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您相信我。”他正襟危坐,忐忑地看着贺闻帆。
怕贺闻帆和个别同学一样,认为他只是在夸大其词小题大做。
贺闻帆好像想到了什么,没有立刻回答。
他摘掉手套,露出右手虎口的两颗痣:“所以第一次见的时候,你盯着我的手背看,是在记特征?”
沈令诚实地点点头。
“好的,我理解了,没关系。”贺闻帆淡淡收回手。
沈令怔了怔:“所以您不生气吗?”
“为什么要生气,”贺闻帆不解:“面孔识别障碍不算罕见,大家都有自己特殊的记忆方式,我问编号也只是好奇而已。”
沈令狠狠松了口气,咬了咬嘴唇,“谢谢您的理解,您人真好。”
他眼睛水润润的,盈盈闪着光。
这种目光太过纯净无杂质,像投下一块透明的水晶玻璃罩,让贺闻帆莫名难以喘息。
脊椎骨又开始发麻,贺闻帆移开视线,喝一口水压了压。
沈令将打包盒盖好收进餐袋里,用湿巾擦干净手,对贺闻帆说:“最近我期末复习太忙了,就没精力去茶舍,还麻烦您特地来一趟,等我考完身体好些了,一定会回去的,我会努力让您喝到最满意的茶。”
他真诚得让贺闻帆感到理亏,今天原本也是他突发奇想不请自来。
“没有,”贺闻帆咳了声:“没事先告知就突然出现是我唐突了。”
沈令还穿着睡衣,看样子马上要换衣服准备出门,贺闻帆不好独自守在客厅,识趣地选择回避。
他从沈令手里接过纸袋,“我帮你扔吧。”
沈令领会到他的意思,没有客气,笑了笑:“谢谢您。”
贺闻帆在楼道里站了一会儿,估摸着沈令已经收拾好了才回去。
沈令又把自己穿成了一只圆滚滚的企鹅,怀里抱着几本参考书。
他仔仔细细压好围巾,对贺闻帆说:“我家里有好些茶,感觉您应该喜欢,本来该给您泡一盅的,但现在有点晚了……我真的得去学校了,马上是最后一科考试,抱歉啊贺先生。”
“考试重要,”贺闻帆应道:“喝茶的事等之后去茶舍再说。”
他看着沈令依然没什么血色的嘴唇,犹豫两秒,没抵抗住心里那点恻隐,直接把沈令稍去了学校。
沈令进考场时人到得差不多了。
他把背包放在教室最后的空地上,轻手轻脚在倒数第二排的空位坐下。
老师在讲台上分发试卷,“拿到卷子先别做,看看有没有缺页漏页,有发漏的举手找我拿。”
前排男生传来的试卷就少了一套,沈令伸手去接,男生却在看到沈令的瞬间,一把将试卷抽走,直接掠过他给了最后一排的女生。
沈令手悬在半空。
女生本人都愣了,连忙把试卷往沈令手里塞:“干什么啊,沈令卷子你拿去。”
前排男生轻哼一声,瞅沈令一眼,不屑地转了回去。
被莫名其妙针对一通,沈令除了有些迷惑外,倒不太生气。
不对自己的心脏添加任何额外负担,是他这些年保命的首要法则。
“没关系。”他笑了笑,把试卷推给女生,举手又找老师要了一份。
其实就算前排男生不这么做,沈令也会选择先让给后面的同学。
他深呼吸两下,把学生证和校园卡摆在桌角乖乖给老师检查,等待考试铃声响起。
他现在头脑清醒情绪稳定,吃过米线后血糖上升思路清晰,他又随机默背了一段知识点,非常流畅。
沈令渐渐安心。
考试结束得很顺利,不枉费大半个月的刻苦复习。
考完后沈令一边收着书包一边算了算分,基本确定能达到老师80分的要求,算得准的话,甚至能到90以上。
沈令欢欣雀跃,没忍住露出了小小的笑涡,偏头又对上后排女生的视线,霎时红了脸。
“怎、怎么了?”
