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前踏了一步,对面的羲和微微蹙起了眉头,手中长缨枪一指,尖端泛起一丝寒光,旋即便燃起灼热的太阳真火。
通天平静地看着他,衣袂无风而动,眸光亦是淡淡:“可笑与否,不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吗?”
准提喃喃自语:“是啊,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与兄长……自愿踏上了这条道路。”
可是旋即,他的目光又变得阴郁了起来,他恶狠狠地盯着通天,语气愤怒极了:“若不是因为你们,我们又何必踏上这样的道路?!”
准提:“想要西方的兴盛,这有什么错吗?这片洪荒将数不胜数的灵脉、法宝赋予了东方,又令此间人才辈出!可是我们西方呢,我们西方又有什么?这么多年了,除却我们兄弟二人,再也无人脱颖而出,为洪荒所知晓!”
通天垂眸,幽幽开口:“那自然是没有错的,天地不予,自然当由我们亲手去取。”
准提似是怔愣了一瞬,面上的震惊与喜色还未涌上面颊,已然听得通天一个转折:“但是,你们的兴盛,是要踏着那么多人的鲜血与骨肉去取得的吗?”
圣人眉目冷然,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你并非在修行,在悟道,而是在掠夺,在争抢。踏着旁人的血泪,成就你们的兴盛。贫道直言罢了,这样的西方,也配兴盛?”
想要成圣,自己去修啊。
想要弟子,自己去收徒啊。
而不是在昔日的封神之战中,借着量劫之手,生生渡走了截教三千红尘客!甚至就算渡走了那三千人,到头来,也无法令他们转修西方的大道,直至多宝从函谷关化胡为佛,亲至西方传道为止。
多可笑。
这样的西方……凭什么兴盛?!
通天眼底的冷意愈发清晰。
红衣圣人站在那里,一字一句,将准提身上的矫饰一点一点,剥离了个干净,旋即,他扬起了唇角,笑意不达眼底:“准提,你想骗自己就罢了,不要真的骗自己骗到,甚至信以为真啊。”
准提的手愈发颤抖了起来。
七宝妙树不知何时跌落在了他的脚边,上面的宝石磕碎了,落在地上,逐渐黯淡而失去光泽。他的手粗糙而失去了力量,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凡间的,普普通通,避不开天人五衰的老人。
不,这不可能。
他反驳着通天的话,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那颗道心风化得愈发剧烈了起来,仿佛一阵风起,它便会彻彻底底地化为齑粉。
准提闭上了眼,回忆着他的兄长,接引,对他说的每一句话。
从诞生在这个洪荒世界开始,他便与接引相依为命,一起为西方的兴盛而努力,不断修行,不断跋涉,他们经过了西方的每一处角落,方才踏足东方的土地。
原来……这个世界是如此的美丽,比起荒无人烟的西方,东方有着她得天独厚的优势。
那优势甚至会令人绝望。
为什么,这样的世界不能属于他们呢?
可以的!当然可以!
只要他们愿意,哪怕是不择手段,受万人唾骂,只要他们最终能够登临绝顶,俯瞰世人,那便无人再敢在他们面前提起往事!
“我没有错……”准提喃喃开口,“我们没有错!”
他仇恨地看着通天:“是你们将我们本来该有的东西给夺走了!是你们的错!既然如此,我们想要把我们的东西夺回来,又能有什么错?!”
准提低头拾起了他的伴生法宝,身后的法相显露出了冰冷的面目。
“上清通天,你怎么会懂?你不会懂的!”
