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没当面给他,寄到信箱去了,何峙也许才发现。
借着扔牛奶盒的机会,何意羡瞥了眼白轩逸,然后漫不经心地笑道:“客气什么,给你挡挡灾,伤天害理坏事做绝。”
“是吗?如果是你说的话,我不否认。”何峙愉悦地笑了,“打扰你还有一个原因,今天是周六了,今天我会做一件好事,还记得吗?”
正常情形下,何意羡大概率会说,有话说,有屁放。
但他此时抛个青苹果给白轩逸,这回大大方方地在盯他的脸。白轩逸刚刚喝水了,英俊的面孔上,破损的嘴唇一角更加惹眼。
谁干的,他干的。何意羡心情上佳,以至于居然道:“我是鱼,别为难我。”
何峙笑着接他的话:“我上周邀请了小鱼,周六来家里吃晚饭。”
“有吗?我答应了?”何意羡皱眉。与此同时,把苹果按在白轩逸大腿上,滚了一圈。
“嗯,你当时说嗯。”何峙道。
白轩逸终于制止他的行为,苹果咚一声掉下去,何意羡翻过掌心去抓白轩逸的手。挠了一下他的掌心后,何意羡才道:“我当时在干嘛,可能忙过头了,根本没听清吧?”
“那不重要。”何峙笑道,“你一直一诺千金,不是吗?”
何意羡着实不愿赴约,他以往不用什么借口,拒绝就是一口拒绝。但白轩逸在旁边坐着,心里就不由升起些想法,下意识有些错乱,仿佛是同白轩逸在对话,便用他们二人之间平素的转圜方式与那种风格道:“你家那是家吗,那是庄园啊。有好多路,我走不动。”
听到这样前所未有生动的话,何峙大概也颇有些惊奇。轻笑了声,一晌说道:“那备轿子,你坐不坐?”
看白轩逸跟尊塑像似得,甚至开始在平板上回复工作消息。没意思。何意羡便作结语:“下次,最近忙。”
“嗯。还在医院?”何峙水波无痕道,“我听说,白轩逸通知你过去的。”
何意羡脸色一变:“刑警叫的。”
“但是你们在那见了面,说了话。”何峙道,“说了很久。”
“正好碰上而已。”何意羡莫名有点乱,“他去探病的吧,他爸不也躺那家医院?”
何峙笑道:“那也是你父亲。”
“早就不是了。”何意羡断然道,“我生下来就没爸。”
“未必尽然。”何峙意味深长,“是你一直不想要。”
何意羡手掌一下拍在方向盘上:“我在吃饭,你别反胃。”
何峙笑道:“我只是说,有些接触,没有必要。”
何意羡准备破口大骂。有人却代他迎面回答,那声音淡若泉水:“你也是。”
——白轩逸说的。
电话线两端,三个男人,沉默的就只有何意羡一个。
听到平白无故第三人的声音,何峙都没有停滞片刻,就道:“意羡,你开口说第一个字的时候,你的呼吸,你的语调,我就知道你现在很不方便了。但我装作不知趣,你知道为什么?”
何意羡烦恶,正要直接挂断。
却听何峙道:“因为你说,他不重要。”
何意羡一声不吭掐灭通话,可是为时已晚。
空气归于潜默。何意羡先打破的它,笑容里撇不了点取悦的意思:“当哥哥的,心眼不这么小吧?”
白轩逸没有什么表情,能在无形中显扬他此时的内心世界,至少何意羡观察不出来。
气氛绝对零度,继续无限期凝固。直到白轩逸拉车门,何意羡拽住他:“哪去?”
白轩逸俨然公事公办口吻:“回院里。”
然后示意了一下何意羡。何意羡顺着方向,看到后视镜里,不远处苏殊往这边走,正在找他的上司。
何意羡忽然间失去耐性:“现场都没勘察完,你这算尽职了?”
仿佛他的话没有一个字被听见,白轩逸执意离开,但咔哒一声,何意羡锁了车门。
何意羡道:“你就没一句话对我讲。”
白轩逸沉默以对,牵牵嘴角,只是礼貌。
何意羡倾身过去,从下而上地看着他的下巴棱角、他高挺的鼻子与眉骨,想要说出的话却最终无从说起。
“你对我老师也不想说什么?”何意羡随性一笑,“我晚上去他家吃饭,有什么话,我替你代为转达了。”
白轩逸道:“九二三特大爆炸案。如果他继续不知纪极,就是在拿他的整间律所开玩笑。”
这说的是何峙手头上正代理的一个大案。两栋楼塌,死伤上百,但犯事的是某巨贾之子。辩护方何峙,检察官是白轩逸手下的公诉处处长,可见其重视程度。
何意羡未必没想到他的侧重点会落在这里,但真听到了,还是不禁冷笑:“最多不过是虚假诉讼罪伪证罪,你往死里判,能判几年?”
“根据类案检索的结果,两罪并罚,十年以下。”白轩逸的漠然始终如一,“但是,如果再添上一条重大涉黑罪?”
