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边总是围绕着很多人,各式各样的人怀着各式各样的目的接近他,他从不会对这些人抱有善意的认知,并时刻防备,这个做法每一次都是正确的。
自然而然的,贺闻帆也凭借以往的经验擅自对沈令做出定义,并自负地认为自己是对的。
直到今天。
贺闻帆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名为难堪的情绪。
他在走廊里坐了很久,才提起精神去看望沈令。
病房里比外面还要安静很多,厚重的窗帘拉紧,光线昏暗。
沈令已经醒了,拧着眉头像在胡思乱想。
床头被摇起来一点,他戴着氧气罩靠在枕头上,看到贺闻帆进来,眉间愁容消散,露出一个笑。
他抬手把氧气面罩摘掉,贺闻帆连忙阻止。
“没关系的。”沈令轻声说。
他中气不足,尾音发虚,贺闻帆听着都觉得忐忑。
“刚才在想什么?”贺闻帆问。
沈令只是发愁要怎么面对妈妈,今天这事肯定是不能再瞒着家里了。
妈妈一定很担心,等下看到自己这个样子说不定还要生气,沈令盘算着该怎么撒娇才能让妈妈心软。
只是这些他不好意思跟贺闻帆说,显得自己太孩子气。
“没有啦,”沈令抱歉地笑笑:“只是觉得又麻烦您了。”
贺闻帆喉咙有些发干:“你没事就好。”
沈令弯着眼睛:“谢谢您。”
贺闻帆不由自主地屏息:“真的不用谢我。”
他说一句,就忍不住看一眼心监仪上的生命体征,见没有出现强烈波动,才没强制让把氧气罩戴回去。
沈令把贺闻帆的动作看在眼里,有些内疚:“我今天是不是吓到您了?”
“没有……没事。”贺闻帆掩唇咳了咳,移开视线:“医生说你情绪太激动,是怎么回事?”
“额,这个……”沈令垂下睫毛,嗡声说:“我在学校跟人吵架了……”
贺闻帆眉心一跳,沈令看上去是完全不会发脾气的人,成天安安静静的,像观音菩萨似的圣光普照。
他又想起沈令出校门时兴高采烈的样子,心生好奇:“吵架把自己吵开心了?”
沈令害羞地低下头:“没有……开心是因为交到朋友了……”
他现在说几句话就得停一会儿,贺闻帆没催他,耐心等他缓过气来。
“我有个同学,”沈令喘了喘说:“他总是用我脸盲的事攻击我,恶意揣测恶意造谣,还当着全班的面对我指指点点,甚至欺负女生。”
沈令说着脸颊鼓起来:“我太生气了,就狠狠骂了回去,骂得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贺闻帆脸色不着痕迹地变了变。
沈令没有察觉,自顾自说道:“然后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个很坏很讨厌的人,撒网养鱼还不尊重女生,我更生气了,后悔没多骂他几句。”
他叹了口气:“其实那时候就有点不舒服了,但被我忽略掉了。”
“后来其他同学夸我骂人高级,还说大家都很喜欢我,想认识我。”
沈令仰头,眼睛亮晶晶的:“我太高兴了,一不小心情绪起伏就又大了一丢丢……然后就这样了……”
他边说边轻轻抚摸自己的胸口,像在对那小心脏道歉似的。
贺闻帆却口干舌燥说不出话。
他又何尝不是擅自揣测过沈令。
沈令无意识的话,像把无形的小锤子,叮叮咚咚敲打着贺闻帆的心脏,让他更加难堪。
沈令自顾自说了半天,才发现贺闻帆的沉默。
他端端正正坐着,身上却像笼罩着一片乌云。
“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沈令反思自己:“影响到您了吗?”
贺闻帆回过神:“没有。”
他尽力让自己看上去一如往常,柔声道:“你做得很棒。”
被夸奖了沈令既开心又不好意思,轻轻垂下头。
贺闻帆一颗心像被翻来覆去揉过:“还有,你不用对我用敬称的。”
“这……没关系吗?”沈令有点犹豫。
他点了点头:“当然没关系。”
沈令看了他一会儿,确定他是认真的,嘴唇逐渐抿出浅浅的弧度:“那好吧。”
空气里出现短暂的寂静,把时间都拉慢了。
半晌,贺闻帆很轻地叹了口气:“……对不起。”
他声音很低,低到沈令怀疑自己出现幻觉。
“什么?”