法相上的灰雾愈发浓郁,不知不觉间,祂的周身也出现了细微的裂缝。有越来越多的灰雾从裂缝之中涌现了出来,弥漫在他的身旁,几近遮天蔽日。
准提虔诚地用破旧的衣角擦去了七宝妙树上的灰尘,转而将它,对准了通天。
“你什么都不懂……”他喃喃道,“通天圣人,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在最后拼死的法术绽放的刹那。
有一颗遍布着裂缝的道心,悄无声息地化为了飞灰。
——洪荒不记年,准提道人,陨。
在前世的岁月里, 准提见过通天的次数不少。
最多的时候是在紫霄宫中,他随着兄长一道恭恭敬敬地坐在蒲团之上,低眉敛目, 不敢有半步行差踏错,生怕触怒那位行事淡漠的鸿钧道祖。
却能在眼角的余光之中, 瞧见道祖丝毫没有在意他们这群底下之人, 平静地侧过首去, 望着那位站在梨花树下的红衣少年。
少年仰起首来, 望着头顶纷纷扬落下的梨花出神许久,想了片刻,左看右看, 似是觉得无人察觉似的,又悄悄地爬上树去, 伸手攀折了一支开的正盛的梨花。
准提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瞬, 他下意识扭头去看他的兄长。毫无疑问,接引也皱起了眉头, 旋即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轻叹一声:“如此行事无忌……”
会被赶出去的吧?
准提心想,只是当他抬起首来,悄悄瞧了一眼道祖时, 却见这位素来淡漠无情的道祖,竟是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近乎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若是摔下来了,该有他委屈的时候。”
他们担心的事情好像有一点不一样……
准提沉默了片刻,又见道祖转头对着他们开了口:“贫道之前所授, 你们可是听懂了?”
众人面面相觑, 摸不清他的想法, 忖度一二后方答道:“略通几分。”
鸿钧便点头:“也算是有悟性,回去之后再慢慢想吧。”
说着,道祖便站起身来,旁若无人一般朝着殿外走去。绛紫色的道袍拂过玉石铺就的地面,不急不缓,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冷淡意味。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
准提看着他走到梨花树下,远远的,还未走近便轻轻咳嗽了一声,仿佛生怕惊吓到树上的少年一般。
红衣少年迅速地反应了过来,一溜烟就下了树,将梨花枝往身后一藏,就结结巴巴地开了口:“师尊……”
道祖板着脸看着他:“你在树上做什么?”
少年眨巴眨巴着眼睛,努力地狡辩道:“通天不可以在树上吗?也许通天是从树上长出来的呢?就跟风希那只从树上捡的花脸猫一样。”
道祖好像又笑了。
只是这次只是昙花一现,很快就消失了:“但是通天又不是猫,为什么会在树上?”
少年挠了挠头,认真地答道:“猫可以,通天自然也可以。”
他们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旁人听不太真切。
接引打算拉着准提一道离开,却耐不住他不自觉地回过首来,一直望着梨花树下的两人。
良久之后,又看着道祖伸手拂去了通天肩头沾染的花瓣。
准提第二次瞧见通天时,他正端端正正地坐在紫霄宫中,被他两位兄长一左一右地包围在了蒲团上。
少年一袭明艳的红衣,似比外面的天光更加灿烂三分,惹得不少人专注地看去。他却只低垂着眉眼,模样乖巧无害。
道祖坐在高台之上,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神情中颇带几分警告意味。
这是,被罚了?
准提揣测着,在自己的蒲团上坐了下来,却又忍不住侧过身去,多瞧了他几眼。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三清之中的那位元始真人敏感地投来了视线。他的视线同他本人一样冰冷无情,看着人时冷飕飕的,透着刻骨的寒意。
接引面不改色,将他挡在了身后,又合十双掌,躬身一礼:“元始道友,吾弟无状,不甚冒犯诸位,贫道对此深表歉意。”
听到这边的动静,通天好奇地投来了目光,仿佛没有意识到这场无形的纷争正是因他而起。
准提与他对视了一眼。
少年朝着他友好地一笑,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他心中似是动了动。
元始却是呵了一声,不置可否,扭头又将他弟弟按回到了蒲团之上,低声呵斥道:“专心听讲,不要去管那些乱七八糟的阿猫阿狗。”
没有指名道姓,言语之间却尽是冰冷之意。
元始道友委实是个妙人。
准提后来才想清楚:他当时应该不仅是在骂他们,还在指责通天当时就暴露出来的喜好,即:热爱毛绒绒,呵护毛绒绒,最后忍不住把毛绒绒收为徒弟,甚至带回家中。
这种语言的艺术,元始掌握得极好,怪不得后来能在诛仙阵前,以一言激怒他的弟弟。
他多懂他的弟弟啊。
也是多么的……可笑啊。
准提于记忆的一端回望,瞧见了元始眼中的淡漠与傲慢,也瞧见了他对上清通天不自觉的呵护。
仿佛生怕外界那些人,那些事,会伤害到他天真纯良的弟弟。
如他们这般的仙神,几乎与洪荒同时诞生,可与天地同寿,实力强大,尊贵无双,哪会如同易碎的琉璃一般?
