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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载不害真意(鹤望兰)


终于离开了炮火正酣的这层甲板,目的地确实有电梯可以一搭而上。
可是轿厢的门即将关闭之时,又缓缓打开。
南潘一袭紫红色紧身晚礼服,将AK-47倒竖起来扛在肩上,神情在夜幕下被谜团所笼罩:“我亲爱的小宝贝,这种时候还是走楼梯更安全吧?而且,你知道吗?电梯的恐惧之处就在于——你永远不知道电梯门打开以后你会看到什么。”
直升机在十七层,这里是九层,何意羡按的按钮,却是往下。他将楚茗往身后一揽,才说:“你如果能说点实质性的东西大家都会高兴。”
身后爆豆般的枪声从未中断,南潘忽然将机枪对准二人:“你很机敏,我们之中有谁是天生的傻子,以为骗得过这样的神?我承认我与何先生长久以来有一点美妙的分歧,忠诚,即使是至诚的忠诚,也从不会是一尘不到的。故此,看到他的继承人的牌技如此高明,我想要大赌一次的雄心也就突然产生了。所以你猜对了,那架直升机也不是你的生路,大概率是另外一条通往天国的路。至于实质性的东西……Vipara,没人敢说你不是个人物,所以就当这是一笔愉快的生意。放下你箱子里的雅努斯,还有这是你落下的一千万美金,然后随心所欲用你自己喜欢的方式离开吧。”
何意羡说:“借刀杀人,趁火打劫啊?我要是不同意,你是不是还打算闹出一点命案?”
南潘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宝宝,我们又不是在纽约或芝加哥。发生在哪里就和发生了什么一样重要,孩子。这就是洛杉矶地震死了十二个人会上头条,中东某个蛮荒国家有人杀死三千个人也不会被人知道原因。”
“是啊,死人就是这么简单。”何意羡笑了笑,仿佛赶走一只停在皮肤上的蚊子或飞蠓地说,“但站着的死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南潘脸色突变,只因腿间传来细微的“滴答、滴答”……显示屏,尚余数秒时间:七、六、五……
酒馆里、走廊上、床榻间,何意羡乱说让人心动的话,那么动情地抚摸他,就像给心爱的人的发间别一朵露水玫瑰,竟然是为了在他的衣间挂上一枚纽扣定时炸弹!
电梯门再次闭合的一瞬间,爆炸发生!
与此同时,南潘的人截获了何意羡的助手,助手交代他们分头拎着五六只空箱子,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引开你们的注意力,好让何意羡突围。四个人抢箱子的动作同时僵在那里。助手说我的雇主早就猜到和你们那迦不是一条心的,只想利用你们当罗刹娑的防弹墙。知道你们罗刹娑看那迦不爽,一踩雷就以为是那迦埋的,岂不杀红了眼?!
正说着,有个人右手拎着盒子炮,左手举着硕大的烟斗,面色沉着,那是何意羡的死士,见到人二话不说立刻引爆同归于尽。有人将一根飞索,一头卡在楼栏上,一头绑在腰间,试了试松紧,然后一纵身,如大鸟般凌空跃下,也绑着通身的炸药。
海上下起了雨,所有人为了防止弹药被淋湿,纷纷脱下了自己的上衣盖在弹药箱上,枪管被打湿了就直接放在怀里将其捂干。手枪命中率不高,打高速运动的物体基本就是在蒙。漫天的硝石木灰中,两方势力的视线均受了阻,各自举着长短枪械,想到被同一个人骗了,都感觉晕头转向。大眼瞪小眼,鼓突着眼珠子,僵在战壕下边,一时万籁俱寂。
在四名贴身保镖的拥护下,何意羡成功下到最后一层甲板。南潘的人却穷追不舍,双方先后打飞了对方的手枪,很快纠缠近身打斗,有人纵身在墙壁上一踩,飞跃而出,然后落在手推车上,手推车载着他快速滑出,一边一直滑到走廊尽头的路上连开数枪,何意羡的人纷纷倒地。
何意羡择机后撤,可是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声响,他马上对楚茗说:“你从这里一直跑到底右拐有人接应你,我提前准备了一艘赛艇,你跟着他走就能回家,快!”
