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湛卿把他的手指捏痛了,他在尽量驱散这种突然产生的不安感。白湛卿低头看见他的腕部,特别适合戴脚链,走起路来金铃晃动,甜美动人丁铃铃铃,插着翅膀振振欲飞。上次见到它的时候,还穿着草莓袜子。那是青春期,何意羡因为没有二哥的爱,女孩子气非常爱哭,动不动就威胁大哥,“你要是不怎么怎么样,我就死给你看”,然后拿个剪子抵住自己——历史悠久的手段。白湛卿要当一个大容量的垃圾筒,让他尽情地倾倒。
尤其是现在,弟弟还在用大腿屈了一点压向他的小腹,温柔地低语道:“你就是想摸我。”
白湛卿很心虔,像圣经:只求你放我在你心上如印记、刻在臂上如戳记。
但是何意羡太煽惑,像风吹火。他这个人把自己理解成宇宙中心,对别人的认识总是比较肤浅、散漫和固有印象化。讽刺的是,似乎越是这样,他的俘虏越多,可以用“走量”来形容。如果能够控制这样的人,难道不是终极力量的体现吗?不止只是性,这是来自权力的诱惑。摆脱诱惑的惟一办法大约是向诱惑投降。
白湛卿却说:“我不知道。”
“好吧,哥哥和弟弟之间说这个……虽然天哪,哈哈哈,你脸红了,你好像那个,就像白天出洞的小松鼠,刚伸头就缩回去,缩回去又伸头。算啦,但是也不合适。”何意羡感到有必要为他解围似得,一笑置之,“而且你就像白轩逸,是不是也会记忆接不上啊?那你记得的我,是不是还没有成年?”
“我听说当哥哥的,经常摸摸弟弟,弟弟就能长大得快一点。”何意羡的语气,好像对方随时可以行使他的一家之长的权力。
白湛卿不为所动的样子。他的汉语不大好,一直用英文沟通。何意羡叫Vipara,但生活中往往使用一两个音节的昵称,白湛卿有时叫他Vivi,或者拼写不明的,经常听起来像RuaRua之类的。他这么发音,忽说:“Rua,我想你听我演奏。”
“好啊。音乐天才的手,就应该在它应该在的地方。”何意羡烂醉十分地把它放到了自己腰上,做着把瞎子故意领到水沟里边去的事情。凑上去让人想咬他的脸颊,这并非嬉戏。
何意羡晓得,不能鲁莽,越是复杂的字越要写得不急不躁,首先要弄明最重要的真相:“哥,所以你干嘛要假装白轩逸,他可比你丑多了。原因是不是我刚才说的那样?但你没想到,你赌钱输了,赌感情也输了。”
“我记得不清楚了,你想知道,你给我时间,我想起来……可能,我想见你,外婆她们不让,我单独一个人机会只有一次…我不是Atung,你就不会见我……”
“你好悲观啊,怎么办,我忍不住想抱抱你了。”何意羡搂着他,如花蕾般慢慢勃发舒展开来纳入他,“但是不行,Atung他……哎呀,我要是个女孩,天天要把避孕药当糖豆吃。他还羞辱我,说我是肥沃的桃金娘,每天坐着性爱旋转木马,与尽可能多的他一样的‘阿尔法’做爱,最终会找一个你这样有教养但没出息的‘贝塔’安定下来。他说时间都可以把废物变成石油,不知道对我们的大哥白湛卿来说,这句话适不适用?”
何意羡近乎听到了对方身体的颤响,白湛卿万分怔然地望着他,无法跋涉的一种寒冷。他良久才张嘴想说什么,声音小极了。在问你和Atung什么什么……认嘴型,翻译过来大概是“破镜重圆”。
“破镜?”带领整个世界都在暗笑他,何意羡的残酷坚如金刚,“镜子没破只不过落了灰,用你来擦擦!”
一个世纪那么长过去了。白湛卿才说:“Rua,我会恨你。”
“有多恨?”