“没有没有,”女生连忙摆手:“就是很少看到你这么笑,其实沈令你笑起来很好看啊。”
沈令因为没朋友,平时在班上几乎属于神出鬼没的状态,自然也很少和同学说说笑笑。
他不太好意思地摸摸脸:“谢谢啊。”
这是最重要的一门专业课考试,几乎没人提前交卷,现在教室里吵吵嚷嚷地洋溢着对答案的声音。
前排男生提着包过来,一手插在口袋里,嗤笑着对女生说:“你跟他聊什么啊,人家记得你名儿吗?”
沈令皱了皱眉。
他扭头看了眼那个男生,刚才没注意,现在却想起来了。
这人叫李瑞,就是上次在背后大声议论他的人。
沈令有些无语,不知道他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自己。
明明他好不容易才和同学开展一场愉快的交流。
“我记得。”沈令说。
他看向女生,声音柔和下来:“杜淼淼。上学期你还帮我搬过水,谢谢你啊。”
杜淼淼自己都忘了,捂住嘴:“……啊?什么时候啊?”
“上学期运动会,我要把水从体育馆搬到操场,但太多了我一个人拿不下,你看到了就主动过来帮我,还叫了其他同学一起,当时真的很感谢你。”
沈令流畅地一口气说完,就像把所有底气都用尽,末了小声补充:“现、现在也很感谢。”
他眼神明净,说话声音虽然不大,却真诚温柔,杜淼淼愣愣地看着沈令,耳朵渐渐红了:“这有什么啊,同学之间本来就该互相帮助……”
“对了沈令,”她忽然想起来:“今天考完我们要团建吃火锅的,你也一起来啊。”
“你们也要带上他?!”李瑞忍无可忍横插一脚。
“什么叫也?”杜淼淼怪异地瞅他一眼:“我们又没带上你。”
李瑞瞪大眼睛:“不是杜淼淼你至于吗,随口一个谢谢就把你收买了?你能不能有点骨气?”
“关你什么事啊?”
李瑞一哂,眼神在沈令身上转了一圈:“果然你们女的就喜欢这种小白脸。”
“怎么,人家长得好看受女生欢迎你嫉妒了?”
“我嫉妒他?”李瑞声调都高了。
“长了张娘不唧唧的脸,没事就装纯卖可怜,我会嫉妒他?也就你们女的好这口。”
“什么叫我们女的啊?”杜淼淼蹭的来气了:“那你们男的又算什么东西!”
“我们男的怎么了!”
眼见着争吵瞬间上升到另一个高度,沈令连忙劝阻:“不要吵了,大家冷静一下……”
李瑞一把将沈令挡开:“你干嘛呢,劝架啊,事情不就是你挑起来的吗?”
沈令简直迷惑。
李瑞拿手指着沈令,露出厌恶的眼神:“装什么装啊,现在又来当好人了?你平时不是最瞧不上大家吗?”
“……我什么时候?”
“不一直都是吗,说什么脸盲,不就是懒得搭理吗,还搞得像别人欺负你似的。”
李瑞斜着眼打量沈令:“遇到男的就一概不认识,想勾搭女生了天南地北一段情都能讲出来,这时候你又没不认识了?”
什么奇葩的脑回路,沈令简直无语。
杜淼淼忍不住上前:“你嘴真脏啊。”
沈令下意识把女生挡在身后。
他是真的有一点生气了。
以前他一直以为班上部分同学针对他,真的只是因为他总认不出人让别人尴尬,他也总因为这点而责怪自己,陷入内耗。
今天听到李瑞说这些话,沈令才明白,可能根本不是因为脸盲。
李瑞很明显的,只是单纯讨厌沈令这个人,对他充满毫无理由的恶意,而脸盲只是他用来攻击沈令,让沈令把过错都推到自己身上的工具而已。
沈令脸色冷了下来:“如果你不了解,那我再解释一次。”
“那叫面孔识别障碍,我确实无法辨认你们任何一个的脸,所以只能依靠细节记忆,你信不信都无所谓。”
“但你凭什么一直用这个攻击我?”
