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好像有点不对。
他脸色略微沉下几分,旁边的准提皱起了眉头:“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叫你们师长出来。”
反正通天不在。
未来的二十八星宿之一,奎木狼李雄抬头望了他们一眼,悄悄给金灵圣母传了个信,方才对着旁边不明所以的同门开口。
“你再仔细看看,怎么就直接上去了?”
同门呆了一呆,啊了一声,方才抬头望去,仔仔细细地将接引和准提打量了一遍,这才恍然大悟道。
“这就是师尊说的那个,外表艰难困苦实际厚颜无耻,最喜欢拐骗小孩,千万不要同他说话的那个,那个……”
他一时半会儿卡了壳,又见李雄重重地点头。
“就是他们!逢人就说你同西方有缘,话还没说完就直接动手将人拐走的那两个紫霄宫三贱客之二!”
还有一个嘛,大概是天道?
“太可怕了,他们为什么会来碧游宫?”
“退!退!退!离我们师尊远点。”
接引:“……”
准提:“……”
他磨了磨牙,皮笑肉不笑道:“我是说,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些误会,通天道友怎么会如此评价我们呢?大家都是紫霄宫的同门,彼此之间也都是和和气气的……”
对方的目光更是警惕了。
“这都不生气?太假了吧。装得也太过分了。换做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和对方做上一场再说。”
“李兄,此事必有蹊跷!”
李雄缓缓点头,口中轻唤法诀,又悄悄扣住了袖中的法宝,时刻准备着见势不妙,就先给对方来上一板砖。
接引额头上青筋微跳,熟悉的头痛感涌现出来,令他不由得重重地呼吸了两下。
深呼吸深呼吸,不能生气不能生气。
他喵的截教弟子!世界线重启了还是那么难搞!
忍不住让人回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念了三千年又三千年的寂灭之道,却始终没能度化那群截教弟子的日子。
若不是多宝来了……
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啊。
接引面无表情地攥紧了自己的手掌,松开,又攥紧,反复几次之后,方才堪堪压下心底的杀意。
“贫道此次前来,是有要事来访,小友莫要惊慌。”
李雄大喝一声,高举板砖:“兀那秃驴,谁是你小友!你再敢上前一步试试!”
接引:“……”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面色一寒:“贫道以礼示人,你们却再三辱我,难不成,真当我们西方是好欺负的吗?”
李雄呸了一声:“你有本事就过来,没本事就闭嘴。”
接引不怒反笑:“好好好。”
他凝视着这座广袤无垠的宫阙,视线落在那以古朴的神文写就的“碧游宫”三字上,熟悉的剑意唤醒了某些糟糕的记忆,令他的目光愈发冰冷。
瘦弱的手指轻轻抬起。
风雨乍起,万物凄然。
寂灭死生之道落在接引的眸中,抬眼望去,只见得天地一片肃杀。
李雄攥着法宝的手微颤,咬着舌尖,强行逼出一口心头血,旋即便打算先下手为强,阻止对方酝酿成型的法术。
接引将手藏在背后,对着准提略一摆手,示意他不要动作,方抬眼静静地望着这一幕。
足够的牺牲,足够的回报。
他微微一笑,等着那道无关痛痒的攻击,心中竟有那么几分期待。
上清通天心心念念的弟子,若是再度被他毁掉,他又会露出怎样令人惊喜的神色呢?
真想看看啊。
他轻轻喟叹一声,神情愉悦。
金灵匆匆赶到此处,眉间一冷,宛如苍山覆雪。
她从袖中取出一把龙虎玉如意,足下踏着九宫八卦之步,一息之间便已来到虚空之中,口中念念有词,催动着玉如意重重地往下砸去。
威势之大,令天空隐隐有撕裂之势。
李雄与她的法宝一前一后而来,形成一张滔天巨网。
接引仰首遥望,泰然自若。
鸿钧垂眸一叹。
他伸手抓起了金灵,望着小姑娘在他手中重新变成了小狐狸,一脸懵逼地睁大了眼。
又提起了李雄,幼小的灰狼困惑极了,半蹲下来,龇牙咧嘴。
很好,不愧是碧游宫动物园。
鸿钧面无表情地想着,把两只毛绒绒往他袖中一丢,方才艰难地空出了一只手。
鸿蒙量天尺自衣袖中落入他掌心,周围萦绕着玄妙的神文,一圈一圈泛起令人目眩的银色光晕。
法则的力量催动着这把号称有“量天”之力的法宝,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接引先前营造的气场摧毁殆尽。
来不及反应,接引倏地吐出一口鲜血,身形宛如被一股巨力击中,重重地往后飞出了数里。
准提惊呼一声兄长,飞速赶至他身旁接住了他。
鸿钧衣袂不动,淡漠地望着他们两人。
“不就是想让碧游宫人欠下因果吗?无需如此,贫道大可以满足你们。”
接引勉强站起身来,神色惊疑不定:“您,您怎么会在这里,您不是应该在……”紫霄宫吗?