手机震动起来,贺闻帆骤然回神。
他看了眼屏幕,对沈令扯出一个笑:“抱歉,我接个电话。”
沈令没反应过来,呆呆点头:“您……你忙吧。”
袁格的电话拯救了贺闻帆。
处理完工作上的事,他又在医院楼下吹了好一会儿冷风,才转头买了份小米粥回病房。
走到门口时忽然收到沈令的短信。
[今天给你添麻烦了贺先生,我妈妈马上就到了,她会照顾我的,你早点回去休息吧,谢谢你^^]
非常听话的没有再把他称作“您”。
贺闻帆看着着短短的一句话,脚步停了下来,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沈令家人会来照顾他,似乎不需要他继续待在这里,也不需要他这份小米粥。
贺闻帆透过房门的窗口往里看了一眼。
沈令又戴上了氧气罩,没有刚才强撑着说话的精神,眉眼间全是疲倦。
他拿着手机缓慢地打着字,十几秒后摁灭屏幕,垂下手,皱着眉闭上眼。
同时贺闻帆手机屏上又弹出一条消息: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道歉,但你没有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啊。反而是总是我在麻烦你,因为贺先生你心善送我来医院,我现在才能好好的。真的非常感谢,出院后我会登门道谢的!]
沈令的文字和他本人一样简单纯善,贺闻帆握着手机就像握了个烫手的山芋,一个字都回复不了。
沈令毫无意外的被妈妈接回家休养。
这些日子不用去茶舍,又适逢寒假,沈令每天要做的只是吃吃喝喝躺躺,饭后固定遛弯一小时,实在无聊了就跟家里阿姨学学烘焙。
在二十岁的年纪,活出了退休老人夕阳红的悠闲。
沈令躺在床上掰着手指头算,感觉独居几个月锻炼出的为数不多的生存技能,在家里短短几天,已经要全部还回去了。
房间门被轻轻敲了敲,俞灵端着一盘草莓进来,沈令坐起身:“妈妈。”
“慢点起慢点起。”俞灵连忙上前,把玻璃盘往小桌一放,坐到床边:“下次不可以起这么快了。”
沈令盘腿坐在床边,闻言往前挪了挪,抱住妈妈的手臂:“没关系的,我已经好了。”
“哪里好了?都瘦这么多。”
沈令歪歪头:“没有呀,我早上称的时候重了三斤诶。”
“那是这两天才养起来的。”俞灵拍拍沈令的背:“我把你接回来的时候,瘦得就剩那么一点……”
她说着又开始心疼,摸摸沈令的头发:“我们宝宝怎么把自己弄到医院去的呢?”
俞灵手指温软,沈令从小就很喜欢被她抚摸,乖乖地把头伸过去,全然不觉得成年男生还和妈妈这么亲近会害臊。
他叉了一颗草莓边吃边说:“因为要考试嘛,我不够聪明,只能多努力了呀。”
“哪有?”俞灵佯怒:“我们宝宝是最聪明的。”
沈令笑起来:“妈妈你对我滤镜好大啊。”
俞灵坚决否认了。
她丝毫不认为自己有亲妈滤镜,他们小令就是很聪明啊,读书的小半时间都在住院,但一次都没留过级,三岁那年别的小孩还在咿咿呀呀学儿歌,他们小令都能认得十几种茶叶了。
俞灵非但不觉得沈令笨,她真情实感地觉得自己儿子是个天才。
沈令笑得快要仰倒过去。
俞灵帮他抹掉笑出来的眼泪,又问:“对了宝宝,送你去医院的那位好心人留联系方式了吗?改天我得亲自去谢谢人家。”
沈令坐正了些:“是认识的人,我已经跟他说过等我好些了会登门道谢的,妈妈你让我自己处理吧。”
“是吗?”听到沈令这么说俞灵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惊喜。
儿子独居几个月,真的开始有了自己的社交,前几天还说和同学关系变亲近了,后面会约出去一起玩。
俞灵很是欣慰,沈令从小就是太孤单,每天都是和他们这些长辈待在一起,也没个同龄的朋友,现在慢慢开始接触社会了,也不是坏事。
“好吧,”俞灵尊重孩子的社交圈:“那宝宝自己处理。”
“谢谢妈妈,”沈令笑起来,又问:“那妈妈我之后还是可以搬出去住吗?”
