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捧着报刊,看两个字,轰隆隆一道九霄天谴下来;再看两个字,又是一阵疾风骤雨,将人从头到脚淋湿一遍。
文章还没看完,命已经没了大半。
女娲沉默了片刻,犹豫地咬了咬笔杆子,盯着纸张看了许久,眸光中满是遗憾之色:“你说的也是……真遗憾啊……”
她轻轻叹了一声,将纸张揉碎,化成齑粉,又重新摊开一张纸,以更加委婉的笔触,表达了同一个意思!
后土摇了摇头,扶额长叹一声,这一次却没有再劝阻她。
洪荒确实太乱了。
这世间绝无仅有的劫难再度将众生卷入其中,控制着他们的悲欢,主宰着他们的生死。
死亡从未这般频繁地降临在洪荒大陆之上,地府之中的冤魂怨鬼发出了无尽的哭嚎之声。
作为镇守着冥府的圣人,后土……自然也是看不惯的。
事实上,瞧见这一幕的大能们,也都有那么几分心怀不忍。
“所谓的量劫,或许是我们的劫数,但遭难最多的,却是那些芸芸众生。”后土微微一叹,不由抬起首去,望着天地间黑压压的一片劫云。
乌云翻滚,雷电交加,代表着不详意味的血色流光穿梭在云层之间,散发着不安的气息。
女娲闻言,手上的动作一止,却道:“我们救不了所有人的。”
圣人的碧眸微微闪烁,流动着琉璃般剔透的色彩,令人不觉想起深秋的露水。她的声音亦是清醒而平静:“世事如此,人唯自救。”
后土微微颔首,算是肯定了女娲的话,只是她一转折,又开口道:“至少,他们还有一线生机在这碧游宫中,比起他们的前辈来,也算得上幸运。”
你去哪里再寻出一个愿意庇护苍生的上清圣人呢?
这样的圣人分明只有一个。
故而,即便是置身于这惶惶不安的大争之世,竟也可以被称之为“幸运”了。
两位圣人齐齐静默了下来,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只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说通天,通天到。
少年圣人带着他自然而然流露出的轻快之色,踏着满地融融的春光而来。一袭大红白鹤绛绡衣,仿佛将天地间所有的光彩都凝聚在了身上。
神光奕奕,顾盼生辉。
女娲不由抬眸一笑,心情也显得轻快几分:“师兄心情可是颇好?”
通天眨了眨眼,伸手晃了晃自己手中的一串糖葫芦:“遇到一个好心的人族小姑娘,她送我的,还跟我发誓说,这一定是我吃过最甜的糖葫芦。”
他咬了一口糖葫芦,弯眸一笑:“你们都在聊什么呢?说来听听?”
后土邀着他一道坐下:“在说洪荒。外面的情况,真是越来越糟糕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暂且控制一下亡魂们投胎转世的时间,也好稍稍避一避这劫数。”
后土:“洪荒上方聚起的怨气劫煞,或许也不必发展得如此之快……”
众位友人共同聚在这碧游宫中,举杯畅饮,共商要事。似乎连长风也慢下了自己的步调,只轻轻吹拂着周边的落花。
漫天飞花起舞,偶有两片花瓣落入湖水之中,漾开一圈一圈的涟漪。
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妄想:惟愿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太阳宫中。
太一皱着眉头,批阅着底下之人呈递上来的奏章,落笔的笔锋都显得锋锐几分,拖出了长长的一笔,仿佛那薄薄的玉简,已然承受不了他心头的愠怒。
到底……还是要由他亲自下去处理一趟为好,否则这局势只会越来越糟。
望舒轻轻踏入宫阙之中,她的到来令天上的太阴星倏忽明亮起来。
太一抬首瞧见了月神,索性把笔一丢,站起身来:“怎么样,那些巫族之人没有为难你吧?”
那话说的,仿佛对方敢出言不敬,他就要当即动手一般。
毕竟是东皇太一啊。
除了他的挚友,何人敢轻易一试混沌钟的锋芒?
望舒摇了摇头:“还好。我们两族之间的关系说不上颇好,却也有那么几分默契,起码在对待那些人的立场上都是一致的。”
太一微微颔首,放下心来:“如此便好。只是你怎么就忽而动了手?”
