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开始慌张。
哪怕在贺闻帆面前出过的丑不止一次,但现在不一样。
就是哪里哪里都很不一样。
“贺先生,”沈令嗓音不受控制地发抖:“您、您可以出去一下吗?”
贺闻帆扶住沈令肩膀的手一僵:“什么?”
他像是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到底怎么了?”
沈令垂下头,带出一丝哭腔:“请你,出去一下……”
回应他的是压抑的沉默。
门被推开,秦臻听到响动过来查看,被眼前的一幕吓得丢了魂,不顾贺闻帆还在,冲到沈令面前。
经理也紧跟了上来。
现场渐渐变得混乱和光怪陆离。
贺闻帆被挤到一边。
他有些恍惚。
从沈令摔下来那会儿,他就有点慌了神,浑身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紧绷着。
可现在渐渐冷静下来,他才意识到沈令对自己是抗拒的。
不论沈令突然的难受是出于什么原因,至少对方将不希望他留在这里的态度表达得很明确。
算起来他和沈令认识不到一个月,他确实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对沈令的身体状况过于深究,甚至产生过分的关心。
这不是他应该有的反应。
像闯出一片迷障,贺闻帆后知后觉清醒过来,心却有些发冷。
窗外天色已然深黑,室内的光源似乎更加强烈。
他垂下眼帘,不再看沈令苍白的面孔,拿上外套转身离去。
他把秦臻也赶走了,自己蜷缩在沙发里等待药效产生作用。
和以往一样,沈令的心脏没有那么脆弱不堪,依旧自己慢慢缓过来了,只是时间比上一次更久。
沈令疲倦地闭了闭眼。
下班时,他没有拒绝秦臻送他回家的请求。
当晚他莫名其妙发起烧。
沈令觉得口渴醒过来时体温还不算高,但他知道退烧药对自己来说没什么作用,而高烧对心脏负担太大。
他必须赶在温度彻底飙升前去打针挂水。
沈令浑浑噩噩间感到绝望,沉寂两秒,到底还是怕死惜命。
他慢吞吞爬出帐篷,穿好衣服拖着沉重的步伐去了医院。
他不想惊动父母,没去自己常待的那家私立医院,选了最近的公立三甲。
夜里急诊依旧忙忙慌慌,像沈令这样发烧感冒的不少,沈令给医生报过病史后,很快分配到了床位。
他迷迷糊糊被推去拉了张心电图,做了个心脏彩超,然后吊着水在监护仪滴滴答答的声响里又睡了过去。
幸好他这颗花过大价钱的心脏还算识趣,没继续惹麻烦,第二天醒过来时,烧退了不少,心监仪也被撤走了,只是还有点胸闷和发烧后的头晕恶心。
护士来给他换吊瓶,看沈令手背有点肿,说:“你这血管太细了,我再给你把点滴速度调慢些哈,不急着出院吧?”
非要说的话,沈令其实有点急,他今天还有课,专业课。
“那这样多久能输完呀?”沈令问。
“你还剩两瓶呢,最快下午,慢的话晚饭那会儿吧。”护士说:“你血管细成这样调快手受不了的,学习工作什么的都请个假吧。”
专业课是上午第二节,沈令看了眼时间,要想赶上,他现在就得拔掉针头打车过去。
显然不现实。
他栽回枕头上:“我知道了,谢谢您。”
护士走后,沈令拿出手机先点了份素面,退烧液刺激肠胃,弄得他胃里一阵阵反酸,得吃点热乎的暖暖。
然后他开始犹豫要怎么给导师发短信。
整个聊天界面全是他的无数次请假的遗骸,沈令看着都不好意思再开口,但开不了口也不得不开。
他编辑好短信,认真做了一番心理建设,紧张兮兮地点击发送。
导师回得很快:[沈令同学,本学期你已经是第五次请假了,你知道老师的课,旷课三次取消考试资格,请假五次扣除平时分吧?]
沈令当然知道,平时成绩40%,考试成绩60%,如果被扣光平时分的话,意味着沈令期末至少得考100分才能及格。
可总分也才一百啊。
沈令欲哭无泪,他可怜兮兮地问:[老师,期末有附加题么……]
如果总分120,他或许有可能靠到一百。
导师大概都无语了,好一会儿才回了一个笑哭的表情。
沈令连忙把吊瓶拍张照发过去,适当地卖了下惨:[对不起老师,我是真的在输液……]
[好吧好吧,不难为你了,这样你平时分我还是先扣了,但期末只要你考到80分,我就给你算及格,不用开学再补考了,可以吗?]
