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羡手臂垂落,后脊微麻,闭着眼睛,只说,够了。若有似无间,呼吸急缓不一。
“我理解你旧忆难堪,但只是一个提醒,尽作为你的老师、你的长辈的义务。意羡,你骗不了我,也骗不了自己。”何峙转过身来,望着他震颤着的指尖与眼睫。
他继而说:“以及,我想你或许有些情感错位了。面对白轩逸,面对他与往昔爱人一模一样孪生兄弟的脸,意羡,你在做一个不愿意醒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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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意羡要强硬地终结所有话题,却有个小女孩踉踉跄跄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奶声奶气地叫“哥哥”,“哥哥”。
何意羡一讶,赶紧脱下衣服裹住单薄的小姑娘:“琳琳,这么晚还不睡觉,小心着凉了。”
另外有个小男孩,与她年纪同等五官相仿,此时站在墙根踢石子玩,眼神却不断往这边瞟。
何峙面孔一板,他选择严肃时,着实令人生畏,对男孩道:“小艾,教养呢?过来跟哥哥问好。”
对于何峙的身家地位来说,他的风流程度只能算是中等偏下。没有结出石榴籽多的后代,膝下只有一双幼子。女孩叫琳琳,男孩叫小艾,龙凤胎,混血儿,雪肤碧眼洋娃娃般,然生母不详。
断断续续的,何意羡代为照顾过他们姐弟。其性质,约等同于当律助时,帮领导去收发室跑腿。他不喜小孩,爱心贫瘠,所以当时大加描绘的喜爱,多少掺和点竞争东宫近臣、太子太傅的雄图,在何峙众多门生中露个脸,冒个尖。当然,那是他们师徒关系还健康的时候。但是人非草木,加上年岁长了,他时不时惊觉出点无处施放的父爱,一来二去,还真对这两个小孩上了心。
琳琳智力发育迟缓,又是兔唇儿,咬字不清。何峙代为宣之道:“你上次来教的那首花之舞她学会了,要和弟弟四手联弹给你听。”
何意羡笑道:“那太好了。不过今天太晚了,明天他们还早起吧?琳琳,改天如何?”
琳琳抱着他不肯撒手。何峙从善如流:“琳琳,别这么不讲理。这么晚了,让哥哥回去休息。你们要是真的舍不得,就送送他。意羡,我有点累了,就不送你了。”
从主楼到大门,着实有一段距离。何意羡开车载着两个小孩,打打闹闹,致使十分钟还没到一半的路。
何峙是一位过苛的严父,连电子产品都不让孩子碰。导致小艾刚坐上车,就把何意羡的手机抢走了,争分夺秒搞一把5v5。
正在激情团战,一个来电突然插入。打了个岔,队友蒸发,水晶爆炸,晋级赛第六次失败,倒扣两颗星。小艾震怒,戳屏泄愤,电话意外通了。
“来趟警局。”白轩逸的号码,白轩逸的声音,白轩逸的说话风格。
何意羡拐了个弯,皱了下眉。小艾瞪着眼睛龇着牙:“你谁啊!你妈死了!”
何意羡扬了点声音,回答:“我睡觉了,明天再说。”
“你在哪?”白轩逸显得不容回绝。
却遭小艾当头棒喝:“在我爸家啊!我爸是何峙!我让我爸告你!往死里告!告到你破产!”
何意羡听笑了,一点制止的打算都没有,感觉这话消融了一宿的压力。小艾这孩子野蛮生长,小草一样风吹吹就长了,倒有自己几分英姿。
小艾大加问候,何意羡正乐,却听他忽然熄火了。狐疑地透过后视镜一看,小艾人就像定格了。
这是因为,白轩逸用他们姐弟纯正的母语,说了一句:“Avery,可以安静?”
小艾的本名,何意羡都不知道。对于小艾他自己,这五个字母组合起来的发音,也只在幼年依稀的几响中回荡过。
然后白轩逸说:“Evelyn,电话给他。”
琳琳是个第六感心觉禀赋极强的孩子,眼中闪过本能的惊恐,然后居然真的听从了一个素未谋面男人,身在遥远的指令,扑去抢来手机,惶急无端塞给何意羡。小艾及时逃开八丈远。
这种逼人的气场,不由让何意羡也正色起来,不及思考其中离奇之处:“…说。”
白轩逸道:“现在来警局,受害人的妻子要求见你,她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其实,在他说第一句的时候,何意羡就已经改变了GPS的终点定位。但就是不肯低这个头:“哦,为什么不是孙队叫我?你私底下来通知,白检,这符合纪律?”
