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提望了望他,轻声问:“兄长之意,是要追上去找上清通天的麻烦吗?我这就去联系一下我们底下的那些僧侣,看看能不能找到他的踪迹。”
接引摇头:“不,他既然敢来西方,那定然是有恃无恐。”
他冷笑一声:“我们去碧游宫。”
准提抬眸:“碧游宫?”
接引甩了甩衣袖,眉目森寒入骨:“上清通天来我西方作乱,这个仇我们不能不报。不如就让他那群弟子为他付了这个代价,也好叫他明白,何谓心痛如割!”
准提点了点头:“也是,他向来重视他那些弟子。对他动手,还不如对那些截教弟子动手。”
他几乎是下意识便说出了这样的话,只是话一出口,又微微愣住。
奇怪,他为何会知晓那人最重视他的弟子呢?
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瞧见过什么一样,以至于印象深刻,至今难忘。
准提的困惑只短短维持了一瞬,便听见接引满意的声音:“确实如此。”
他兄长同样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打蛇打七寸,对上清通天这般重情重义之人,自然是要对他身边之人动手的。”
准提望了望自己的兄长,方方起的那点疑惑又按了下去。
就连他兄长也这么觉得……也许当真就是这样吧。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忘记了其间的缘由,只记下了“上清通天最重视他的弟子”这一点。
甚至于,他分外笃定。
但凡伤了他弟子一丝一毫,昔日张扬无匹的少年,也会露出同他们此刻一般的绝望神情。
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望着什么发生一般的神情。
作者有话说:
当然,我们都知道现在道祖在碧游宫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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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五蕴悉从生,无法而不造。”
“世间种种法,一切皆如幻,若能如是知,其心无所动。”——《华严经》
太一在斟酒。
他遥遥望着洪荒底下的场景, 发觉那群聚在一起争斗的巫族与妖族,都被各自的领头人给领了回去。
长长的边界线在洪荒的大地上确立起来,标志着巫妖两族力图井水不犯河水, 各自龟缩发展的时代已经到来。
“短暂而又微妙的和平”。
人族迅速跟上的报刊赞扬了巫妖两族的行为,又以辛辣的笔触点出了这和平的来之不易与困难重重。
甚至有人开始下注赌斗, 问巫妖两族何时会彻底撕破脸, 酣畅淋漓地打上一场。
无数的文章开始分析起巫妖两族的局势, 无数的目光孜孜不倦地投到他们身上。以至于他兄长帝俊的决策, 也不得不越发得慎重。
毕竟分析两族局势,最避不开的就是战力分析。
赌妖族能赢的和赌巫族能赢的各占一半,还有吃瓜乐子人选择投了人族一票, 觉得以他们种族繁衍的速度,迟早能占据整个洪荒……
从侧面也可见出, 若无万全的把握去发动这场战争, 两族的结果必然是两败俱伤。
太阳宫中的夜明珠彻夜长明,帝俊脸上的两个黑眼圈活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两拳。任何人见了他这副模样, 都得苦苦劝说一句:“陛下,保重身体啊!”
“革命尚未成功,先帝万万不可中道崩殂啊!”
等会,哪来的先帝?
你是不是在诅咒我们伟大的妖皇陛下, 给我通通拖出去斩了!
太一懒散地翻了个白眼,仰头痛饮一口美酒, 目光微微斜到另一篇报道上:
《浅谈三族之争与巫妖对峙局势的异同点,巫妖两族是否会是下一个三族?!》
很好,又是一个吃瓜群众热爱的话题。凭借着无比惊悚的标题从它的诸多同伴中脱颖而出, 成了最近妖皇陛下桌案上的心头宠。
全天庭能掐会算的都被妖皇拉去卜卦天机, 力图从模糊不清的未来中看出妖族未来的方向, 只可惜,成效寥寥,基本没有。
毕竟……能够将煌煌天机借八卦娱乐的方式泄露到这个地步,大概已经耗尽了圣人们的心血了吧?