“恨透了你想张嘴咬你一口。”
何意羡听了笑得有点响:“我眼睛闭上了。”
可是等不来口唇的亲昵,热血先溅了满手。
顶尖手法的医学生,一把单兵匕首,垂直插入密布血管、神经丛林的颈椎要害。
白湛卿倒下,血像放了礼花。
刀用完,换了枪,楚茗对准何意羡。不眨眼,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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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沃桃金娘:fertile myrtle,容易怀孕的女人
“子弹”射入的一瞬间,潜意识中,吸不进气也吐不出来。
但那真的是枪吗?没有膛线、没有底火,没有预想中毛细血管也跳动般的疼痛,只是那一片突然麻掉,就像睡午觉压麻了。
视野缩小、发黑,药力弥散开来,彻底失去知觉之前,是个人都会觉得这场景滑稽。
讲个笑话,你可别哭。楚茗用简陋得像一根绑了橡皮筋的注射器,捆了一副弹射装置,像打野猪一样,把他打趴下。被矛插着,拖走了。
但是,人好像是有手的!一个注射器扎在身上,他好像会拔吧!
何意羡的手刚刚碰到针管时,楚茗果断再补一枪,静脉全麻。一切都像透过迷雾一闪而过,楚茗在雾里带点无心之心的笑。
——身体抱作一团也无法阻止热量的快速流失,这种温度持续不到一个小时,人体必会成为一座冰雕。何意羡就在这样的环境醒来。
他张开眼睛,甚至发出“咔嚓”极轻微的一声,像碎掉了睫毛上的冰片和霜花。舌头在口腔里动弹了一下,好像是要证实一下上腭是否干涩似的。
药效没过,动弹不得。
楚茗就小小地蹲在他旁边,像在观看一只锦衣压饰的猴子,专注得却也像不知怎样才能将这张宝光璀璨的脸,庄严而忠诚地绘出。恭谨地取出何意羡的口袋方巾,那东西香得那样令人心慌意乱,用它替何意羡擦了擦脸以后,丢弃在他过分尖削织了金的皮鞋上。
“你在想什么呢,先生?”楚茗古灵精怪地微微歪着头看他,像看着一团哑巴了的泥块,“大海淹不死人,阴沟里容易翻船?”
何意羡真的像在被慢慢冻上了,眼球费力地转,过不久他会变成一颗琥珀——这地方——高寒密闭的空间,在游轮上只可能是冷库了。不足几平米的单独舱室,看上去是一间水果和海产品的干货库,就在刚才那家荒废的酒吧后厨。说不定白湛卿就还躺在不远的血泊里,他们一出去就会被罗刹娑的人围堵。
楚茗嘴里含着一块不大不小的冰,还在一个酒杯里舀冰,口吻便有些含糊地道:“其实,我只是想找个机会,安静一点,和你谈谈心。”
可耻的卑屈,衰弱的身体,何意羡还是气概飞扬地横了眉,那种与生俱来的自信力使人再绝望也企羡不来:“你的胆子就这么大,用这种口气和我谈心?”
楚茗甜而稳妥地对他笑了,手却按上了他心脏下方、腹腔左上方——最要命的胃部。麻药忽然没效了似得,何意羡立刻每个骨节里都痛起来,倒在地上抽搐。像鸡放血昂起了颈长啼。
雪窖一般的世界,楚茗声音空灵透进胸膛:“先生,你看,你就要疼死了,或者马上就会冻死了,还有空关心礼貌这种上流的问题。退一万步来说,如果胃癌和寒冷都没有杀掉你,未来你也大几率会患上致命的肺病。你的肺现在简直像一团烂纸,一年里要咳上六个月,就因为有一年在蒙特利尔洗钱得了气管炎,留下病根了。上次你来体检,我叫住你,我急坏了,楼梯的苔藓滑,我滚了下来,你不听我开口说一个字。那天雨很大,你伞都不带也要马上走,你在电话里和别人说,‘为了光顾你,湿身是值得的,也是荣幸的。’当然了,你的背影,普通人看都看不到,更不可能接触。你就是这么一个,很尖酸,很算计的人,你对没有价值的人一般都没有好脸色。礼貌是建筑在双重基础上的。你现在明白了。”
对于一个胃痛成这样的人,能做什么?底舱几乎无人,叫天不应,唤地不灵,大脑很难驱动、润滑得起来。半晌,何意羡道:“……要什么就说,别他妈玩人。”
楚茗说:“我吗?我要不着什么。你也说过,你自己就对政府那些宣传口号一个字都不会信。”
何意羡早已自动缩成一团,就像还没睁眼的小老鼠。皱皱巴巴,还是白化品种。
“先生,我在想:如果你就死在这里,别人会说我一个疯子想向人们证明什么呢?无非是证明如何不惧怕权力罢了。太可笑,也太幼稚了!他们会说疯子什么人都敢杀。什么人?还不是说你是一条势力卓绝的地头蛇,曾经手上有点权力吗?但一旦你们手上那点小小的权力触犯了更大的权力,你们手上的权力就将消失了,应该是这样的吧?但你看我,表面上是说,权力不好,权力是坏东西,我不在乎权力,实际上无时无刻不在幻想被权力所钟爱,幻想自己在权力者眼中是特别的存在。这也是非常可悲,无比有罪的。”
“……你怎么知道不是了?”太冷了,何意羡上船以来那根紧绷的神经,不断被拉扯,清凉的浪花在冲刷它们。
楚茗摇头:“这是勉强不来的事。”
生死之间的事情见得太多,何意羡已然冷静下来了,笑道:“每天在我身边就琢磨这个,难为你了。”
楚茗较真:“哪有每天?”