白轩逸那里的环境音很嘈杂,像驶在高速公路上:“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到何宅大门了,何意羡下车,把琳琳抱下来,一边道:“我在哪?白轩逸,和你有什么关系?是谁早上甩的脸子,摔的我车门?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我是你的哈巴狗?”
对面传来一个挂挡的响声,白轩逸道:“何意羡,你今年几岁?”
何意羡一怔。然后白轩逸道:“三言两语能离间,你没有点自我判断能力?”
所有的不痛快都推到了一块,车前大灯一闪一闪,何意羡还毫无意义地按了两下喇叭:“OK,那你?白轩逸,长这么大嘴巴还没有发育健全,你的解释要外人来说,你的苦衷要我来猜,你的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Nice!把你不得了的秘密带到棺材里去吧!”
此时琳琳抱着何意羡,瑟缩发抖,哭了起来,也不知是被两人之间的架势吓到了,还是因为余悸。
果断把通话断了,何意羡蹲下来给她揩泪,软语安慰。但他回过神时,小艾已不知道野到哪去了。
偌大桦树林,月光荧荧发蓝,夜静得像条深海里的鱼。何意羡呼唤,徒有回音。
不由分说,一种长年塑就的直觉——他忽地全身拥住琳琳。
一颗准星——他蓦地闯进。
霎时——枪响!
满耳轰鸣,圆台形的狙击镜里最后一帧,是何意羡用染血的手捂住女孩的眼睛,将她带往自己的怀里。
凌晨,市立第一人民医院,精神科。
医生让何意羡先退出去,说琳琳惊厥了,现在全麻止惊,之后还要做个心理评估。
何意羡候在诊室外,公检双方很快毕至。
刑侦孙队长首先出示了一张前日闹市凶杀案的照片,凶手戴一张狰狞鬼面,胸前挂唐卡佛牌。何意羡说,没见到今天狙击手的脸,没法确认两案是否存在关联。
一行人回到临时病房,何意羡做笔录,还原现场情况。他说凶犯一枪打歪之后便逃之夭夭,似乎非常轻易地就放弃行凶了。小艾也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找到,所幸只是吸入乙醚,都是虚惊一场。
白轩逸说:“说完了别人,那你自己?”
何意羡明晃晃选择性无视他,只说:“孙队,受害人家属还在你们警局?我现在过去。”
孙队也看不下去了:“何律,老朋友一场,我是真佩服你勇气可嘉,也是真替你捏一把汗。这都几点了,家属早回去了。你好好休息一晚,借这个机会,把该做的检查都做一遍,千万别落下什么后遗症。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我就擦破点皮,没事。”何意羡右手还搭着西装外套,左手的佛珠手表却都摘了。
“左肩浅表贯穿伤,你叫擦伤?”白轩逸说。
“被子弹蹭过去,擦破一点皮”,这句话从理论上、实践上都不可能实现。子弹虽然没有打中要害部位,但是弹头是以每分钟10万转、每秒400米的高速“铣”过去的。柔软弹性的人体组织就像是被切削的金属工件,子弹沟槽的拉扯下,瞬时间皮开肉绽。
而何意羡还优雅蕴藉地站在这里,并且说:“孙队,刘法医来了吗?让他给验验,帮助你们摸排。”
孙队摇头:“估计晚一点,最近凶案太频繁,现在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这时,隔壁房间小艾醒了,孙队连忙去问讯。房间只剩两人。
但是再等一会,伤口凝血和弥合状况会大大影响判断。白轩逸说:“我来。”
这话没头没尾,何意羡却了然,扬起下巴:“你行?”
何意羡解开扣子,将左半边的衬衣剥落。一把锋利的弹簧刀,冰冷刀身贴紧皮肤,深入绷带和伤口的缝隙,挑开一线,纱布连着血肉撕裂——暴露出完整的、触目惊心的伤口。
白轩逸距离他不远不近,仅仅目测:“7.62的。”
何意羡看他站那么远,就这么瞧一眼报出子弹直径,不闹着玩么,往后一仰,嘲笑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跟我这发乎情,止乎礼?”