当然可以!
满分不行,八十分沈令努力一把还是能够做到的。
[嗯嗯!谢谢老师~]
[快休息吧,年轻人一定要注意身体增强体质。]
[好的,我记住了,老师您忙吧~]
请假完成,沈令松了口气,退出聊天框时不经意瞥到贺闻帆的头像。
昨天在茶室的时候他太慌了,赶贺闻帆走的时候态度好像也挺过分的。
当时他体力透支没工夫想,一晚上过去头脑清醒过来,沈令才后知后觉感到不妥。
贺闻帆原本也是在关心他,他实在不该那么强硬地赶人家走。
沈令脸皱巴起来,越想越有种做了坏事的心虚。
他揪着被角,忧心忡忡地给贺闻帆发了条消息:
[对不起贺先生,昨天我态度不好冒犯到您了,希望您不要介意。]
其实沈令从小那么多次进医院,做完手术后再难堪的时候都有,他也早已经死猪不怕开水烫。
但面对贺闻帆他就是有种古怪的别扭。
不想要总以病病歪歪的模样示人,他也希望自己可以是健康、开朗、鲜活的。
贺闻帆没有回复,沈令开始忐忑。
但谁都知道贺先生很忙,他没好意思再多发消息打扰。
很快外卖到了。
为了不吃坨掉的面,沈令就近点的医院门口的一家小餐馆,送餐速度确实很快,一点没坨,热腾腾冒着气。
但味道属实一言难尽。
沈令刚吃一口脸就皱成一团。
不知道是不是他生病了嘴里没味,这碗面简直可以用毫无味道来形容。
但要真是一点味儿都没有,沈令口味淡,勉强也能接受,可它偏偏胡椒味重得过分,老板像把胡椒粉当盐在放。
沈令咬了咬牙,又坚持吃了一口,确定自己无法忍受,毅然放弃。
他宁愿靠喝热水暖胃。
捱到傍晚,沈令输完了最后一瓶吊瓶。
他两只手背都输肿了,慢吞吞给自己办出院,又开了一堆药。
排队取药的时候突然接到贺闻帆的电话。
那人一整天都没回他的消息,这会儿却冷不丁打来一个电话。
沈令盯着跳跃的来电显示,两秒后才接起来:“喂?”
贺闻帆忙了一整天,下午飞去首都出差,这会儿刚到酒店:“抱歉,现在才看到消息,我没有介意,你不用道歉。”
他说话礼貌又客气,和平常毫无两样,沈令却莫名有些喉咙发干,他舔了舔嘴唇,“谢谢您的理解……我还有一件事……”
“你说。”
“就是我应该会请几天假,最近不去茶舍了,”他顿了顿,听对面没有回应,继续道:“我刚才也问了下,李老师短期内也不会过来,您想喝茶的话可以见见其他茶师,或者去别的茶舍也都没关系的。”
贺闻帆那边沉默着,沈令听着沙沙的电流声,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清自己的话。
半晌,贺闻帆开口:“好,我知道了,你——”
“——请093号沈令到六号窗口取药,请093号沈令到六号窗……”
大厅广播突然响起来。
“你在医院?”贺闻帆问。
沈令连忙收拾单据,把手机夹杂肩膀上:“对,额……贺先生麻烦您稍等下,我先取个药。”
他边说边挂断电话,另一只手把单据递给医生。
贺闻帆坐在长桌前,手机端端正正摆在桌面上,屏幕里通话结束的字样异常显眼。
他食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又拧开瓶盖猛灌了几口冰水。
十几分钟后,沈令的电话才回拨过来。
他打车花了些功夫,坐在车里有点气喘:“耽误您时间了贺先生,您说。”
“没什么,生病很严重?”
沈令以为他说请假的事,他倒不是真的病得去不了茶舍,只是马上期末,他没精力兼顾学习和工作,暂时准备把茶舍的事放一放。
他挠挠鼻尖:“还好,但可能需要歇一段时间。”
“……我知道了,注意休息。”
“谢谢。”
沈令肚子咕噜叫了一声,饥饿感再次袭来:“那个贺先生!”