他止住了声音,神色忽而幽深几分,仿佛戳破了什么隐秘一般,古怪地望着鸿钧。
鸿钧并没有留给他太多关注。
他平举起量天尺,眸光淡漠疏离,口中轻喝一声:“去!”
东海之上,天穹倏地漏开。
紊乱的规则之中,一线天光徐徐落下,映着他冷淡的面容。
“鸿钧!”
愤怒的声音从混沌滚滚而来,宛如雷霆划破天际,透着极致的危险气息。
道祖负手而立,雪青的衣摆被风掀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很快又平息了下来。
“好久不见。”
他缓声道。
“你——”祂似想说些什么,又极为忌惮地止住了话头,只是心中的怨恨难消,使得祂忍不住出言讽刺。
“你真是好得很啊!”
天道阴阳怪气,极尽嘲讽:“本座早就该想明白的,你之前所做的一切分明都是在忽悠本座,你就是为了保住上清通天!”
鸿钧颔首。
“您现在能清楚这一点,倒也不算迟。”
闻言,祂目光更冷。
“上清通天到底有什么好,令你为他谋划那么多?”
鸿钧瞧了祂一眼,唇角似乎扬起,却只慢条斯理地道了一句。
“贫道既然做了他的师尊,就当爱护他、呵护他一辈子,哪能教旁人欺了他去。”
“凡人常说的师徒一心,也是有那么几分道理的。”
天道:“……”
“可笑!”祂眸色愈深,“事到如今,你还是想骗本座。”
天道:“如你这般的混沌魔神,会去信凡人的师徒一心?”
鸿钧低眸望了望脚下的碧游宫,思索一二之后,缓步从中踏出。
鲛人的歌声已然平息,波涛汹涌的东海之中,鱼群飞快地远离这片海域,所有生物都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竭尽所能地避开这个地方。
总不好等他徒弟回来之后,入目所见的是一片废墟吧。
道祖理所当然地想着,方才抬眸望向天道:“这就是贫道给出的理由,至于信不信……那是您的自由。”
“好,好!”
天道:“果真是翅膀硬了,有人撑腰了。”
鸿钧摇头:“本来确实想好好装一装的,起码不被您过早得看出来,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元凤一举竟然真的引动了大道。”
“大概这就是通天说的,‘多行不义必自毙’吧。”
他眉眼微微舒展,唇边噙着一抹浅笑。
天道的愤怒更甚一重,霎时间,黑云压顶,几欲摧折。
滚滚的波涛泛起,拍打在道祖的云履之上,略微浸湿了他的衣袂。
鸿钧平静地立于东海上方,再度举起了量天尺,温和地询问道。
“那么,是我送您回去,还是您自己回去?”
天道望着他,愤怒到了极致,反而冷静了下来:“鸿钧,你这副躯体还能撑上多久,如此不加节制地动用法则之力……”
祂冰冷一笑:“本座等着看你的下场!”