“右后,至少五百米。”白轩逸继续说完之后,才回答他的问题,“那你等法医来。”
何意羡钻进了被子:“好,那你退下吧。”
白轩逸却道:“一个小时前,杨柏已经替你会见了受害人家属。这是监控录像,你如果没有事情做的话,可以先了解一下。”
杨柏律师曾是何意羡的搭档。人称得上帅气,但皮肤黑亮像涂了鞋油。庭辩也算妙语连珠,但整体风格偏搞笑男,有一次气势磅礴拍案说我反对,法官!碰巧法官那天心情奇差,横眉说你反对,你反对什么?他嬉皮笑脸,立刻纠正,说我反对,逗号,法官。
后来何意羡开始每年创收超过九位数,手里案源太多,他很久没接触过实务,就都直接交给杨柏处理,一般只在出现问题的时候,何意羡才会自己出面。所以杨柏其实像他的一个高级律助。
视频里,面对受害者妻子声泪俱下的陈述,纵是杨柏也不由神色沉重。播放到十分钟的时候,女人突然噗通一跪,抱住杨柏的大腿,求他一定要转告何意羡,请他出庭辩护。
白轩逸将画面暂停,说:“大致的情况你了解了。”
“所以呢?都在一个圈子里混,不听她说我也知道。被捅死的受害者,她丈夫薛凉,薛凉这个人乃至他一整个家族都不干净,比如他环保局里的弟弟王笠。现在薛凉死无全尸,真凶逍遥法外,反贪局还一直咬住王笠不放。所以他老婆还在服丧,没过头七,弟弟又要被执行了,她就崩溃了。”
何意羡显得很无所谓,“她可怜?这个世界谁不可怜?你要当菩萨?为什么找我?那么直接不要起诉人家,你好我也好。”
白轩逸却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薛凉的妻弟王笠挪用公款一案,所有证据其实都指向市政府公款送礼,王笠只是个棋子。市政府有关领导清楚此事,秘书长李林知道送礼的事,李林与王笠的谈话录音提到‘市委’,经过李建兴亲自安排,邹汝林受命操作。但一审法院却不追究单位行贿的决策者、安排者,不追查受贿官员,只将链条末端、跑腿跟班的小人物王笠作为替罪羊与唯一追责者,既不公平,更是徇私枉法,放纵犯罪。”
何意羡拧着眉头听完,稍微回忆后道:“想起来了。是不是一审没判罚金,上诉到了二审却判了两百万?公然违反上诉不加刑原则,说实话,我也没想到。这家人吃饭都捉襟见肘了,二审连律师费都给不起,也肯定交不上罚金,现在按规定,不交罚金不减刑,王笠未来减刑的机会都没有,够狠。”
白轩逸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开始削一个苹果。但何意羡不要,说皮都断了,还怎么吃?
白轩逸于是开始削第二个,一边道:“这个案子现在二审发回重审,我是想恳请你,现在介入,年底之前尽快开庭。”
“哥哥,开国际玩笑?”何意羡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故意惊大了一双眼睛,“十里洋场谁不知道这是市政府在找倒霉蛋背锅,你们检察院像鸵鸟一样撅起屁股不认,法院假装不知道,这个时候,你找我来救火?”
“我明白,但是王笠真的需要一个好的辩护律师,而这个案子,除了你之外也没有人敢接。前期检方未尽充分调查,就简单地归罪于他。被羁押的两年间,刑讯逼供,王笠被打得尾椎断裂,有拍片为证,曾经病危,住院十多个月才恢复过来。他的家庭、他的亲人不该承受这种不白之冤。然而我的立场,没有办法帮助到他。”
何意羡仰面靠在软枕上,也不睁眼,说:“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接?挑衅政府,舍易求难,还没有钱?”
白轩逸说:“凭你我都深信,能伸张正义的是人,而不是法律。”
何意羡怔愣之后,简直要笑:“白副检察长,我该说你理想主义,还是该说你反社会?”