太一抬手点着那份报刊,仿佛能透过它,瞧见那背后真正的主笔人。
比如某位最近在以一天吐三顿血的频率蹲在娲皇宫中种蘑菇的女娲圣人,又比如,整日待在六道轮回之处,竭力避开天道束缚的后土圣人。
“真是糟糕啊。”太一揉着眉心,略微带些不满地感叹一句,“明明大家都是紫霄宫的同窗,这样不就显得我很没用了吗?”
他望了望自己的手掌,又长长地叹道:“也是,不到圣人之境,连做棋子的资格都没有,又谈何干涉这场量劫呢?”
白衣青年立在桂花树下,低头望着下方的景象,又极慢极慢地垂落了眉眼,掩盖下眼底那份肃杀之气。
混沌钟发出一声隐约的低鸣,悄悄蹭了蹭他的掌心。
太一又是一笑,眉眼飞扬肆意:“好了,现在的问题已经很清楚了,不管怎么样,总得先拿到这场量劫的门票才是。”
“从今天开始定一个小目标,我东皇太一,必定会成为这洪荒的圣人之一!”
桂花树仿佛听到了他的誓言,微微摇曳,任凭浅色的花朵从枝头落下,纷纷扬扬地堆满了一地。
望舒站在广寒宫中,略微侧眸望了一眼,神色分外宁静,又悄无声息地捏紧了手中的箭矢。
妖族的未来……
妖族一定会拥有属于祂自己的未来,比星空更高远,比历史更漫长。
“吾友,见信安:
我打算于近日闭关,大概不能及时回复你的来信,还望勿怪。待到你我皆可证道的那日,当共聚一处,把酒言欢。
太一甚是期待,想来吾友应是同样。”
“通天:
碧游宫一切如常,你弟子们潜心问道,已入正轨。金灵将事情都管得很好,大家都很服她,不必为师过多操心。
你寄来的信为师都已看过,下次记得把重要的事情写在最前面。
勿念。”
通天仰起首来,借着徐徐的日光,将所有寄到他手中的信笺一一翻阅过去,修长的手指捏着薄薄的纸页,流转着几分美玉生辉般无瑕的质感。
少年圣人懒散地枕着自己的胳膊,眼眸微敛,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双眉微微蹙起。
多宝从阶外走来,耐心地四处望望,寻到了仿佛长在树上的红衣少年。
“师尊。”
通天应了他一声,思绪仍然散漫不定,又轻轻抬起手指,摩挲了一下纸页。
东皇太一闭关,女娲与后土隐退,巫妖两族战局暂歇……是个适合放长线钓大鱼的时机。
是要趁此时机去搞点什么事?还是抓住机会再想办法探究一下他的大道?这可真是个问题啊。倘若他们齐齐选择了闭关,万一又出了什么事情,总归是难办。
要不,想个办法,让他们暂时也无力管洪荒的事情?
通天的思绪在极短的时间里转了一圈,纷纷扰扰,甚是头疼。
他向来不擅长这些东西,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去想。
多宝抬眸望着他,略微出神,又唤了一声师尊。
通天按着自己的眉心,收束心神,定神望着他:“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是不是有人敢欺负你了?说来听听,为师这就去找他们谈心。”
多宝站在原地,衣袂曳地,姿态甚是放松:“师尊,有您在,还有谁敢欺负弟子?”
他笑道,眉眼温和。
“弟子这次来,是打算向您请辞。”
少年低眸望他,神情介于平和与莫测之间,他抵着下颌,沉沉地叹息。
“多宝,你下定决心了吗?”
他的弟子点了点头,认真地回道:“师尊,我心中已有成算,这条路,弟子必然是要一个人去走走看的。”
通天定定地望他:“不需要为师陪你了?”
多宝低眸一笑:“先前是弟子耍赖,哪有证道还要人陪的。”
通天却又摇头:“弟子同师尊撒个娇算个什么事,大道之路漫漫无尽,连贫道也不过是其中攀爬着的一只蝼蚁,能帮上你那么一点忙,为师也是高兴。”
他又叹道:“毕竟,我也不想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他乡的山水再好,也终究不是故土。在此地逗留的越久,越觉往日的记忆纷至沓来。他信任多宝不会为其所困,却总归是……不忍心的。
若是他这个做师尊的,能够永远将他的弟子庇护在羽翼之下,他们又何必抛却了天真,再度踏上这条遍布着荆棘的道路。
多宝仰首望去:“我都这么大了,师尊还把我当孩子呢?”