他赶在挂断前出声:“嗯……方便问一下,您上次给我定外卖的餐厅是哪家吗?”
那是沈令近期吃过最满足的一顿饭,现在饿得心慌,满脑子都在惦记那股味道。
“可能不太方便,”贺闻帆顿了顿,说:“那份其实是我拜托家里阿姨做的。”
沈令一怔。
原来不是从餐厅里的买的吗?
也对,那么家常的味道,没有任何刺激味蕾的香料,确实不像餐厅的风格。
沈令失落地垂下眼:“这样啊……”
“你想吃的话我请她再做一顿。”贺闻帆说。
沈令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不麻烦了,您忙吧,我先挂了。”
电话甫一挂断,沈令就后悔了。
他是真的很想好好吃一顿饭,可话到嘴边就成了虚假的客气,明明自己口水都快掉下来了,也还是怕麻烦别人。
沈令赌气地垂了垂脑袋,不明白自己怎么老是这么矫情拧巴。
到了家,他只能又点外卖,是他平时经常点的一家饭馆,那里的小馄饨味道还不错,沈令吃过好几次。
今天这份完全是熟悉的味道,但沈令吃得却不如往常舒服。
他好像饿得太狠了,胃里一抽一抽的疼,刚退烧不久,头晕恶心的反应都还在。
一碗馄饨吃了不到一半就全吐了,在洗手间交代得干干净净。
沈令趴在洗手台上喘气,眼前天旋地转,冷汗凝在身上人不住地发抖。
好像还有点耳鸣,除了尖锐的嗡嗡声什么都听不见。
他只能保持僵硬的姿势等待这一阵难受自己结束。
是不是应该自己学一学做饭呢?
沈令恍惚中开始胡思乱想。
但他肯定做不好吧。
从小到大什么运动都不能做,热闹一点的活动也很少参加,学习成绩也没有很出众,身体不如同龄人的同时,连记忆力也比不上别人。
他唯一还算自豪的是虽然记性不好,却认识几乎所有种类的茶叶,唯一拿手的,也只有泡茶而已。
但这也是基于家庭的熏陶,家里几代人上百年都在和茶叶打交道,才教出现在沈令。
沈令总觉得,如果他不是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那他一定早早就死掉了,或者长成一个一事无成的废物。
耳鸣渐渐平息。
沈令恍惚中听到一阵声响,他大脑滞涩地转动着,分辨出来好像是他的手机铃声。
沈令喘了口气,支撑起身体,把脸洗干净,出了洗手间。
他捂着胃窝进沙发里,看也不看就接通电话:“喂……”
“沈令?”
贺闻帆冷冷的声线传过来,像水滴落入深潭,瞬间唤醒沈令疲惫的神经。
沈令猛地睁眼:“贺先生?”
“你怎么了?”贺闻帆觉得他声音发虚。
“没什么,”沈令清了清嗓子,掌根用力按着胃:“刚到家准备睡觉来着……”
这话听着就心虚。
贺闻帆没拆穿他,问:“吃东西了吗?”
“……”
沈令瞅了眼外卖袋子。
吃了,但还不如不吃,这顿饭弄得他现在都还冒冷汗。
电话里听不清,但贺闻帆似乎很轻地叹了口气。
“我让阿姨做了几个菜,大概十分钟后会送到,你到时候让保安同意她进来就行。”
沈令呆住了。
完全没想到自己今天还能有口福吃到心心念念的饭菜。
他指尖都开始发麻,胃还疼着,却狠狠咽了下口水。
“谢谢你……”
“举手之劳,不用客气。”
是沈令送给袁格的毛峰。
一袋里两小罐,袁格像魔怔了似的,非要把整袋都留给他,美其名曰孝敬老板。贺闻帆再三推拒,最终只收下一罐。
茶是好茶,但贺闻帆冲泡的水平远远赶不上沈令,反倒有些可惜了。
天色近晚,偌大的办公室只有贺闻帆一个人,余晖洋洋洒洒穿过窗户,透过指尖的品茗杯,折射一片碎光在袖口。
贺闻帆忽然感到一阵乏味。
习惯繁忙后忽然悠闲下来,他竟然不知道要做什么了。
离晚上的视频会议还有好几个小时,贺闻帆舌尖发痒,很想喝口茶,可思来想去居然找不到一个人,能泡出沈令那样清扬回甘的茶。
还是健身算了。
贺闻帆起身出门,路上接到发小谢城的电话。
“什么事?”
