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徐来,他的眉心处不知何时也沾染上了一片绯红,宛如一道刺目的伤痕,历历在目,愈发明显。
“通天……”
他叹息着念着他弟子的名讳,眸光微暗,似无可奈何,又藏着几分贪得无厌,任凭那个名字长长久久地停留在唇齿之间,不肯轻易放下。
“为师该拿你怎么办呢?”
鸿钧淡淡地出言,眉眼在天光的掩映之下,愈发看不真切。
“怎么就改不了……这喜欢作死的习惯?”
当然,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最是心知肚明,再清楚不过。
如此,便只剩下一声叹息。
鸿钧摇了摇头,手指轻轻压上了那片花瓣,任凭鲜艳的花汁沾染了他修长的手指,一点一点顺着指尖淌下。
鲜妍而靡丽。
一如他不可言说的念求。
“吱吱……”
小松鼠仰起头看他,迟疑不定,又担忧地唤了一声。
鸿钧垂眸望了它一眼,神情漠然:“平时倒不见你这么乖巧……现在倒好,又跑到贫道面前。”
道祖冷声道:“果然是通天养的松鼠,连性子也像他。”
“吱吱~”
他似觉有些头疼般揉了揉眉心,忍耐道:“贫道没有在夸你。”
“吱吱!”
鸿钧:“……”
他沉默了一会儿,纡尊降贵地俯下身来,伸出两根手指,平静地抓起了松鼠。
小松鼠睁着黑豆似的眼睛看他,爪子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松果,茫然地同他对视。
“吱?”
你要对本松鼠做什么?
“做什么?”鸿钧似笑非笑,“贫道奈何不了通天,还奈何不了你吗?”
下一瞬,他眉目骤然冷淡:“给贫道滚去关禁闭,下次还没化形就别想着出来,更别想着有松果吃!”
小松鼠:“???”
“吱——”
凄厉的声音丝毫改变不了它的命运,只留下一个令人悲伤的事实。
通天作死,松鼠倒霉。
这是何等无情无义,无理取闹的迁怒啊喂!
鸿钧冷冷淡淡地扫了它一眼,便直接将它交给了匆匆赶来的水火童子,方才抬了眼眸,往碧游宫外望去。
“接引准提?”
道祖皱起了眉头:“他们来干什么?是觉得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吗?”
也想找点死做做?
这个问题嘛,也许确实是这样呢!
第128章 故春非我春
“如今的洪荒, 并不是诞生在未知之中,而是被一种莫测的力量推动,再度从灰烬中复燃, 沿着过去的轨迹,重新启动。”
碧游宫的水榭亭台之中, 莲花款款盛开, 通天撑着下颌, 往池水中倾倒鱼食, 耳畔徐徐传来鸿钧的声音,不急不缓,轻描淡写。
他微微抬了眼, 仿佛能触及那道凝视着他的目光,悠远绵长, 像是一个静谧的午后, 带起几分困倦之感。
紫衣的道祖眉目缥缈,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影。他自后方拥着他的弟子, 缓缓将这个世界的隐秘道来。
通天似有几分恍惚,不知自己为何会忆起这一幕景象,却没有挣扎,听着鸿钧继续说了下去。
“因此, 你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并非初见,而是久别重逢。他们中的有些人会记得与你接触过的记忆, 有些人却尚且不曾忆起过去。”
“但随着这个世界的演变与发展,他们终有一日会记起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鸿钧缓声道:“因为这个世界的重启……很有可能是一场意外。”
那日的阳光很好。
通天听着自己的声音,清清淡淡, 散落在微熏的暖融融的日辉之中:“师尊为何会这么觉得?”