何意羡猛地将他推远,但是手肘实在无力显得软绵绵的。然后一个人转身走进了底舱一间废弃不用的小酒馆,四处破破烂烂,门窗垮塌,积满灰尘,满布蛛网。
“我都听到你的声音了,一个妈一个爹的亲生兄弟果然有心电感应。既然我来会会你了,那就放无辜的人安安心心地走,怎么样?”何意羡的脚步声悠悠地响在空旷的环境里,“怎么了,你装成云烨绑架我的时候,刚才一直不断跟那位斝小姐发号施令的时候,不是都挺能说的吗?现在不理我了?看都不看我?见到我就蔫巴了?还是说你也想听我叫你一声‘哥’,才肯开口和我说两句?”
“哥”,这个词差不多是随着叹息声说出口的,声调往下降,好像其他的话已经不需要再说。无论它锁藏着什么法理性的效力,它早就飞散瓦解了。何意羡所以说:“或者叫你‘未婚夫’?”
“你不要告诉我你又要用非常孤僻且患有严重精神障碍人格分裂为抗辩理由,逃过被处死或监禁的下场,只是被辗转送到一家精神卫生研究院度过你的余生。白湛卿,你这样子就好像石头后面躲着的一条章鱼。”
但是眼睛里的光忽然像鱼儿摆尾波荡了一下,何意羡在吧台前面停了下来,笑了起来:“也像个小孩需要人哄。”
小孩出现在厅柱的后面,但是就这么听而不闻。白湛卿站在那里不动了,偶尔低头审视着自己缠满绷带的手。像回到了儿时,就像没有语言功能,他不与任何人作目光接触。何意羡没有回到白家之前,听说白湛卿住在房车里不愿出来。
虽然孪生兄弟,但说他是长着山羊蹄角的潘神白轩逸,从外貌上显然是绝然不对的。他的右脸戴着半副银质的面具,白湛卿也没有那样高,略有瘦削,表情往往在全无——太追求完美,就是这般的不近人情——或者微微蹙眉,之间切换。
他现在看着远处的何意羡,何意羡脸上有血,血就像荧光色令人无法忽略,暴力演变成一种纯粹的视觉图腾。他像恐怕在想,这世上的丑森罗万象,美却一条狭窄的色栅尔耳,在那儿呢!好像何意羡身上挂着的也不是血液,而是弱酸性的热带果汁。可是,把一个博大的世界挤压成刻板的形式,这本身就是一种整理,经过整理的世界颜色尽失,这令人不悦。他尚且需要思索:肢体上的这图画几分绿与几分红合成如何的效果?几分明与几分暗作如何的功用?如果仅仅一抹血液是这种艺术的客体,将使人起枯燥无味的不快感,而叹外光派的途穷。总之信不信由你,人脸有四十三块肌肉,制成十全十美的扑克脸的亲弟弟,是幅至伟大的杰作。
何意羡被他看得,突然间气笑了一样:“你给我过来,现在,立刻马上。”
白湛卿开始慢慢走近,他很小心,望弥撒一样,被风雪困住的旅人。
何意羡说:“别一副输不起的样子让我看不起你。”
白湛卿才加快了一点。何意羡这个人生来带一种轻蔑,或者说是缺乏适当的敬意。而他的大哥无论做什么,总有一种神圣感。
导致何意羡更像一个反派角色,他拿起挂着的一条可怕的藤鞭警告似地在地板上敲了敲:“你觉得我一点预习的功课都没有做,就这么冒冒失失上了这艘船吗?不好意思,我查你和白祺琬,以及你们那个反人类的恐怖组织,整整八年了。从纽约南区联邦法院胜诉走出来的那一天,我没有睡过一天好觉,我搜了你房间的每一寸地方,动了你所有的东西。我是苦于没有证据,不是像个傻子一样每次都被你们骗来骗去。真正的连环杀人魔是你,只要有合适的猎物走入你的世界,你就来者不拒。”
白湛卿似乎极力想辩解,然而那双手不知所措地乱动着,一个锈掉的活动木偶一般。
手里的藤鞭就又像一条响尾蛇一样从地板上频频跳起,何意羡道:“是啊!赶紧把我带上船来享受一下你们的撒旦风格,假如我不领情的话,就不妨像八年前那样给我‘开导开导’?打牌还是太文明了,不符合你们的黑暗法则,我都赢了还要耍赖,你们会一码加一码地骗我,要我杀了全船的人才肯把白轩逸还给我?哦,还得分期付款!杀一百给一个胳膊,杀一千送一条腿?没有上限的牌局才是真正的牌局,你本来打算让我赌上我的人身自由,让我下半辈子都给你当枪手害人杀人,就像何峙,对不对?”