谢城那边闹得不行,贺闻帆听到他扯着嗓子嘶吼:“今儿哥酒吧开业——过来玩儿啊——”
贺闻帆皱眉把手机拿远:“又开?”
“不是,什么叫又啊?”谢城估计腾了个安静地方,声音清晰不少:“也就第七个,哎呀知道你现在没事儿,赶紧过来吧,地址我发你微信啊。”
贺闻帆确实没事,犹豫片刻:“知道了。”
“哎这就对了嘛,年纪轻轻的别整天喝茶喝茶,也该换换口味了。”谢城满意道。
开业派对不知道什么主题,酒吧里一堆奇装异服的男男女女,乐声吵杂,DJ疯狂,镭射灯闪得人眼睛疼。
贺闻帆被谢城勾肩搭背带上二楼,从老板特供的绝佳视角俯瞰全场。
直到看见水帘洞花果山,金角大王玉兔精,还有打扮成蜘蛛精正试图从肚脐眼吐丝的人后,贺闻帆才确定,这是一场朋克版西游记变装派对。
“怎么样,好玩吧?”谢城端着鸡尾酒高声助兴:“芜湖——嗨起来!”
楼下顿时更加沸腾。
贺闻帆瞬间觉得精神状态受到冲击。
他转身就走。
却被谢城压着肩膀坐到沙发上。
“来都来了急什么啊,”谢城一手按着他,一边对酒保说:“快,给我兄弟上我新进的那批酒。”
贺闻帆不动声色挡开:“请给我一杯柠檬水。”
谢城震惊:“不是吧,你装什么逼呢,哥们儿酒吧开业不喝酒,瞧不起人?”
贺闻帆淡淡瞅他一眼:“我晚上还有个视频会。”
谢城一下怂了:“行行行吧,还是上班重要。”
谢贺两家是世交,贺闻帆和谢城打从穿开裆裤就认识,幼儿园小学中学都在一个班。
唯一不同的是,贺闻帆是独子,得按部就班学金融、留学、接管公司。谢城却有个相当厉害的姐姐,一手把持家业,是贺闻帆生意上密切的合作伙伴。
而对学习和生意都一窍不通的谢城,高考结束后就堂而皇之地留了头长发跑去学艺术。
在国外浪荡几年后,回来又剃成了寸头到处开酒吧,幸福快乐地当一个二世祖姐宝男,对话常用句式:我姐说。
“——我姐说你最近常去一家茶舍啊?”
贺闻帆抿了口柠檬水:“我一直都去那家。”
“不一样吧,”谢城挤眉弄眼:“最近不是换了个新茶师么,听说人标致得不行,手艺还好。”
贺闻帆抬眼:“所以呢?”
谢城撞了撞他肩膀:“来感觉了?”
贺闻帆没说话。
谢城咳了声,正经了些:“来感觉挺好的,但哥多少提醒一句哈,那人来历有点问题,你自己应该也查过吧?”
“你查他了?”
“我是查了,”谢城灌了口酒,“但屁都查不到,你说搞笑不搞笑?小爷我什么人脉,我都查不到那得是什么背景?”
贺闻帆垂眸摩挲着杯壁,面孔半遮在阴影里。
谢城瞧着他的反应,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你果然也没查到。”
他揽着贺闻帆的肩膀,小声说:“咱俩,加一起都查不到,你是不是该慎重点?你心里有计较了吗,大概是哪家派来的?”
贺闻帆叹了口气:“不用,他最近都不来了。”
“不来了??”谢城瞪大眼:“不来多久了?”
“一周。”
“卧槽,这他妈是到欲擒故纵了啊!”
贺闻帆眉心一抽。
“让我猜猜,理由是不是病假?”
“……是真的生病。”
谢城两手一拍:“这不就更毫无破绽了?”
贺闻帆:“…………”
谢城忧心忡忡地搭着贺闻帆的肩:“你不觉得吓人吗?这么好的心机这么好的手腕儿,长得还他妈惊为天人,背景更是半点不清楚,这种人在身边你不觉得心里悬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