望舒简单地解释了两句:“我御月出行的时候,碰巧遇上了他们潜入巫族族地,意图不明。我想了想,还是不能放任他们这般肆虐。”
太一闻言,又是一叹,眼眸之中渐渐浮现出几分森然杀意,恰如耀日凌空,炽烈逼人。
“那位还真是视我们如无物了啊。”
望舒微微蹙眉:“太一。”
“不说这些了,羲和姐姐很担心你的安危,你等会去太阳星看看她吧。”太一转而道。
望舒看了看他,不放心地嘱咐道:“如今这局面,就算是圣人也不能掉以轻心。你可万万不能冲动。”
太一连连答应:“好说好说,你怎么比我哥还啰嗦了。”
望舒:“……看样子,有些人又想挨一顿毒打了。”
太一当即改口:“什么,我刚刚有说什么吗?我怎么不知道呢?好了望舒,羲和姐姐真的很想你了,她现在就正在念叨你呢!”
远在太阳星上的羲和:“……”
我怎么就不知道呢_(:зゝ∠)_
第176章 几曾识干戈
总之, 在一番艰难的劝说之后,望舒终于面无表情地离开了太阳宫,临走前对着太一欲言又止, 仿佛一副不怎么放心的样子,却到底选择相信了他。
太一无奈地摇了摇头, 心下倒也渐渐放松几分。
无论外界的危机如何汹涌而令人生畏, 自家的兄弟姐妹们始终待他如往日一样, 亲近而永怀信任之心。
一如那永恒相依相伴的太阳星与太阴星。
他太一何德何能, 可得这场生死与共的亲情?
他站在宫阙之前,仰首望着望舒月白色的裙摆轻轻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纯粹的日月之辉拂过他的面容, 令太一面上的神情明灭不定。
良久之后,他转过身去, 回到了太阳宫中, 却不再去看那些奏折,转而取出了带着太阳神纹的信笺, 琢磨了半晌,落笔书写起来。
“通天吾友。”
“近来诸事繁杂,久不曾叨扰吾友,心下不免遗憾。若得闲心一颗, 或也该不远万里之遥,奔赴碧游宫阙, 见此间桃花灼灼,盛世太平。闻听吾友对天地立誓,欲庇护天下应劫之人, 太一颇为神往, 扼腕感慨不能亲眼见证, 恐为一生之憾事……”
“……太一有一事欲要请托吾友,不知吾友是否愿意出手助之?只是太一思来想去,亦想象不出吾友拒绝的画面——听起来很值得一顿毒打。”
“但是这世间,如何再能遇到吾友这般令太一欣悦之人?以你我二人之情谊,或也无需去生出凡俗之人间的担忧。概因无论你答应或拒绝,你我皆为天地见证的挚友。”
“何其有幸。”
太一写着写着,一手托着下颌,忽得垂眸一笑。
他着一袭白衣,衣摆上绣着金色的丝线,额间的太阳神纹熠熠生辉,自有一番风流姿态。此时垂眸望来时,目光微微柔和,霞明玉映,何等瞩目。
他信手折了信笺,往上施展了秘法,方才托以青鸾白鹤,将此信送出。再度抬首的瞬息,眸光微微一冷,俯瞰着脚下九万里的天地。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后羿仰首望着九天之上的明月的日子越来越多,心下却不觉得煎熬,反而生出了一种难以对外人诉说的欢喜之意。就仿佛在心头揣了一只月宫里的白兔,惴惴不安却又欢喜莫名。
望舒偶尔垂眸的瞬间,也会瞧见青年坐在高山之上,捧着草叶,轻轻吹奏一曲不知名的曲子,曲调轻快而动听,眉眼不自觉地舒缓开来。
两人的视线在长久的岁月之中,会有那么几个瞬息交错一瞬,又很快地偏开。
后羿下意识对着她露出一个笑容,望舒淡淡地望去,略有几分困惑,却也什么都没有说,像是默许了他的举动。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着。
一日,后羿外出打猎的时候,顺手从兽群的包围之中,救下了一个人族的老人。应该是老人吧……他略带几分不确定地想着。
虽然理论上说,一位老人不应该这样平白无故地出现在林野之中,尤其他还没有任何修为,神情枯槁,皱纹深陷,一眼望去,便觉得他仿佛经历了数不胜数的苦难。
后羿心中生出了几分警惕之心,同他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手也自始至终放在自己的弓箭旁边,保证对方一有异动,他便能立刻拿起弓箭。
老人却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警惕之心一般,满怀感激地对他道了一声谢,接着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年轻人,你不该救我的。”
后羿动了动眉头,似是不解:“您为何这么说?”