“这……”俞灵犹豫,她还是担心沈令的身体。
“真的没关系的,”沈令劝说:“房子我都选好了,就在漉水苑,妈妈你知道的呀,离茶舍和学校都近,而且安保设施都很好。”
房子是好,但关键沈令身体不禁折腾,俞灵不想再有一次把沈令从医院接回家的体验。
她抚摸着沈令的眉眼,满是担忧心疼:“就在家里不好吗?有妈妈和阿姨照顾你啊。”
沈令垂下睫毛,靠在妈妈的肩膀上:“家里好呀,可我总要稍微学习独立一点吧。”
他抱着妈妈的手臂撒娇:“而且我们家离鸣雪斋和学校都太远,我每天过去坐太久的车也很累的,不如住得近一点呢?”
这倒是,俞灵暗暗思索。
沈令小时候体质太差,晕车一直很严重,他们全家仔仔细细养着,养到沈令长大一点,身体逐渐好些后,晕车的毛病才渐渐消失。可要是路上太颠簸或者路程太远,他依然会难受。
沈令察觉到妈妈的动摇,再接再厉:“茶舍马上三周年店庆了,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自己茶舍的庆典呀,再等到来年开春,客人会越来越多,我去的次数也会更多,住得近会很方便的。”
“我房子的门禁卡和密码你全都有,可以随时来看我嘛,好不好嘛妈妈……”
他每次一撒娇俞灵就没辙,实在拗不过只能答应下来。
她叹了口气,无奈地笑笑:“好吧好吧,但最近不行,怎么也要等到店庆后再去检查一下身体,医生说没问题,妈妈就帮你搬家。”
“好噢!”沈令甜甜地笑起来,喂妈妈吃草莓,又从手机里翻出几张照片。
“妈妈你帮我选一下,店庆给客人发的请柬我用哪个款式比较好……”
沈令身体彻底恢复前,被俞灵明令禁止出门乱晃,他只能每天缩在家里,远程和店员们沟通店庆活动的事项。
一周后秦臻和经理刘明申来看望沈令。
沈令把他们带到暖室里接待,又泡了壶花茶,三人慢慢喝。
暖室里温暖如春,四处种植着鲜花果蔬,沈令没事就窝在里面,靠背诵花花草草的学名来锻炼记忆力。
秦臻两人先是问候了一番他的身体,而后才进入正题,说到店庆活动的事。
“已经定下去清溪山远足了。”刘经理说:“时间是1月的7日和8日,两天一夜,请帖也都发出去了,邀请范围是这些年在咱们店长期消费的老主顾,总共有37位,但应该不会全部到场。”
沈令点点头:“两天一夜的话,留宿的酒店都定好了吗?”
“定好了,”刘明申应道:“我们活动时间设计很松缓,中途留宿在半山腰的梵思酒店,我们包下了所有VIP客房供客人们休整一晚,第二天在山顶举行正式的派对。”
秦臻补充道:“山顶我们也定了酒店,白天客人们玩累了可以去休息,活动到下午结束。但如果还有客人意犹未尽,可以自行留下来继续游玩,酒店的退房时间是在第二天午后。”
沈令一边翻看着详细计划表,一边听他们说,闻言笑起来:“辛苦你们了。”
两人连忙摆手:“不辛苦不辛苦,都是应该的。”
“对了,”秦臻又询问道:“如果有生日在近期的客人,我们想额外准备一份生日礼物,你看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沈令当即批准:“有哪几位客人生日的?”
刘明申连忙找出名单,筛选之后递给沈令:“只有贺先生一位,他可是从开业就一直光顾的老主顾啊,确实得重视。”
秦臻说:“贺先生生日是一月五号,虽然不在我们活动日期的当天,但毕竟是生日周,我们也会用心准备一份礼物的。”
沈令看着名单,点点头:“确实要好好准备……”
他似乎有什么想说的,若有所思沉默几秒,而后抬起头看向秦臻两人,问:“方便举办一个小惊喜或者小活动吗?”