“太不彻底了, 通天。”
鸿钧低声回他:“本该彻彻底底, 干干净净重新开始的世界,却在一开始就留下了过去的痕迹。”
“你怀着对封神的不甘,重新睁开眼,便再也无法装作仿佛一切不曾发生的模样,同老子和元始平平淡淡地做一对兄弟。”
鸿钧:“而贫道强行提前了与你的初见,守在不周山中,等待着与你命中注定的相逢。”
“一个世界的重启,倘若早已做好了准备,绝不是这般不上不下的模样。一脚还留在过去,另一脚却已踏入了崭新的日子。”
“故而……这很有可能是一场意外。这个世界本该在那一刻彻底湮灭,化为宇宙的尘埃灰烬,但是在那个瞬息,不知道是什么力量纂改了它走向毁灭的程序。”
“却只改变了一半。”
通天靠在他肩头,眉眼微微翕动,闪烁着细细碎碎的金芒。那是天地间的耀日对他格外的偏爱。
他抬手试图驱散那群一点也不怕自己被鱼食撑死的金鱼,无果,眼不见为净地低下头来,把玩着鸿钧的衣袖。
少年努力在脑中分析着这些琐碎繁杂的信息,又忍不住偷起懒来,同他师尊撒娇。
“所以——师尊,这又意味着什么呢?就算我们的敌人也想起了过去发生的一切,我也有信心去战胜他们。我们已经占尽了先机,便绝不会再轻而易举地输掉这场战争。”
“还是说……师尊你在担心这股未知的力量?”
鸿钧叹息着抚过少年的乌发,微凉的唇轻轻覆过那纤长得如同蝶翼的长睫。
通天仰起脸看他,任凭他低头落下几个浅淡的吻,又在察觉到他亲的地方有些不对时,迅速地往他怀里一躲,依偎在他怀间,继续着先前的话题。
“洪荒能够重启一次,也许会重启第二次。师尊,您可是在顾虑这个?”
鸿钧不答。
他的神情掩映在天光之下,看不太真切。许久许久,通天方听见他低缓的声音,萦绕在他耳畔,长久不散。
“洪荒的未来自有它的定数,只是通天,无论如何,我要你活着。”
“长长久久,活在这世间。”
莲花池中,游动的金鱼仿佛被什么惊动,忽而齐齐散开。
长廊之间,两个身影重合在一处,几近亲密无间。
通天睁开了眼。
净世白莲落在他肩头,花瓣轻轻摇曳,照亮了他前方的道路。
命运长河的深处,是一片灿烂无垠的星海。极尽绚烂,辉煌无限,编织着洪荒众生的命运。
诸多的星云之中,流星自天幕上划落,拖曳出长长的轨迹,一瞬绽放开来,漫天星落如雨。
盘古静静地站在星海之中,凝视着正中央的洪荒大陆,神情宁静悠远,仿佛怀着几分莫名的期许。
见他到来,祂微微侧过身来,毫不意外地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不错,这条路你已经走了一半了。”
“待你日后神功大成,为父也就不用担心你会被鸿钧关小黑屋了。”
盘古望着通天,欣慰一笑。
等会儿,这里面是不是混入了点奇怪的东西?
通天甩了甩脑袋,努力把自己的吐槽给甩了出去:“父神,您怎么在这……”
他的话道了一半,又倏忽止住。
少年抬眸望去,视线一瞬不瞬地落在盘古身上,忽而沉默下来。
那高大的身躯依旧如他之前所见的那样,顶天立地,支撑着洪荒的穹宇。可是仔细瞧去,却分明发觉那只是一道历史的投影。
盘古对着他微笑,那笑容虚虚实实,仿佛随时都会在风中消散。
通天心头一紧,已然意识到了什么:“父神……您……”
“这只是我残留的一点意识。”
盘古宽容地朝着他一笑,又冲他招了招手,安抚道:“可是被父神吓到了?”
通天摇头。
他靠近了盘古,任凭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头,又抬眸望去。
“父神,您留在这里,是想再看看洪荒吗?”
盘古沉吟几许,缓缓道:“原先确实是这么想的,可是现在嘛……为父觉得,我大概是在看这群不孝子,是怎么把为父打下的大好江山给折腾完的。”
不孝子之一保持了宝贵的沉默。
他乖乖地仰起首来,看了看盘古,略带紧张地咳嗽了一声。
盘古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又不禁伸手顺了顺气团子的毛。
“好了,紧张什么,为父又不是在说你。而且……你最多也只能算是个从犯,罪魁祸首可不是你啊。”
他感慨一声,又抬眸望了望洪荒,神情中显出几分叹惋之色。
“可惜了……”
“真想把天道拖出来揍一顿啊。”
通天频频点头,以为妙绝。
盘古:“早知道祂这么不靠谱,当初就该运用物理手段,带着祂一起下去的。”
通天鼓掌赞同,用力之大,拍红了自己的手心。
盘古瞥了他一眼,无奈摇头:“好了,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你既然来了,那我也就放心了。”
“父神?”通天略微不解地望去,又见盘古对着他微微一笑。
“不想知道吗?这个世界得以重启的秘密?”