鸿钧不为所动。
“此事,就不劳尊上担忧了,贫道自有贫道的法子。”
天道的目光垂落,同他长久地对视。
“你会后悔的鸿钧,选择了上清通天而不是本座,你会后悔的。”
祂反复重复着这一句,神情近乎癫狂,又在愈发逼近的压迫感中恼怒地一甩衣袖,声音骤然冷淡下来,泛着无机质般的机械冰冷之感。
“你会后悔的。”
宛如预言。
鸿钧却是低低地一笑,命运法则的力量汹涌而上,抵制着来自天道的言灵。
“绝无可能。”
他弯唇一笑。
因为他的弟子,爱他啊。
第132章 仙人揽六箸
少年的心, 不仅仅眷恋着眼前的广袤天地、宇宙星辰,也生出了几般缠绵悱恻的情思,回首一顾, 岁月动容。
鸿钧淡淡地望了一眼天穹,又回过首来, 瞥了一眼接引和准提。
起伏不定的波涛拍打在岸边, 撞击出巨大的白浪, 似碎玉溅落, 声声不绝。
接引慢慢地擦了擦自己的嘴角,低头望了一眼。
满手的血。
他有多久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
很久,很久。
久到无数个元会之前, 那一道横绝了须弥山的剑光。
少年横行无忌,张扬肆意, 提着剑就上了他的道场, 张口就问他要自己的徒弟。
准提摆出一副熟悉的姿态打算忽悠一下对方,却丝毫没有意识到:上清通天, 并不是来同他们讲道理的。
接引轻轻地抬了眼,眸光晦涩。
那时的少年背后有他同为圣人的兄长,贵为道祖的师尊,整个洪荒都偏爱他, 连天道都睁只眼闭只眼看他胡闹。
无数个元会,何人敢同他叫板?
哪怕年幼的上清还不能打败遇上的每一个敌人, 也没有多少人胆敢冒着惹下滔天因果的下场,真正对他下死手。
那般钟灵毓秀,得尽天地三分颜色的少年啊。
接引讽刺一笑。
到头来, 还不是断送了天真, 流尽了血泪, 为他之前无数个元会的肆意妄为,付出了足够的代价。
可见,风水流年转,到头来,都是报应。
碧游宫前。
他艰难地直起了身体,推开了准提的搀扶,目光定定地落在鸿钧身上,浮现出几分古怪的神色。
那目光中透着几分窥伺的色彩,宛如一条不怀好意的阴毒之蛇,正在嘶嘶地吐着蛇信子。
鸿钧淡淡地抬了眼。
时间一时之间仿佛凝滞。
接引缓缓地露出了一个笑容:“鸿钧道祖,我总觉得,我不该在这里看见您。”
准提茫然地望向他,略微带些不安:“兄长,您在说些什么?”
接引不为所动,继续讲了下去。
“贫道还记得那一幕,西方的灵脉被万千的雷火摧毁,莫大的因果加诸于您身上。这片土地上残留了多少生灵的哀嚎声,数也数不清楚……”
鸿钧眉目不动,平淡地听着他的控诉。一手又探入衣袖之中,安抚地揉了揉小狐狸的脑袋。
金灵抖了抖自己的耳朵,沉思了片刻,默默地躺了下来,随即安详地闭上了眼。
遇到事情不要慌,先看看师尊在不在,在就不用怕,因为师尊一定会解决的!如今换成师祖……大概也是一样的吧?
很好,躺平躺平。
“那才该是我们同您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接引幽幽开口,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鸿钧身上:“而不是同今生今世一样,风平浪静,无波无澜。”
鸿钧望了他一眼:“如此,不好吗?”
他眉眼冷淡:“西方的灵脉完好无损,生灵涂炭之景再也不会出现。接引,你又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接引凝视着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声响:“果然,您早就已经恢复了前世的记忆。”
“所以这世间的一切才会发生那么大的改变。”
他环顾四周,望着这片浩渺无垠的天地,紫气东来,福运无穷。
邈邈的云气围绕着碧游宫,滔天气运流转不息。福地洞天,海外仙岛,好一个蓬莱仙境!
不愧是盘古三清之一,上清通天的道场!
接引不觉上前了一步,又随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仿佛蕴含着世间无尽苦难的眉眼低垂,竟也有几分悲悯之感。
“此界洪荒本该被埋葬在宇宙的尘埃之中,鸿钧道祖,您纵容通天教主回溯时间长河而上,又将原有的命运改了个七零八落……”
他双手合十,轻叹一声:“因果无穷,报应不爽。您可曾想过他这样做的下场?”
鸿钧:“关你屁事。”
接引:?