他对警方这套云系统很熟悉,手指一滑,翻到停车场的监控录像,通过代步车,二次确认这家人的经济状况:“我有多贵,你不知道?”
白轩逸说:“所有费用向我支取。”
何意羡总算正眼看了他,上上下下好一通打量,估价一般:“包干价还是半风险?”
白轩逸说:“视你心情。”
何意羡笑:“现在都有狙击手蹲我了。你钱打了,我不定明天死了。”
“没有可能。”白轩逸却道,“我保护你。”
何意羡停顿了一晌,盯着他的眼睛,又问:“检方谁坐庄?”
白轩逸道:“前期的公诉人严重违纪。所以从现在开始,我全权负责本案。”
何意羡支起身体,对他笑道:“老板,检察官爸爸,我想确认一下你的需求。你花天价请我和你打擂台,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公平?因为你满脑子匡扶正义?你要知道,我从不打败仗,我没有一次不让和我作对的检察官身败名裂。”
“嗯,我知道。但我希望有一个人,和我一起层层抽丝剥茧,携手抵达真相,最终还给蒙冤者和他的家庭一个合理的司法解释。”白轩逸淡淡道,“不过申明一点,我不会和你有其他的金钱与利益往来,或者庭外交流。”
“高兴太早了吧?我还没有答应你的买卖。”何意羡看着对方英俊正气的面容,微微一笑,“而且你怎么那么肯定,我真的想要钱?”
何意羡微眯眼睛,俯身向他靠近。他这样做时常常显得凶厉逼人,像一条蓄势待发的黑颈异眼镜蛇。不过唯独在白轩逸面前,却像以某种危险的目光招他更近一步,然后他说:“你又怎么知道,我最喜欢哪种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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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层的病房条件还凑合,酒店套房设计,不到一百平,床头柜和踏脚板是海南黄花梨的,巨幕电视连接了VR设备,里面有一些复健游戏。何意羡勉强决定在这住一晚。
先个洗澡。然而,左臂抬不起来,脱衣服十分不容易。
何意羡进了浴室,扬声说:“白检请问一下,所以你说的保护,就是张空头支票?”
花洒打开,溅到外面的地板上一片水迹。尽管再大的动静,白轩逸都没往他那里看一点:“不是,我今晚在这里。”
“不贴身保护,算什么保护?”何意羡笑了,把褪下的衣物往他的方向扔过去,“你是不是觉得一个半残很方便?”
白轩逸的回答像听不懂,又像他已经听得太懂了:“你有伤。”
水声间间续续,大约响了快有一个小时。何意羡出来的时候,白轩逸坐在窗边的藤椅上,穿得一丝不苟,正在垂眸阅读。
夜深人静,明洁的窗映着他们两个。何意羡向他走近,一只手搭在白轩逸身后的椅背上:“这就睡着了?”
白轩逸捻着页脚,翻过一张纸,依旧没有抬眼。
然后何意羡语出惊人,素来洁身自修的人,听到会觉得精神污染的程度:“我想喝酒,烟也没了,你出去买。”
白轩逸皱眉抬头,然而何意羡离他不到寸步,浴液的乳木果味道,同那鲜活饱满的肉体热气袭来。浴袍单薄,蓄了不胜水汽,给这香气更裹上一层潮汁。
白轩逸的注意力,却回到了密密麻麻的公文上,更像是保持坐姿闭上了眼睛,至多此前看了眼挂钟。他的声调质感向来冷得很,但这句微微上扬:“要我再带点头孢?”
“你不去我自己去。”何意羡说得天经地义,满不在乎地笑了一下,发梢还滴着水,长腿阔步真要去了。
他都走到房门口了,身后终于有了站起来的声音。白轩逸音量克制:“给我回来。”
“态度真不错。”何意羡懒洋洋地说,不留情面地讥笑,“白轩逸,我五岁到你们家,我们两个一起从小到大如影随形这么多年,有件事我还真不记得了——就是有没有人教过你,有求于人,到底应该怎么做?你好像很勉为其难?”
白轩逸反应平淡:“你想我怎么做?”
何意羡闻此只堪一笑:“我不想。我是想你这么尊贵,在这陪病号多浪费?你该现在连夜就上北京,去最高检打听一圈,全中国几个检察员敢像你在我面前这么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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