前后的记忆霎时连贯在一起,令通天的魂魄骤然震动。
他定神望去,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见盘古的身影在他面前渐渐模糊了起来。天地逐渐倾覆,宛如……末日来临的那刻。
“来都来了,那就看看好了。”
盘古含笑的声音伴着一只大手落下,轻轻揉乱了他的发:“毕竟,这可是你亲手创造的奇迹啊。”
温热的触感尚且停留在头顶,通天再度望去时,却只见得一片寂然的天地。
那是洪荒毁灭前的最后一夜。
一轮皎洁的明月映着脚下的大地,叹一声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毁灭的气息弥漫在洪荒的每一处,却丝毫没有惊扰到睡梦中的众生。无论是蹲在枝头的松鼠,亦或是院落里的人家。
世人皆入梦,徒留通天一人清醒地站在这人间,守着他的弟子。
通天茫然地注视着这一幕,不知为何又回到此地。环顾四周,环堵萧然,一片秋风拂起落叶飒飒,萧瑟无边。
净世白莲落在他手边,也颇有几分困惑,依赖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他手指轻轻探出,接住了纯粹的莲花,只一霎,光芒闪动,长剑入手,透着几分温润之感。
圣人一步踏上虚空,自上而下地俯视着这片黑黢黢的大地。
静,无边的静。
世间被遍布洪荒的阵法笼罩着,陷入了一片长久的静谧之中。这是他亲手设置的阵法,他自然知晓它的效果。
整个世界将在美梦的笼罩之下,一起被无边无际的孽力与恶煞吞没。
这是无法逆转洪荒局势的他,为这个世界所尽的最后一份心力,聊胜于无,不足为道。
“……”
通天微微皱起了眉头:难道说,这个阵法出了什么问题?
不应该啊。
少年圣人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虽然他确实在紫霄宫关了许久,平时也没有什么练习的机会,但以他的阵法水准,也不至于连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幻阵也布不好啊?
“父神?”
他试探着向着高空喊道,声音传出去很远,又被回音传了回来。
通天摇头。
他又专注地低下头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下方的景象,这一看,到底给他发现了几分端倪。
一户沉睡的人家之中,美梦的力量缓缓散发出来,在他们的屋舍之上形成了一片胭色的云霞。
通天抬起手来,轻轻触碰着这片云霞,目光一掠,便瞧见一副安居乐业、阖家美满的画面,从内到外散发着暖洋洋的气息。
他下意识勾了勾唇角,又仰起首望去,只见无边的烟霞悄无声息地弥漫在天地之间,伴着无穷无尽、不断滋生的愿力。
世间美梦无限,有人高歌一曲,豪情万丈,意欲攀登九重高塔;有人折柳吟笛,悄悄企盼着离人归来。
各种各样的愿望酿造出一个又一个香甜的梦乡,悄无声息地展露出他们心底最为真切的愿望。
从未有过的浩荡阵法将这些愿望连在了一起,使得那一瞬间,洪荒上下尽皆遍布着愿力。
不仅如此,通天又听到了几个格外熟悉的声音,在一字一句认真地许诺。
“贫道多宝,意欲保留过去的记忆……绝对不能忘记的记忆。”
“如果能够早点洞悉这背后的真相就好了,如果我早点知道……是不是就能改变这样的未来了?截教金灵……心有不甘。”
“倘若能够重来,我们还会遇到师尊吗?”
红衣圣人微微垂落了迤逦的眉眼,目光中竟有那么几分恍惚。
“痴儿。”
通天摇头一叹,字字都透出无可奈何的意味。
“何必如此,何至于此!”