“以后每天。”
楚茗给出了一个大大的笑。但喜幸总是空的,像氢气球,飞了不到尺许,便爆裂灰飞烟灭。楚茗说:“嗯,一会就出去。”
“什么时候?”
“等冰化了。”
冰库的冰皑皑不绝,何意羡眼前开始白得虚虚幻幻:“别冻死了,我先气死了。”
楚茗停了一会,忽然说:“你快冻死了——我想起一个问题:但是假如你现在非常地穷,富人家有很多木炭,就是不给你,你会不会偷一块?”
“还要想?我马上偷啊。”
“为什么?”
“因为我快冻死了。”
楚茗问:“很冷吗?”
何意羡说:“你还吃冰?”
“不是冰啊,是冻住的伏特加,能御寒的。”楚茗看似天外飞来了一句话,“冷又有酒喝,就像瑞士了。”
回到楚茗的问题上,凡是这种虚伪的道德两难伪命题,换作往常,何意羡听都不会听。但此刻不得不折腰,他措辞了道:“《民法通则》第98条,公民享有生命健康权。生命权高于财产权。偷窃和受罚也不矛盾。我活下来了也会为偷盗行为付出法律代价。有一句话很经典的话:法益作为入罪的基础,伦理作为出罪的依据。”
楚茗点头道:“而且紧急避险权也受刑法保护吧,21条说为了使国家、公共利益、本人或者他人的人身、财产和其他权利免受正在发生的危险,不得已采取的损害另一较小合法权益的行为,造成损害的,不负刑事责任。”
“这你还会背?”何意羡是到了这句话,才展露了一点真实可贵的情绪。
“我以前很想和你有点共同语言的。”
谈判专家何意羡,光顾着话里有话了:“所以啊…先活下来才是硬道理。”
楚茗的眼神却突然变得陌生,说道:“可是重点根本不在于‘穷人该不该偷’,而在‘这种情况就不应该出现’。就不应该出现有人‘路有冻死骨’,而还有人‘朱门酒肉臭’。富人和穷人已经不是同一个物种了,就像穷人和狗不是同一个物种一样,穷人不再是人了。所以,现在这个时候,穷人偷或不偷,都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是这个社会‘病了’。木炭可抵一日之寒,可抵一世之寒吗?一个穷人这么作,姑且叫‘偷’。一群穷人这么作,叫什么?叫‘民变’!民变所动摇的是‘社会规则的制定者’。‘制定者’都变了,‘社会规则’还生效吗?‘偷’这个概念还成立吗?利益冲突到极致,社会约束失效,法律和道德退化为丛林法则,哪还有对不对的事情,怕不是富人都可以烤来吃了?”
“所以你今天把白湛卿烤了吃,然后接着跟我搞民变?”何意羡笑了笑,但与气若游丝也差不了多少。
“我没有,因为这个社会已经没法变了。原因就在于最可恨的是,富人会找到一个平衡点,让穷人既不至于饿死,也没有更多精力思考制度的合理性,只能像永动机一样,在努力工作和刚好饿不死里,循环到死。在这种制度下,我妈生的病,一天不吃不喝都要几千块。抵你一顿早饭钱。为什么有人怎么就穷到那个份上?而你却能富到这个地步?”
何意羡说:“你跟我回去,早餐一起吃。”
“我没处可去了。先生,人只有身体才要安居的地方吗?”
