉快地伸出了友谊之手。
晦暗无光的混沌之中,冷淡的神祇抬眸望了祂一眼,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良久之后,方应承下了祂的友谊。如此万万载,直至混沌破碎,洪荒初生那刻。
盘古:“我曾经问过他原因,他是这样回答我的。”
鸿钧:“命运告诉我,答应你是个不错的选择。我会从中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盘古耸了耸肩,对着通天道:“感谢他的命运,总之,我们就这样成了好友。虽然我也不知道他能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东西。毕竟,当他同我交好开始,他的日子就变得不好过了。”
通天好奇:“是因为被追杀吗?”
盘古笑着揉了揉他的头:“是啊,尤其混沌魔神里面还有个叫罗睺的,自己虽然不太能打,但总是喜欢煽动别人前来送死。最后见势不妙甚至甘愿抛弃自己的力量,转身入了洪荒。”
通天沉吟:“怪不得,师尊看起来同他有着深仇大恨的样子。”
盘古大笑:“谁说不是呢,当时追杀我们的人中,三千个里面有两千九百九十七个是他叫来的。”
通天掰着指头算:“除去父神您,师尊,还有他自己,剩下的全是他骗来的,是吗?”
盘古笑眯眯:“是啊是啊,是个非常麻烦的对手呢。好几次我差点就能把他劈成两半了,这都给他逃了。也许,你见过他了?”
通天点了点头:“他主导了一场量劫。”
盘古慨叹:“果然,是金子无论在哪里都会发光的。”
通天摸了摸下巴,默默地吐槽道:“虽然听起来有哪里不对劲……但是好像又没有哪里不对劲呢。”
盘古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他。
纯粹的天光之下,祂神情温和,静静地注视着被他放在掌心之上的气团子,时不时地伸出手去,替他拍打着衣袂上沾染的几片落叶。
团子懵懵懂懂地抬起眼望向他,又轻轻唤了一声父神。
盘古笑道:“好了,不说罗睺了,我们转回正题。”
“鸿钧这个人啊,他靠谱起来还是很靠谱的,所以当我意识到我终将陨落的事实时,我便向大道请托,将你们交给了他照顾。”
盘古挠了挠头:“从结果来看,他确实也没有辜负我的信任,只是中途出了点小小的意外。”
祂说着又盯着通天看。
通天:“……父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