通天懒懒散散地掀起了眼帘,理直气壮道:“别说这辈子,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你在为师眼中,也总是可以做孩子的。”
多宝似是怔了一怔,仿佛要风轻云淡地笑上一笑,又无声无息地垂了眼眸,生怕被瞧见微红的眼眶。
他沉默地伫立了一会儿,便听见通天若无其事的声音:“所以说,多宝打算之后怎么办?”
多宝静了静心,认真地回答道:“我打算从西方的内部分裂他们。昔日的西方教为小乘佛教取代,往后又有大乘佛教出世,引领着西方的兴盛。如今从头来过,接引他们在对佛法的理解上……是比不得弟子的。”
多宝:“我要立我的道,成我的教派,收拢万千的门徒,从最为基础的地方开始,彻底掌握西方。”
“哪怕最终神通不及天数,他们也别想安安稳稳地当他们的圣人。”
通天仔细地听着,目光落到杏色道袍的多宝道人身上,又微微舒展了眉目,露出一个甚是欣慰的笑容。
“很好。”
他道:“不愧是我上清通天的弟子。”
“你放心去做便是,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为师给你兜底。诛仙剑你先自己拿着,闲着无事多学学诛仙剑阵,自己照着仿一个出来。”
通天自袖中取出锐气逼人的长剑,手指轻轻在上面抹过。一滴艳丽的金色圣血落在了诛仙剑上,引得剑身微微颤动。
天地间似有乌云聚起,黑压压地落在通天的头顶,少年却仍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将诛仙剑交到了多宝手上。
“我将我的一缕神念留在剑身之上,纵使是圣人亲至,也不能拿你怎么办。”
他又恢复了之前的懒散模样,耸耸肩,轻笑一声:“然后——他们就该倒霉了。”
多宝双手接过,又见通天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嚣张一点啊大徒弟,有你师尊在此,这洪荒,你便可来去自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好像又忘了之前还吐槽过他的弟子太嚣张。
多宝神情恍惚了一瞬,又应了一声:“好。”
通天松了手:“早去早回。”
多宝恭恭敬敬地拜下,走出几步,又不觉回头望了一眼。
他的师尊一直一直站在他的身后,见他回头,又扬唇一笑,通身气仪无双,夺尽天地造化。
他有一点没有告诉通天。
他想要这世上的众生无论修道修佛,都拜他的师尊,信他的大道。在玄门便是一线生机,有教无类;在佛教便是众生平等,万家生佛。
他立下这地上神国,来供奉这世间唯一的神祇。
山野间的雨到底是落了下来, 轰轰烈烈,沾湿了圣人的袍角。
通天凝视着多宝坚定的背影,长长久久地伫立在原地, 似欣慰,又间杂着几分难言的怅然。
终于, 他还是决定放开手去, 放任他的弟子踏上自己的道路。
天大地大, 何处不可去。
通天阖了阖眸, 又轻轻攥紧了自己的手掌:“如此看来,我这个做师尊的,也不能落后于人啊。”
他轻轻笑了一声, 平静地仰起首来,注视着眼前纷纷扬扬的落雨, 少年的衣袂被肆虐的长风扬起, 眨眼便消失在了原地。
一念之间,便是万万重天地。
“灵台方寸山, 斜月三星洞。”
通天脚步轻缓地踏入了方寸山,视线拂过道边的青石绿苔,一步一步,从容地拾级而上。
一星微弱的烛火被他轻轻点起, 举在手中,映亮此处的天地。
风雨飘摇之际, 唯有他秉烛而来,带来一线光明。
少年抬步穿过了参差的古木,听着猿鸟啼鸣之声, 打量着周围的景象, 神情中渐渐显出几分怀念的色彩。
旋即, 他微微抬首,信手一挥。
一座道场平地而起,四四方方的门边悬着一副对联,头顶却空空如也,不见横批。
高台之上,青莲款款盛开。
四面八方,皆是问道之客。
通天微微阖了眼眸,信手在道场周围立下了阵法,掩盖了此处的天机。方才踏上那莲花宝座,盘膝而坐。
他一手指着头顶的天穹,一手叩问着脚下的大地,心念一动,霎时间引动了自己的魂魄。
混沌之中,本该风平浪静的命运长河顿时风起云涌,再生波澜。
天道的目光微微收拢,本能地往命运长河的方向望去,显出几分惊疑不定的色彩:“这是……又发生了什么?怎么老是发生点什么?”