“身体物质是基础。什么穷的富的,你想变富的还不简单?我不是赢了一千万,你出去找一下落哪了,找到多少都算你的。”
楚茗惊讶:“真的?我没丢,帮你一直随身拿着了,一点没少。”
“小财迷,我说出来的话你见我吃回去过?”
“我拿了以后,你和我就桥归桥路归路,再没有瓜葛了?”
“我有这个意思吗?”何意羡不耐烦起来。
“好吧,那我也有好东西回报你。”楚茗拿出两枚信封,“你回去再看。里面一封是白轩逸写给你的信,他留在研究所的,说不下手术台就烧掉别给你看。我没拆过。”
楚茗盯住他忽然开了笑靥:“何律师,原来你也会有这种表情呀?”
“好了,谢谢你。”何意羡收敛容色,他厌恶被看透,回到原先的话题,“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既然生存在里头,就要物尽其用,而不是像你这么悲观。你好好读书也是一样的。你要相信你自己选的路啊,你这个专业多好,用功点以后当个大学教授。不保证说大富大贵,毕竟世界上很多事,你出了学校到了社会就知道了,真的就只能是液化气站工人的生活来源——靠运气了。”
楚茗笑了起来,脸上洋溢着特殊的光彩:“读不了了,我不念了。但是不读我去哪呢?全家人都死了,房给没收了。”
何意羡凛然一惊:“你自己休学了?”
“哪有,学校把我赶出来了。”
“你爸呢?不是说在服刑?你还叫我给他翻案?”
“本来今天出狱,上礼拜死了。”
“你妈妈?”
“被人两棍子打死了。”
“那你奶奶?我还见过她一次!”
“我奶看到我妈那样,爬下床找了瓶百草枯。”
纵使冷血如何意羡,此时也全然凝住了。
“其实都怪我。”楚茗一副乐天知命的样子,“被开除是因为,学校查到我就是学生领袖,是我把全市十所大学的学生联合起来,搞游行,整你的;我妈死了,因为我没拦住,她非要去法院门口泼你油漆。我到家的时候,我奶都没留住。”
何意羡愕然。他的精神好像在梦里似的,全然被束缚住了。
记得那天是去机场接阮雪榆,路遇了束仇邀功:油漆之奇辱,已替你何大律师当面偿干净了!两位医生同日见到的楚茗,裹着厚衣厚袄——满门尽丧,他亦遍体鳞伤。
何意羡感到恐怖。这桩灭门的惨案,与他无不有千丝的因,万缕的果。
纵火冤案是他坚拒不接,不为正义站出来澄清历史的事实,而束仇的案件——那是在黑暗中化作第一团磷火诱他迷失方向的,从那以后地狱开了门,所有魔鬼都出来了!他变得麻木不仁,大地于他就像一个必定要横穿的沙漠。如果没有他做的那一场完美辩护,束仇现在大狱之中,何谈对他如此“报恩”?
五雷轰顶一般的,是他意识到不止一个楚茗,而是千千万万个他所不知的“楚茗”。
何意羡觉得海潮在告诉他,海风把他们唱进他的耳中,四面围绕着毒蛇,分叉的芯子不停吞吐。可怕的雷鸣在向他震出那些受害者的名字,用宏亮的低音宣布他的罪恶。脚下的地板像是要塌陷,一切都在旋转,处于旋风中间,他应该跌倒的。可他本来已经在地上了,像狗那样躺下来,再往下就是在海底的软泥之下了。
楚茗就像没有觉察他的异常,继续说道:“其实所有事的起因都在我。先生,我一开始接近你就是有目的的。我这种人怎么可能会弹钢琴呢?还那么巧,是你刚好最喜欢的曲子。都是Z教我的。”
“那天我和我妈去探监,被赶出来,他找到我,说能把我爸弄出来。是他设计的我跟你邂逅,让我监视你的一言一行,还让我在你的食物里添加精神药物,他要控制你。但是时间一长,我真的办不到了。我爸就被撕票了,我妈知道,疯了,才会去你跟前鸣冤的,我奶才没的。我害死了全家人。没有学上,也是我只能恨你,我自作自受。”
何意羡与他的目光碰到了。风在咆哮,雷云像是一只臭囊袋,就要把倒水下来。响着大雷,滚滚——何意羡不晓得该把他的头藏到什么地方去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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