可元始他们珍爱上清通天到这个地步,恨不得将他捧在手心之上,不容任何人染指。
到最后,偏偏又是他们打破了这份平静与安稳,将通天推入了这场与天赌命的棋局……难道还不够可笑吗?
他简直就要笑死了。
封神之战如接引预料的一般,平平静静地结束了。
准提站在接引的身旁,望着那来自截教的三千红尘客,真心实意地开了口:“恭喜兄长。”
接引微微一笑:“吾弟何需此言?当是你我同喜!”
“太清圣人冷眼旁观,元始天尊行事偏执,有这样的结果,也是早就可以预见的了。”
他说着,又摇头叹息一声:“只可惜那上清通天,明明手握诛仙剑阵,坐拥截教这一洪荒最为强大的教派,却沦落到这般地步……难不成都到了如此地步,他还相信他那两位兄长口中的‘兄弟情深’吗?”
接引:“真是何等的,天真啊。”
他眼底流露出淡淡的讽刺之色,只是准提凝神望去,却忽而道:“兄长并不讨厌他吗?”
接引看了看他,微微摇头:“比起老子和元始,我确实还是比较喜欢上清。他身上始终有一种不容于世的信念,这使得他常常与这世间背道而行。倘若我们并不是注定为敌,同他交好,我们或许能从中获得很多东西。”
他说着又笑了一声,目光落在那些仍然对着他怒目而视的截教弟子身上,静静地想了片刻,对着准提道:“我们有麻烦了对吗?”
接引:“真正的麻烦。”
确实,他兄长再度做出了正确的判断。
那些截教弟子们并不驯服,即便截教败亡至此,他们却依旧没有改换门庭,投身西方的想法。接引对着他们讲了一遍又一遍的寂灭大道,他们不是捂着耳朵,就是双眼无神,听了跟没听过一样。
接引原先还是颇有信心的,只是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接近了西方命定的兴盛之机时,他终于坐不稳了。
而他的动摇,给了另一个人机会。
截教,多宝道人。
上清通天的大弟子,曾代其师掌教。若非在封神量劫中被太清老子提前用蒲团收走,往后封神的走势,恐怕还会艰难上数分。
只可惜……这依旧改变不了封神的结局。
准提平静地想着,可有可无地看着多宝于函谷关化胡为佛而来,又在菩提树下静坐七天七夜,一念成佛,是为如来佛祖。
他降下了接引金光,引着他一步步登上了灵山。
多宝来到了他们的面前,俯身下拜,叩首行礼,神情姿态中透着始终的平静与从容。
“多宝拜见接引圣人,准提圣人。”
接引开口,他的面容模糊,隐藏在金光之中,高高在上,仿佛自九天之上降下了垂悯的一眼:“如来。”
准提看着多宝,后者似乎沉默了一瞬,又轻轻一笑,应下了这句称呼。
再往后,他便是灵山之上的如来佛祖,在圣人不准下界后的人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彻底成为了西方的代言人。
接引开始的时候也怀疑他,处处限制着他的行动,只是后来,当多宝亲手将他的二徒弟金蝉子派下人间,推动了玄门的衰落和西方佛教的兴盛之后,接引似乎也放下了最后的戒心。
“这样的人,他是再也回不了玄门的了。”
接引对着准提道,眼中又流露出几分淡淡的怜悯:“就算他心里还留念着截教,记挂着上清通天,他也再也回不去了。”
接引叹气道:“不然呢?哪怕他自己还愿意说,他曾经是个诵黄庭的人。你看那偌大的玄门,还会有一个人愿意去接纳他吗?”