沈令很少这么掷地有声地说话,教室门口逐渐都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
李瑞成为旋涡中心,脸上顿时挂不住:“攻击你怎么了——”
“那我也可以攻击你吧。”
李瑞根本没想到还能硬气一把,“你知道你在说什——”
“管我说什么你听着就行。”沈令打断。
他像是憋了很久不吐不快似的步步逼近。
“你说得对,你们每个人的脸在我眼里就是毫无区别,如果你换个发型,或者换件衣服,我确实就认不出来了”
“——但你放心,以后我永远都会记得你了。”
他在墙角停下。
李瑞显然没听懂,咬牙切齿:“什么意思……”
沈令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
“因为我觉得你长得很丑。”
李瑞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人群骤然爆发出哄笑。
沈令趁他反应过来前,拉着杜淼淼从人群里挤了出去。
几秒后,身后响起李瑞暴躁的怒骂。
杜淼淼也笑得颠三倒四,沈令看她弯腰捂着肚子路都走不动了,急得不行,就怕逃得慢了李瑞冲出来打自己一顿。
他始终还是个怂包,教室里那通输出就是他鼓起的最后一口气,他现在只是个被针扎破的气球,软趴趴泄了气还怂出一身冷汗。
“你你你别笑了,”沈令拉她:“我们得快点逃走。”
杜淼淼一听沈令抖抖索索的声音,笑得更来劲,她靠在走廊栏杆上缓了半天才勉强能说话。
“不用逃,班长会拦住他的,他那个状态,肯定不会让放他出来打架啊。”
“……那我不是给大家添麻烦了?”沈令忐忑。
杜淼淼见他好像真的开始愧疚了,连忙说:“没有没有,本来我们很多人都不喜欢他的,该让他好好被骂一顿。”
沈令对班上的一切事情都不清楚:“为什么啊?”
“你不知道他有多恶心,”杜淼淼眼里出现厌恶:“之前他一直追我来着,我没答应,你猜怎么着,后来我才知道,他对我献殷勤的同时,还在追秦可,就是我室友。”
沈令震惊。
杜淼淼翻了个白眼:“广撒网就算了,就当他爱养鱼,可你知道他多龌龊吗,他以为我和可可关系不好,就在我俩面前说对方坏话,对我说可可又胖又矮半点比不上我、对可可说我又黑又丑没她漂亮。”
“这傻逼以为靠贬低一方就能抬高另一方,其实我们特别讨厌这种人,我和可可关系也没有不好,只是当时有一点点小矛盾,很快就解决了。”
沈令头一次接触这种八卦,听得认真:“然后呢?”
“然后事情就暴露了啊,偏偏这傻逼还不承认,我们就把聊天记录全发到学院大群里。”
沈令拍手:“做得好。”
杜淼淼哼了一声:“没完呢,他丢了面子气急败坏,就天天找我和可可的麻烦,连带着他那群狐朋狗友也成天阴阳怪气。”
沈令越听越气愤:“他怎么这样啊。”
“对啊,所以我说你骂他骂得好,我们都站你这边儿。对了,之前有次上课他是不是也说你了?”杜淼淼问。
沈令点头:“不止他,还有好几个呢。”
“就是他那群狐朋狗友,”杜淼淼说:“要不是那天我们好几个都去B市比赛了,我当时替你骂回去。”
沈令愤愤不平:“我要是早知道那些事,我也该再多骂几句,狠狠骂!”
他气得脸颊都鼓起来,比对自己的事还上心。
杜淼淼不由笑出来:“没事,我们都骂过了,而且你刚骂人特别高级,特别有水平,一句顶我们十句!”
沈令平时连话都不大声说,猛地被夸骂人骂得好,有点不好意思。
他捏了捏耳垂:“真的么?”
“当然啊,”杜淼淼说:“脸盲都看出来他长得丑了,可想而知是有多丑,杀伤力杠杠的。”
沈令害羞地低下头。
杜淼淼忽然站直,像发现什么,脸色严肃起来。
“诶沈令,你怎么在发抖啊?”
沈令没感觉,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手和脚都在抖,怎么控制都停不下来。
他挤出一个笑:“我第一次骂人,有点紧张,还还没缓过来……”
杜淼淼松了口气,哭笑不得,她看了眼手机:“好了,班长说搞定,走吧咱吃火锅去!”
沈令退了一步:“我今天就算了……”
“怎么了?”