老人道:“我的妻子早就已经死去,我的儿子不愿意养育我,我是被他们丢弃在这荒野之间的。死在这些野兽的口中,是我注定的命运了。你便是救了我这一次,下一次,我也要死的。”
后羿不禁沉默,目光扫过老人身上褴褛的衣物,又落在他脚上沾染的泥土上,定定地看了许久:“老人家,你在这里待了很久吗?”
老人摇了摇头:“我是避开了水流的方向一路过来的,这沿路上的果子我认识,女娲娘娘教导过我们,这些都是可以在被逼无奈的时候拿来充饥的。好在有娘娘,我才能勉强活下来。”
他说着,默默地往着虚空中某个方向拜了下去,额头触碰着脚下的土壤,丝毫不在意沾染上那些灰土尘埃,神情姿态亦是无比的虔诚。
女娲娘娘。
后羿听到这个称呼,眸光微微翕动,眼眸中的怀疑之色方才淡去几分,想了片刻,他将自己打到的猎物分了部分出来,连着柴火一道抛给了老人。
只是他仍然不肯让老人过于接近自己,不知缘由,只觉得心头有些莫名的怪异。
哪怕……他尚且看不出问题所在。
老人却已经连连道谢,迈着蹒跚的步子,又努力弯下腰去,将他抛过来的东西一一收好。
他遍布着皱纹的脸上浮现出黝黑色的欢喜,以及诸般不敢置信的情绪,不由自主地反复擦拭着自己的眼角,嘴唇蠕动着,一时之间甚至说不出话来。
仿佛陌生人给予的善意,对他凄苦的一生来说,是一件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
后羿下意识偏开了视线,不愿去看这一幕景象。
他动了动自己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自己腰间的弓箭,不知在想些什么,又下意识仰起首来,往着九天之上望了一眼。
后羿做完这个动作之后才忽而反应过来,此时正是白日,只有在夜深人静之际,他方能瞧见月神的身影。
他的心情忽而黯淡下来,不知所起,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老人捡完了猎物,方才抬首望向了后羿,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手上的弓箭之上,不禁发出轻轻的一声“咦”声。
后羿下意识攥紧了弓身,掀起眼眸,定定地看着老人。
却不料老人对着他,面露欣喜之色:“您擅长使用弓箭吗?我近来正好拾到一把神弓,不知道是哪位死去的神仙修士留下的,如今已是无主之物。”
后羿果断拒绝道:“不必了,我帮您是举手之劳,无需您给予回报。”
那老人却摇了摇头,轻声恳求道:“此物留在我身上,恐怕反倒会招致杀身之祸,您既已救了我,不妨再救我一次,就将这神弓拿去吧。”
他说着,颤抖着伸出手来,从胸前取出一枚银色的圆环,泛着月白色的色泽,冰冷而疏离。
后羿本想拒绝,目光落到那枚圆环之上,却倏地怔了一怔,拒绝的话卡在喉咙之间,再也难以说出口来。
他的眼神也渐渐显得迷惑几分,不知为何,视线始终停留在老人的掌心之中,仿佛连心神都为这枚圆环所摄。
待到老人从圆环中取出了那把神弓,以及十支流火环簇的箭矢之后,他更是为之失神,几乎忘却了自己。
老人见此,不由露出了一个欣然的笑容。
他善解人意地将神弓和弓箭送到了后羿面前,轻声祝福道:“如您这般的好心之人,正该配得这把射日神弓。”
后羿迷迷糊糊地想着,却是下意识想要伸手接过这把神弓,眼角余光微微一晃,仿佛瞧见老人嘴角转瞬即逝的一个笑容。
冰冷,漠然,满怀恶意。
他心下骤然一冷,手却已经放在了神弓之上,下一瞬,他的注意力便已全然落到了那把神弓上,近乎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它。
老人微微一笑,在后羿不曾注意的时刻,化出了他原本的模样。
准提道人眉目沧桑,眼中颇带几分怜悯之色,垂眸望着眼前的巫族青年,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冷冽的笑容。
多好啊,一个完美的棋子。
身为巫族之人,却与妖族的月神望舒有着些许的牵扯,月神对他也不像是对旁人一般那么警惕,如他这样的人,合该替眼前这片天地完成一些至关重要的使命。
比如,命中注定要降临的,巫妖量劫。
碧游宫中,青鸾携信而来,被水火童子接在了手中。
他匆匆地穿过穿花长廊,又在瞧见红衣圣人与他师尊的身影时微微顿住。水火童子踌躇了两下,终于上前一步,轻轻叩了叩门扉。
里面的声音微微止住,转而传来通天含笑的声音:“水火?可是有什么事情?”