祂似乎有些崩溃。
只可惜,生活如此苦涩,连天道的崩溃也显得那么无声无息,无人关心。
就比如说,碧游宫的毛绒绒今年又多了数百只,可是通天教主仍然坚持在路边捡毛绒绒,鸿钧道祖对此很是不满,又被他徒弟的甜言蜜语哄骗,只好捏着鼻子替他养家糊口。
天长地久,碧游宫恐成洪荒最大动物园!你不知道,你不在乎,你只关心你自己!
咳咳,扯远了。
总之,当天道的一缕意识顽强地接近了命运长河的时候,那掀起的滔天巨浪俨然是一副末日毁灭时的景象。
一缕灰败的气息传递着不详的征兆,令祂不禁望而却步,神情惶惶。
“本座最近没有做什么啊。”
祂低头望了一眼,又痛苦地挠了挠头:“鸿钧最近也没有做什么啊?”
“连巫妖两族都不打了,你又激动个什么劲啊!”
祂双目无神,四处寻觅了一番,又不禁喃喃感慨:“难不成,还是那上清通天?”
“他不会是大道亲儿子吧?这么针对本座?不对,盘古才是大道亲生的。这怎么说,难道是隔代亲吗?”
天道蹲了下来,试图从伦理道德的角度探寻这不合理的根源。
这真的很不玄学啊!
“洪荒的天数注定了洪荒的道路,洪荒终有一日会走向毁灭。这个进程只能延缓,却绝不会有终结的那日……本座明明早已看到了那一幕。”
——看到了祂从高台坠落,伴着陨落时的万千紫气逸散,天地倾倒的那一幕。
连天道都会在那时陨落,更何况洪荒呢?
天道回忆着灵魂深处的那一幕景象,反复揣摩,近乎笃定。只有片刻的疑虑在祂心底升起,转眼被抛之脑后。
为何那时的祂会有满心的愤怒,满心的不甘?
是因为祂最终伴着洪荒被埋葬在宇宙的尘埃之中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天道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又不禁失笑一声:
除了天数,谁还有这个能力去摧毁祂?哪怕祂那个时候衰弱到了极致,也不是这个位面里的生灵所能撼动的。
所以……绝无可能。
祂放下了心。
通天行走在命运长河之中,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一般,遥遥望去,哂笑一声。
他很快收回了视线,重新望向前方。
先前他无意间魂魄出窍,魂游此地,又意外地回溯了千万载的光阴,逆流时空而上,窥见了世界诞生之初的景象。
原先以为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意外,如今想来……
世上从来不存在偶然。
红衣圣人眉目微凛,定定地注视着他涉足而过的长河,控制着自己的魂体,慢慢地往深处走去。
朝生剑重新幻化出了它的本体,一朵清淡纯粹的莲花缓缓舒展开花瓣,安静地蹲在了通天的肩头,庇护着他的魂魄。
最为纯粹的力量落在这翻滚不息的浊浪之中,清晰得像是一盏永不熄灭的明灯,任凭风雨飘摇,少年巍然不动。
一步一步,没入了这深邃无垠的漩涡。
碧游宫中,鸿钧微微抬了眼,长眉微微一拢,显出几分莫测之色。
略显苍白的手指轻轻点上眉心,霎时间,他抬眸遥望,神情冰冷彻骨。
他身旁的松鼠下意识一抖,紧张地抱着松果,略显警惕地抬了眼,偷偷望了眼鸿钧:“吱吱?”
道祖没有说话,也并未看向它,只淡淡地起了身,朝着庭院走去。
“吱吱……?”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犹豫了片刻,小松鼠跳下了桌案,匆匆跟着他跑了出去。
鸿钧一袭雪青道袍,站在纷飞的桃花雨下,手指轻轻采撷着一簇花瓣,将之拢在掌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