接引:“众叛亲离,不外如是也。”
接引这样说完,倒是彻底对多宝放下了戒心,将灵山的权柄交给了他。
只是准提犹豫了片刻,似乎想劝说一下他的兄长,想了想,又选择了放弃。
毕竟……这么多年了啊。
也该忘记了吧?
他上清通天就算曾经对多宝有多么大的恩情,给了他旁人再也没有的信任与权力,也不至于到今日,多宝还记着他。
而且通天能给多宝的,难道他们灵山就给不了吗?西方待他……同样已经竭尽了全力。
该忘记了吧?
可是接引错了,准提也错了。
多宝没有忘记,连片刻也没有。
当灵山成了多宝的一言堂,当西方佛教与截教共同分担气运,当截教有教无类的思想改头换面,又在天地之间流传开来……
他们才知道他们错的离谱!
接引的语气森然:“多宝,你如此行事,难道不怕我们抓了你的魂魄,将你打入无间炼狱,永世折磨吗?”
他们可是圣人啊!
但是多宝只是笑:“若是贫道没有万全的把握,又岂敢如此行事呢?”
“我可是上清圣人的大弟子啊,你以为呢?”
莲花宝座之上,佛祖拈花一笑,眉眼却平淡至极,仿佛有冲天杀气凌云而起,不像是佛门中人,倒似,倒似他仍然在上清通天身边的时候。
一袭青衫,云水长剑,敢教这世间所有敢冒犯他师尊的人,通通有去无回!
准提看着他,怔怔出神,隔着长久的,漫无尽头的岁月,又想起昔日梨花树下的红衣少年。
时隔经年,依旧有人对他念念不忘,愿意为他赌上性命,将一切抛之脑后,只求他的道,他的教,依旧长存在这世间。
为什么?
上清通天给了他们什么?还是说,仅仅是那份至死不改的“天真”?
接引怒气冲冲,又极力压制,像是意识到他们确实无法再对他动手之后,他冷笑一声,极尽刻薄之色:“却不知道这片天地,还允不允许你唤他一声师尊?!”
多宝看着他,只是笑:“那又如何呢?”
“天道不认,天地不予,多宝的师尊也始终只有上清通天一人。”
万千雷霆骤雨,不动他眉目。
多宝全身湿透,依旧站在风雨之中。他轻轻放下了手中的花,又对着东方的方向,俯身拜下,恭恭敬敬地嗑了三个头:“弟子不肖,直至今日,方敢自称为您弟子。”
接引连连摇头:“疯了,都疯了。”
只是无论他再怎么愤怒,准提知道,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
恰如凡间一句诗词所说:“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西方的兴盛再不可见,倒是截教……仍存世间。
多么讽刺啊。
准提茫然地想着:这就是他们的报应吗?
他们的报应……到底是来了。
作者有话说:
1.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贫女》秦韬玉
2.悄悄推荐一下半江太太的《青梅煮马》,通天猫猫很可爱,就是有点衍生咕咕们的通病。
咕咕,咕咕咕。
第182章 可奈别离何
通天凝神望去,只见得脚下一片灰烬的残余,被风吹起, 散落在茫茫天地之间。
羲和面上犹有几分困惑之色:“就……这么简单吗?准提道人就这么死了吗?”
通天低下头来,伸手拈起一寸残灰, 仔细看了许久, 方才答道:“我不知道。”
“我寻觅不到准提的魂魄, 也算不出他的半分生机, 也许,他是死了吧?”通天站起身来,微微皱着眉头, 抬眸望向头顶的天穹。
羲和听出了他话中的犹疑,微微挑眉, 意有所指:“圣人此言何意?”
通天摇了摇头:“贫道不愿欺瞒日神, 只是贫道确实没有万全的把握。毕竟……死而复生这种事,对我们来说又能难到哪里去?生生死死, 死生复来,又岂会是凡人口中的传说?”
通天:“只是,无论准提是死是活,如我们这般修行之人, 若是再也无法寻得自己的道心,就算是活着, 又同死了有何区别?”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轻轻松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