这回变成了白轩逸看着他,而何意羡不语。
“如果我说得不对,你们也可以今晚在饭桌上一起算一算。”白轩逸继续道,“你和你的老师都忘记了,法律要成为法律,而不是成为简单的戒律,是因为法律对人有权威,而不是人对法律有权威。”
何意羡终于说:“你原来就想说这个。”
“以及,如果你也想尽快进监狱,我可以成全你。”白轩逸话音冷澈,“言尽于此。”
何意羡看似一动不动地目视前方,握紧方向盘的五指却已泛白:“白轩逸,你疯了,白轩逸。”
苏殊的声音由远及近。而白轩逸的声控,显然随时可以解开车锁。
何意羡却一抓,一声重响,砸一般把他压回座椅上,鼻尖逼着鼻尖,呼与吸交错:“白轩逸,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以为我的床真就那么好上?”
白轩逸的回应乏善可陈,连个似是而非的神情都没有。
对此,何意羡选择回到最初的话题:“我话放在这里,你敢动何峙。”
他说:“白轩逸,我离开你四年时间,进了五次ICU。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的人,没有一次不是何峙。鬼门关拉我,死神来迎我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白轩逸眼冷似灰,看上去双唇翕动欲语,但远远还不到热的程度,最多像阴寒欲雪天的淡日。
仅仅过了一个破折号的时间间隔,便翻成另一个极端:“何意羡,换个人去讲情面,讲故事。”
何意羡极近距离下看着他,却看不出那双眼神的冷淡,是孕含另有信息的。在一个自欺欺人的世界里,茫然的形影,只感到自己为何如此妄谬,如此低级,什么都成了荒凉的企盼。
他迫着他的目光:“四年前你亲手毙了白湛卿,四年后你一心又要毁了何峙。白轩逸,我到底欠你多少,你要这样杀我?”
何意羡前去赴宴。有些话他必须当面说清楚。
闭上眼,满是白轩逸决绝严酷的背影,他不能再联想下去了,他离彻底动怒只差一线。否则一会见到何峙,一定只会输出无用的情绪,然后被他牵着鼻子走。
但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因为原来何峙邀请的不止他一个,尽管那种邀约方式,很难不让人自作多情。
管委会的来齐,高级、二级合伙人除了出差的两位之外,哪有敢不赏脸的。当然还有特别关照的成分,黄妙妙和彭静居然也在宾客名单当中。何意羡到的时候,小半个律所的人都来了,还有一批人等,在住宅复杂精妙的建筑群落里迷了路,不时即至。
这哪里是私相授受的夜宴,明明是其乐融融的团建。何意羡平时在场面上也给他面子,给一点,但不多,见面碰了个杯,点头叫句“老师”,脸便很快地转向旁人,没后文了。
但后半场,何意羡在露台上独自吹风的时候,何峙还是找来了。
“猜到你在贪凉。”何峙带了一只扁酒瓶,笑道,“要喝点小炸弹吗?”
说的是Bombardino,邦巴迪诺热饮,以其高温、高酒精度的特征被称之为“炸弹”,意大利人经常在滑雪后喝这款酒暖身。
“第一次调,试试怎么样。”何峙说,“没有心情喝酒的话,我还做了一些棉花糖热可可。”
巧克力香丝滑浓郁,味道让人沉醉。何意羡却冷冷地看着他:“你觉得我剩什么心情?”
“我整个下午都想和你说一句对不起,可是你的电话一直不通。”何峙看着他,仿佛饶动感情,“王谟的团队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我不得不临时决定大家一起庆祝,毁了一个本该美丽的晚上。那么,明天你还有时间吗?有人送了我一条花鳗鲡。”
何意羡多一个表情都欠奉:“又犯病?”