沈令抬起颤抖的手指:“情绪起伏太大,得平静一下。”
杜淼淼失笑:“那好吧,不勉强你了,我们下次再约哦。不过你人真挺有意思的,以后多出来和我们玩玩嘛,班上好多人都想认识你呢。”
“真的吗?”沈令受宠若惊。
“骗你干什么。”
两人又互加了微信才挥手告别。
走在学校马路上,沈令都是飘飘忽忽的,他还是有点发抖,心脏跳动得有些过速,人却被幸福和喜悦包满。
原来同学们也是喜欢他的,大家都愿意和他做朋友。
沈令差点蹦起来,连刷卡出校门的滴答声都觉得格外悦耳。
出了校门,他竟然看到了贺闻帆。
贺闻帆居然没走。
沈令心猛地跳得更厉害,他笑起来,冲贺闻帆小跑过去。
贺闻帆把沈令送到学校后,没有直接离开。
他总觉得沈令今天脸色不对,明明看上去状态很差,但精神头又莫名还行。
就好像……是一根绷紧的弹簧,堪堪维持着平衡,稍微拨一下可能就会断掉。
一场考试也就两个小时,稍微处理点文件就过去了,贺闻帆思忖再三,最终选择等在门外。
沈令出来时满脸都是笑,贺闻帆下车向他招了招手,他先是一愣,接着立刻小跑过来。
眼睛圆溜溜的,又欢欣又雀跃:“您没走吗?”
“今天不忙,等你一起走。”
沈令脸颊红扑扑的,抓了抓吹乱的头发:“这多麻烦你啊……”
“不麻烦,”贺闻帆笑了笑,问他:“遇到什么高兴的事了吗?”
沈令的喜悦都要溢出来了,他腼腆的垂下头,努力矜持了一下:“嗯,刚刚加到了同学的微信。”
他把手机珍贵的捧在胸口,试图讲述刚才发生的事。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激动,呼吸好像有点不对。
沈令按了按胸口,气息若有若无地卡在那里,他要用点力才能说出话。
贺闻帆原本还笑着,渐渐嘴角弧度越来越浅,紧接着脸色一变。
“沈令。”他扶住沈令的肩膀:“你先别说话。”
沈令看到贺闻帆嘴唇在动,却发现自己好像听不清他的声音了,耳边吵吵嚷嚷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飞。
他无意识地歪头:“什么?”
“先不说话,”贺闻帆捏住沈令的手腕:“你哪里难受?”
沈令迷梦地眨眨眼。
他回答不了,胸腔里一阵闷痛,像压抑许久冲破了某种屏障似的骤然爆发。
沈令闷哼一声,眼前天旋地转,而后陷入一片黑暗。
医院走廊静静悄悄。
贺闻帆交完费后独自坐在长椅上。
外套被脱了下来整齐的放在一旁,后背衬衫隐隐可见汗湿的痕迹。
从来没人在他面前晕倒过,还是因为心脏问题。
贺闻帆心有余悸地闭上眼。
虽然因为送医及时并无大碍,沈令很快就能醒来,但不久前兵荒马乱的那一出还是把贺闻帆吓得够呛。
他回想沈令刚才的模样。
沈令神采飞扬地诉着说高兴的事情,然而他不知道,他其实根本没能完整地讲出任何一句话。
贺闻帆听到的全是嘶哑的呼吸声,间或夹杂几个模糊的词汇。
沈令却好像完全不觉得难受一样,依旧兴致勃勃。
直到贺闻帆提醒他。
他脸颊迅速惨白,本就不多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明亮的大眼睛变得涣散无光。
贺闻帆眼睁睁看着他歪倒下去,最后在自己怀里失去意识。
原来沈令心脏有问题。
贺闻帆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
所以才总是请假吗?
请了整整一个月的假,只是因为身体负担不过来,而没有其他任何原因。
根本没有什么欲擒故纵,生病加考试,所以累到晕倒。
整整一个月,沈令根本没有分半点心思在他身上,甚至再次见到他时,连他是谁都想了好半天。
贺闻帆感到面颊火辣。
垂下的头有些抬不起来。
贺闻帆知道自己喜欢沈令那张脸,喜欢他泡的茶,也知道自己在意沈令,想要接近他。
虽然认识短短两个月就出现这种情绪难以置信,但都不构成负担。
他可以坦然接受自己被沈令吸引的事实。
毕竟没人会不喜欢沈令。
唯一羞于启齿的,是意识到自己过于傲慢。
贺闻帆一直都很相信自己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