只是他站在那里,到底是微微柔和了眉眼,静静地听着他弟子的许愿。
为来生,为己身。
心有所求,至诚至真,方成无边愿力,足以逆天改命。
“神通不及业力,业力不及愿力。”盘古感慨的声音迢迢而来,落在通天耳旁。
通天执着长剑,立于苍茫天地之间,修长的手指微微收拢,忽道:“不对,若仅仅是如此,洪荒不一定会选择回溯时光而上。”
那般纷杂的愿望,即使再怎么庞大,也无法汇聚成一股力量,推动着时间逆流。
盘古悠悠笑道:“这不就来了吗?”
通天怔然抬头,眸光一敛。
是夜,有一天道不知何故从天而坠,临死前大喊“上清通天”四字,犹然不甘,恨意丛生。
通天定睛瞧去,惋惜摇头。
好耶!是死不瞑目!
他跃跃欲试,思考着是不是该过去鞭一鞭尸,又低头瞧见洪荒的愿力在天道陨落之后,再度达到了一个巅峰。
世界从未有过如今的安静。
只余下紫霄宫这一片仅存的净土。
通天下意识抿了抿唇,视线定定地望去,只见得一片纷飞的梨花雨。皎洁无瑕,又浸润着点点的哀伤。
深深的庭院之中,少年被他师尊拥入怀中,对方尽其所能,庇护着他最后的时光。
他听见他们最终的对话,道尽了遗憾,却尚有几分不可言说的情绪藏身其间,再也无人提及。
那情绪落在鸿钧的眼眸中,太深太深,沉甸甸地压在了他心头。
“师尊……”
“倘若有来生,我就做个好团子吧?”
他玩笑似地许下了心愿,鸿钧望着他,眸光微暗,答了一声好。
于是来生真的到来,欲将遗憾挽回,补偿所有的不甘。
只求这新生的洪荒,如他所愿。
第129章 运命惟所遇
通天站立在庭院之间, 怔怔地望去。头顶纷然的梨花落了满地,簌簌地堆积在他肩膀之上。
阵法,因他于心不忍。
愿力, 当是众生所予。
而最终推动着洪荒重头来过的,却是他一念所起, 许给他师尊的承诺。
圣人一念, 本该是玩笑之言, 却真真切切地被这片天地承认, 以至于时空倒转,岁月逆流。
盘古的声音悠悠地传来:“我的好大儿啊,下次记得千万不要轻易和鸿钧许诺什么, 他这种修命运法则的魔神,口含天宪, 言出法随, 是当真能代表这片天地的意思的。”
“你同他承诺了什么,就如同对洪荒承诺了什么, 可怕得很。”
通天低头望了望自己的手掌,衣摆曳落于地,与这无边的皎洁梨花交织在了一处。
“可是父神,您说这话可是说得太晚了……”
他喃喃喟叹, 眸光清冽,映着紫霄宫熟悉的一花一木, 庭院深深。
“我许出去的承诺,已经可以绕碧游宫三圈了,就差把自己带叶子连根给一道卖了。”
也许, 已经卖了也说不定。
反正他已经记不清承诺过他师尊多少事了。
盘古似乎被噎了一下, 许久才叹息一声:“也是, 你都落他手里那么久了,想跑也来不及跑了。”
想了片刻,他又语重心长地劝道:“不过还是要记得努力修炼,万一用的上呢?”
通天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烂漫如春花般的笑容。少年眉眼如画,端的是风流恣意。
“好啊,通天听父神的。”
长风从他身边拂过,打着卷儿吹起散落一地的梨花花瓣。
通天抬眸直视着前方,眼眸微微翕动。
只可惜……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大概是没有机会用上的。毕竟他上清通天,分明是作茧自缚,自投罗网。
外力施加,可破。
此心束缚,难解。
他低头抵上自己的胸腔,仿佛能瞧见里面那颗心脏欢欢喜喜跳动的模样。
不仅仅是为了延续他漫长而没有尽头的生命,更是为了……一种难以用言语表述的感受。
那么欢喜,几乎要从中蹦了出来。
这就是他师尊想方设法,想要教会他的“爱”吗?
通天晃了晃神,朝生剑传来几分清凉的气息,重新唤回了他的思绪。
他捏紧了剑柄,微阖眼眸,将之前瞧见的所有景象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忽而灵光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