白湛卿终于走到面前来,定定地对视他。何意羡几乎忘记了,原来还是需要仰视他的这位兄长。才发现无法轻易地再用一张扑克牌从他的双眼之间打过去了。如假包换的一流艺术家,何意羡看到了他锁骨窝附近的灼红琴吻。
枪炮声音似乎远走,舞会魅力十足的乐曲,还飘浮在略带颤动的空气中。这样昏昧的气氛、这样炽热的感情冲击曾让船上每对热恋中的情侣,都不由自主地在桌子下面相互抚摸起来。
白湛卿却还继续步步逼近,何意羡的后背冷不丁贴上了墙壁。而白湛卿似乎只是竭尽力气,想从何意羡的脸上看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目光却无法不锁在弟弟的嘴唇上,那嘴唇湿湿好像红玫瑰,含进去会不会就此化掉?同时他对自己的声音能如此清晰有力感到有些惊讶。
白湛卿的表情也有点苦恼。好像宙斯之子,因为泄露了天机而被罚永世站在有果树的水里,水深及下巴,口渴想喝水的时候水便减退,饥饿想吃果子的时候树枝便会升高。他这样在困惑着。
何意羡被高大而暧昧的阴影罩住,却只觉得不耐烦和反感:“白湛卿,狗嘴张开。”
而白湛卿的语气,总有某些系统性的天真成分,对于这世界上事体的是非,道理的多寡,感情的厚薄,孩童就并不计较得太多。童心只关注幻想和创造。
何意羡实在想不到,四年后的重逢,白湛卿会以这样的三句话开场。
虔诚极了,就像皈依:“何意羡。”
“我不会伤害你。”
“我哪里不像他?”

何意羡几乎要下意识地问出:你在说什么?如此这般的蠢话。
他明白过来以后,看着眼前的手足兄长,不知怎么心里头有点木然,好似在梦境中一般无精打采地游动着。在这个无耻放纵的家族里,所有事情莫名其妙地发生着,常态化了那些悖世行为。
随便老天爷想怎样便怎样!被整得很苦。他也只能在所有发生里走一步算一步。如果有机会,他应当对着天大笑一次。
但时机不是现在。感情的潮水逐渐地从他们的血管中退去,利益是何意羡行动的一切动力,整合一切资源为他所用。就像当他决定在扑克桌上开始运作手里的两张牌,虽然心理素质与运气的成分开始浮到了台面上,但是读懂了人也就控制住了棋面。
白湛卿的病,秘密资料宣称是自闭加上多重人格。何意羡找到的两篇疑似关联度最高的文献,题为:《14~15岁双胞胎的精神病态人格的遗传性》、《连环杀手生活的行为序列分析:从童年虐待到谋杀方法》。档案里说:病人多重里的有一双对立人格,互相不能交流,切换不能感知,记忆完全隔绝。
这种先天性精神病,基因给枪上了膛,后天个性瞄准,而生活中经历的事件则扣动了扳机。事件可能会令病人出现不能自抑的发怒、高度紧张等情绪,就好像发条,一直扭一直扭,它就会变得太紧,遇到问题就很容易崩断或者是滑丝,从而——触发人格切换。
明显眼下这个懵里懵懂,欲言又怯的小孩,不是理想的谈话对象。何意羡只想和大哥身体的开膛手杰克,那个会用电话和字条嘲弄警方的Z的灵魂,聊一聊恐怖组织事业社群里的横暴权力和经济利益问题。
枪战虽然有了慢慢停息的迹象,南潘在不在人世了都不好说,可能没人会来打扰他们,但危险仍然无处不在。虎尾春冰,这条船应该马上下去,可第一手的情报对何意羡的吸引力太大了。他打算给小孩一点点刺激,胡萝卜加大棒。在这待最多十五分钟,不行就拉倒。
于是转而,何意羡就从善如流地抬起头,笑着问:“你们哪里像了?你在酒馆里摸了我的脸。我没睡着。白轩逸的手碰起来不那样,他老是戴个黑的皮手套。”
“我也戴了。”
“噢?你脱下来。”
白湛卿的手不愧是拉琴的,演奏时漂亮得整只左手就像一只白蜘蛛一样在琴颈上跳舞。