水火童子凝神屏息,假装没有感受到道祖垂眸投来的一道目光,微微带着几分凉意,像是冬日屋外结霜的地面,踏在上面时,都不由慎重再慎重。
他轻声回答着通天的问题:“上报师尊,是东皇陛下有信而来。”
通天:“太一?”
他说着站起身来,从水火童子手中接过了信,又不觉轻笑一声。
通天圣人熟练地解开了他挚友留在信上的禁制,取出信笺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了一遍,随即挑了挑眉梢,轻声抱怨一句:“真过分啊,太一。”
鸿钧道祖闻言皱眉:“若是太过分的事情,你便当他不存在吧。碧游宫中那么多的毛绒绒,又不缺一只三足金乌。”
通天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师尊——”
道祖冷淡地看着他,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只可惜通天丝毫不惧,反倒弯眸对着他浅浅一笑,拉着道祖的手道:“也不算是什么麻烦事了,于我不过是举手之劳,说不定,我还能借此见到一两个老朋友呢。”
道祖似乎仍然有些不满,只是在通天再三的保证(撒娇)之下,到底是松了半分的口。
在此过程之中,水火童子默默地蹲在墙角,低头看着地上的玉砖,仿佛地面忽而对他产生了无与伦比的吸引力,他能在上面捡到法宝似的。
真糟糕啊。
水火童子深沉地想着:道祖对师尊,真是宠爱到了变.态的地步呢。
作者有话说: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
月亮出来多明亮,美人仪容真漂亮。身姿窈窕步轻盈,让我思念心烦忧。
却只写了短短五个字:“好, 记得备酒。”
太一不由得勾起了唇角,温存的眉眼之间极尽灿烂之色,宛如耀日垂落了光芒。他笑着笑着放下了手上的信笺, 抬眸望着眼前的人间。
如此,又有什么好担忧的呢?太一想。
本就没有什么好担忧的啊!
东皇耸了耸肩, 手指轻轻搭上袖中的混沌钟, 金色的瞳孔之中烈火流转, 透着一种非人的悚然感, 一眼望去,便令人不觉生畏。
他不再犹豫,果断地给他兄长传了一道讯息, 旋即折身一跃,化出本体, 从云海中纵身跃下!
三足金乌的本体何等耀眼, 在他出现的瞬息,便吸引了无数大能的目光, 众人的视线不自觉地投向了九重天,各自生出一种惊心动魄之感。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本能地意识到:洪荒的天,要变了。
帝俊在太阳星中骤然起身, 遥遥望向下方翻滚着的,被金乌的羽翼渲染成灿金色的云海, 眉头紧紧地拧在了一起:“太!一!”
他弟弟仿佛听到了他的声音,回头看了他一眼,眸光翕动, 朗声回道:“兄长, 你放心吧。”
你想要的, 妖族本该拥有的,我都会给你一一守住,绝不允许任何人夺走。
帝俊却是狠狠地捏紧了拳头:“放心,你让我放个什么心?我看我迟早会被你给气死!”
他说着,在旁人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竟是同样追了下去,衣袂猎猎,令周围的风声都忽得锋锐起来,仿佛能割破人的手掌,渗出鲜红的血液。
天地间风云变动,气运起伏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