他整个人愣了一下,几乎怀疑起自己的听力。
接引抬起首来,望向鸿钧那张冷冷淡淡,无悲无喜,宛如高岭之花一般的面容,不信邪地追问了一句:“您,您说什么?”
“关你屁事。”鸿钧冷淡地掀起了眼眸,语气冰冷刺骨。
“还有,管好你自己!”
接引下意识抽搐了下嘴角,神色中显出几分难得的茫然。
他幻听了吗?
可是,可是……那也不能幻听两次啊?
这真的是他认识的那个道祖吗?这么,这么……的言语,怎么会从道祖口中说出?!
他一时呆滞,鸿钧却已然不耐烦了起来:“说完了吗?也该轮到贫道了。”
紫衣华发的道祖眉目冰冷,目光中不带丝毫感情。他望着接引、准提,一如望着道路旁胡乱堆积着的石头。
居高临下,凛然高华。
整片碧游宫骤然冷了下来,方圆数百里,草木微颤,风声鹤唳。
“因果报应……就算当真惹下滔天的因果,你以为,贫道不敢杀你吗?”
冷冽的声音拂过苍莽的大地,宛如三尺青锋出鞘,含一丝彻骨的杀机。
昔日的混沌魔神已然生出几分不耐,背叛与虚伪本就为他们所厌恶,更何况,他还牵涉到了通天。
他呵护在掌心上的人,想要庇护他一生太平无忧的人……
因果报应?
就算真的有报应,也当由他来偿还!
杀气愈重,天地动荡。
无数人的目光下意识投向东海方向,露出一副深思的神色。
九重天庭上的妖皇垂落了目光,不周山上的祖巫踌躇不决。
昆仑玉虚宫中,玉清圣人忽而停止了讲道,望着身旁的太清圣人,久久无言,倏忽起身。
云光一道,远赴东海。
接引面对着这仿佛无穷无尽的压迫之感,只觉身如蝼蚁微尘,随时会被道祖碾灭殆尽,再加上那真真切切的杀意……
若是不逃,怕是真的会陨落在此处。
面容悲苦的道人攥紧了手中的禅杖,神色阴晴不定,胸中气血翻腾。
他来不及思考,伸手拽住了准提,暴喝一声:“走!”
下一瞬,冰冷的法术如同潮水一般淹没了他们所在的地方,地面骤然消失,只余下一个大大的黑洞。
光与影尽皆为黑洞所吞噬,里面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的概念。
一切皆是“虚无”,皆是毁灭。
鸿钧站在原地,一眼也没有去看那个黑洞,只抬了步,平静地回了碧游宫。
众人窥探的神识姗姗来迟,在外界寻觅一番,来不及挣扎,忽被黑洞吞没。
短促的一声惨叫之后,黑洞缓缓消失在了原处。
风平浪静,诸事无忧。
命运长河之中,盘古盘坐于地,替通天护道。
远古的神祇眉目温和,怀着几分感慨的心思,望着少年踽踽独行而来,以己身之道意,演化诸天万界。
万千生机如同雨露,一颗道心坚如磐石。新的生命诞生于荒芜之中,朝天伸展着嫩绿的枝叶。
祂瞧着瞧着,似也有几分回忆起往昔的时光,不由得轻轻一笑。
“没想到,到头来还是上清继承了我的遗愿啊。”
鸿钧从远处走来,如雪的发披散在背后,一袭雪青的道袍曳地,愈发显得寂冷。
闻言,他不置可否地蹙了蹙眉头:“他同你可不一样。”
盘古并未回头,听到鸿钧的话亦只是悠悠叹气,似觉几分好笑一般。
“好友,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鸿钧冷然:“其他也就算了,这一心一意作死的事业,可是万万不能继承的。”
“好好好,你说的都对。”盘古举手投降,又凝神望向底下的少年。
半晌,忍不住吐槽一句:“但是……这可是我的孩子啊,好友,你觉得你拦得住他吗?”
鸿钧不语,同样垂眸望去。
荒芜的大地之上,雷霆雨露围绕着通天,万物生灵如同亲近自然一般亲近着他。
少年似是微微笑着,眉眼灼灼,晕染一层淡淡的辉光。举手投足之间,天地演化不息。
他所在之地,万物欢喜地生长。
他环顾四周,丛野边上星星点点的花朵也显得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