“你看,你太好看了,白轩逸的手你见过吗?”何意羡看似开着一个达观的玩笑,“他的手黑乎乎烂西西的,这里缺张皮,那里少块肉,冬天会长疮夏天经常真菌感染,老是要泡一点红花酒来擦一擦,老远都很难闻。为什么?正常人叫刚出锅的稀饭都能烫得叫死叫活,但是那天他对你开了一枪,我生气,把菩提拽了,他吓死了,扑进火里跪着捡,一百多颗,十头牛都拽不回来,这叫什么?火中取栗啊,手马上就熟了黑糊的,跟跳油锅有什么区别?我在医院快跪下来了,我跟医生说,割我的皮吧!只要能治好,要多少都行……美国人医术不行啊,他那段时间手不利索了,枪都拿不住,才当不了特警了。我告诉你,你有空抽他一顿,让他把手露出来,真是吓人!脸和手完全两个人啊,小孩会吓哭的。”
白湛卿默默听完,何意羡一直盯着他的反应。白湛卿只像忽然有一阵奇怪而强烈的遗弃感:“所以你一直在医院。所以我的葬礼你没有来。”
“你也没有死啊?”何意羡奇道,“这几年我睡不着我在想,如果你没有在水底喂了鱼,让我再看到你,我一定要把你的脑袋给拧下来。”
白湛卿说:“没有喂鱼。Atung他对我没有只开了一枪。他的勃朗宁A5霰弹枪打穿了我的半个腰,我掉下去。我没有喂鱼,我的脸被鱼啃了一口。”
何意羡透过他的半副面具,看到他右边是一只海蓝色的义眼。白湛卿说完后闭目了一会,眼之所看不如心之所见。他朦胧地意识到有最亲近的人在身旁,然而他怎么也没有力气睁开眼睛,重新回到这个世界。在黑暗中他感到自己是安全的,所以他抱住黑暗紧紧不放。
他睁眼时候,何意羡脸上罕见至极,难说可以称之为恻忍的表情,已经彻底流过去了。
何意羡问:“那谁救的你?”
“外婆她们。”
“后来呢?”
“我受伤了,一直在睡觉。”
何意羡半真半假地问:“那白轩逸干嘛要打你啊?你们小时候一句话都不带讲的。”
“他没有任何计划性地坐飞机来纽约,阻止你和我两个人共同扎下根来,有了自己的着落,筑一个温馨的窝。我那天本来要去挑婚礼的誓言卡,我没有理他,我说:可以请你,不要管吗?他就用拳头,他一拳的威力是150斤以上,一分钟能打出七吨以上的伤害。熊掌也只有一吨,他一分钟能让人被熊掌殴打七次。”
“他好暴力。”何意羡靠着不高的吧台,抬腿坐了上去,他习惯视线高于他人。
何意羡坐在御座般的椅子上。骄易的人居于上位,随处随时可以这般悠闲的姿态甩一个耳光下去,说的却是:“我的手抬不起来了,帮我一下。抱你一会。”
白湛卿停在那,似乎手我是有的就是不知如何碰你。何意羡笑一下,主动将双臂绕到了他的肩上,真如一对情投意合的恋人。游轮又一次剧烈摇晃,就像一条大鱼在水中丧失平衡就等于自杀,海洋一场风暴就要生成。颠簸之中何意羡缠住了他,东摇西摆的作着态,并用手指从他耳根开始抚摸下去。就着这个姿势,哪怕双腿环住哥哥的腰,也不是太麻烦的事。
何意羡的手却一直没有放下过鞭子,另外一只手不断轻轻触碰他的脸颊和脖颈,又扫抚他的背。白湛卿的反应,像挨打就要立正。
“其实我还查到一些更有趣的事,我还知道罗刹娑的起源,我们家祖上是一群纳粹,有一些被日本人和德国人折磨过侥幸存活下来的,他们都说……人在遭受毒刑的最后时期甚至能模模糊糊地领略到一种快感,一种朦胧的交欢的快乐。那个时候,疼痛转换成了快乐,恐惧和仇恨就变换成了一种性欲受虐狂的迷恋。你说对吗?试一试就知道了。但是千万别告诉白轩逸,他头皮都要气绿了。”
咫尺之间,何意羡听到对方逐渐加重的呼吸,自己却始终像青草一样淡淡的呼吸,散发出一阵阵体热和香:“又不说话了。那你回答,干嘛上午偷偷摸我的脸?像个色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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