经理和秦臻对视一眼,想了想说:“也不是不行,时间和场地都能腾得出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沈令轻轻勾了勾唇,“对,有点事需要向贺先生道谢,就用现成的机会的借花献佛一下啦。”
秦臻笑起来:“行,那我回去弄几个活动策划出来,你选一下。”
“不用了,”沈令托腮:“我大概有个主意,具体操作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们吧。”
他圆溜溜的眼睛映着暖室里的花海,嘴角浸着浅浅的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送走秦臻和刘明申后,沈令洗漱完准备睡觉,躺在床上琢磨生日惊喜的细节。
忽然他想到什么,立刻坐起来打开手机,点开贺闻帆的聊天框。
首先他得确认贺闻帆会到场才行。
桌上手机嗡地震动,弹出一条消息提醒。
贺闻帆开了一天的会,刚回到家洗完澡。
年底事多,贺闻帆忙得心力交瘁,烦躁了瞥了眼手机。
下一秒,他端端正正坐到沙发上,毛巾被扔在一边,手机被好好捧在掌心。
[沈令:抱歉贺先生这么晚打扰你,请问你现在方便吗?]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将近十天,沈令离开医院后,他们再没说过一句话,贺闻帆对深夜收到沈令的消息十分诧异。
[方便,有什么事吗?]
沈令回得很快:[那个……能打电话吗?]
贺闻帆眉心一跳,而后渐渐紧蹙。
沈令不是会深夜找人说话的性格,比起语音聊天他也一直更倾向于发消息。
怎么突然要打电话了?
贺闻帆蓦地想到沈令发病晕倒在他怀里的样子,心尖一抖,手指快于意识按下拨号键。
“你不舒服?”他有意在保持声线平稳,语速却比往常快了不少。
沈令很明显地愣了两秒:“没、没有啊……”
他不明所以地笑了笑:“我是想问一下,你收到我们送的请帖了吧?”
贺闻帆情绪不稳,稍作冷静后,从外套衣兜里摸出一张卡片,烟青色的,系着细细的丝带。
是今天下午寄到公司的,他还没来得及仔细看。
贺闻帆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抹了把脸:“收到了……你真的没事?”
沈令有些失笑:“真的没事……”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最近回到父母家住啦,身体好了很多。”
贺闻帆怔了怔。
也对,那样的情况任谁家父母都会把孩子接回家的。
贺闻帆狠狠按了按额头,责怪自己忙晕了,竟然连这点都没想到。
他缓缓拆开请柬,大致扫了眼:“你们茶舍店庆?”
“对,”沈令说,“所以想确认一下,你会到场吗?”
贺闻帆看了看时间,一周后,主题还是登山远足,这种活动他估摸着沈令不会参加。
但想了想,还是没把话说死:“不确定,得看到时候的行程安排。”
“这样啊……”沈令似乎有些失落,欲言又止的:“贺先生你是光顾我们茶舍最久的客人了,不管怎么说,还是希望你能到场和大家一起聚一聚。”
这话听起来只是普通的游说争取,贺闻帆捏着眉心,却敏锐地从中挖掘到另一个信息点:
“你也去?”
“啊?”沈令一愣,“去,去的。”
“三周年店庆,鸣雪斋所有员工都会到场。”
贺闻帆没说话了,他又翻开请帖仔细读了一遍,确认是去市郊爬山,皱起眉:“你身体可以登山吗?”
沈令大概是没想到他关注点在这,哑然须臾,而后笑起来:“没问题的。”
他补充道:“请柬上因为篇幅限制没写得太详细,其实登山是两个路线,爱锻炼和想要运动放松的客人可以自己登山,但沿途全程有缆车,体力差一点的随时都能坐缆车上去,我也会量力而行的。”
如果是这样就还好。
贺闻帆渐渐安心。
他咳了声:“你们希望我来?”
“当然啊,”沈令肯定道:“你是最重要的客人,陪伴我们茶舍一起成长,你到场了才更圆满的。”
沈令说话,哪怕再官方也让人心里舒坦。
贺闻帆嘴角上扬,尾指勾着请柬的丝带:
“好,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