长袖善舞的何意羡,从不展露这种姿态,何况是面对他世俗意义上的“恩师”。但他忘不了何峙的“馈赠”,在他刚刚回到国内执业之初,毫无人脉举步维艰的时候。
四年前的今天,何意羡还在曼哈顿岛上。他入行拿的是NY bar,宣誓看的是白头鹰。
美国首任总统华盛顿到现今,共计四十多位总统,其中有将近三十位是律师出身,且无论是在联邦或者地方政府的官僚中,很大一部分出自法学院毕业。由此可以得见,律师在美国政治中是极其活跃、无孔不入的角色,说是律师治国都不为过。
他把这样根深蒂固的认知,承袭到了大陆的法律体系下来,不出所料地历经了旷然持久的失败。中国判决的解释权在法官手里,能操作的空间少之又少,长达一段时间,他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焦虑到神经衰弱,挂号点滴。
人情社会,多少不为人道的秘密就滋生于飞觥献斝间。不疏通关系,连正常的案件立案、司法会见都安排不上。很多事情,找不到这一团毛球的线头,寻不到关键的节点人,就无从下手。
他倒不是多清高,非要寻根究底的话,在美国时期也谈不上真正的冰清玉洁。但太腥的肉他不吃。
直到遇见何峙,戴着沉重镣铐还能舞得天花乱坠的一个男人,在国内条例法和有罪证明的体系下,多么不可思议。这般神通广大,加之风度翩翩,哪一个新人不对他真心钦敬,何意羡自也不外。
当然,这一切都是在何峙帮他“翻了”一起故意杀人案之前——那是他们师徒关系的转折点。
何意羡是那案子的代理律师,何峙捏造物证的始末,都没告知正在冲锋陷阵的他,遑论征求一个字的同意。发现之时,绝望已经积重难返。
一条原子弹般的伪证,将控辩双方地位瞬间天旋地转,打响了何意羡在国内刑辩界响亮的第一枪。一片蘑菇云升起春申浦,至今还没散尽。
可以这么说,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何意羡。但是有了他,总有一天,他微笑伸出的那些“援手”,总会成为何意羡踏上逃亡不归路的垫脚石。
何意羡在他的半指导与半操控下,在发财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也距离犯罪的大门越来越近,以至于除了一条黑路走到底,别无选择。须知在此之前,何意羡技术派的美名远播,有理走遍天下,什么律师行贿法官检察官进行利益输送,与公检系统达成诉讼利益共同体,什么司法勾兑,鄙之又鄙,什么折冲樽俎,闻所未闻。
该不该恨何峙,恨到哪种境地,以什么方式去恨,何意羡的答案时思时新,他感觉就像一个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话题。
何峙还是烹调高手,第一次来他家吃饭的时候,何峙刚刚刮完一边肚腹的鱼鳞,系着围裙掌着勺,家常亲切得让人不寒而栗。何意羡那时候,白得一张纸似得,但冥冥中悚然,感到锅里的是他,油煎的也是他。果不其然,抗争过,反目成仇过,律师执照吊销数月是其最轻的惩戒。
何意羡不是木偶,不会不生血肉,也总会羽翼丰满的那一天。所以他后来,也想通一点,纾解了一段时间。
唯一没想到的是,多年以后,何峙会对他说,时过境迁,我觉得有些角色,可以转换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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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大家新年快乐!愿新年,胜旧年,吉吉利利,长保身荣贵。
看到何峙手上的酒精饮料,何意羡不免心里蒙上一层阴翳。
因为想到有一次,也是喝得脑仁发胀,圆桌对面,宾客戏说何律大好华年,为何不思婚娶哇。何意羡敷衍说,那不是遇不上对的人嘛。满座憾然时候,何峙却侧过脸低声耳语,他是否也有些微醺,近得再近一些,就会吻到他的鬓角般,然后说,如果有一个人能给你能想象到的一切,若事业上你已不需要,那么爱情何如,亲情亦然。何意羡当时当场失态,以一种全然看待怪物的神态,眼球充血,愤然离席。
那已经算是何峙最显迹的一次表白了,往后他所云的心意,总是像掌中沙、水中墨般纵逝,浓极而淡淡极而浓,一张一弛始终端着君子态度。导致何意羡再腻烦,再作呕,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宣泄口,积年累月,都沤烂了。
“酒不喝了,明天我晚上还有个局,也来不了。”夜里气温降了七八度,何意羡拢紧大衣,难能可贵地给出了恳切态度,“老师,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我自始至终都叫你一声老师,感念你是我一辈子的贵人。”
“这顶高帽,我戴不起。”何峙笑着轻轻摇头,态度却不动如山,“如果你还在怪我清晨的鲁莽,那么我不介意改日登门,向那位威名赫赫的白副检察长诚挚地致歉。”
他每句话都留有余地,这样的人周旋起来最累。何意羡只能挑破:“和他没有一点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是在谈我们之间的事,大家都是成年人,讲究体面。各有城池,最好不要越界,老师觉得呢?”
何峙却笑道:“而我的意思只是,关于九二三特大爆炸案的细节问题,我听说白轩逸颇有高见,或许我需要找个时间和他磋商一下。”
何意羡双手撑在露台的栏杆上,遮不住沉郁的脸色:“他们一分院公诉处人都是我的,这事你用不着出山。”
何峙笑道:“好,那老师就等着坐享其成了。”
“嗯,不用操心。”何意羡虽然快速整理了一下千头万绪,但说出来的话,大不似往日沉定,“以后白轩逸的事……本来黑白就不是一路人,就不要到处拿着尺子去比量别人了吧?”
“黑与白?我从不这么认为。”何峙却道,“所谓黑与白,只是光在视网膜上投射出来的不同信号,根据大脑成像条件定义出来的色彩。每个人的成像不一定一样,黑也分不见五指的黑与含而不露的灰调,而白…白也有沉静美好的白,与冷酷无情的白。坚持非黑即白,是一种狭隘自欺欺人,仅此而已。”
两人的目光交汇于月光下,何意羡极尽克制,没有说话。他的左眼尾缝过针,这样完全垂下来的时候,仔细看,那疤痕十分不浅的。
“此外,我想,这件事除了诉讼程序需要的准备之外,应该还需要情感方面的考量。”何峙背靠着大理石扶手,抿了一口酒,二人完全是相反方向站立着,“意羡,你很聪明,你应该明白——人很难做到真正以德报怨,尤其对于我来说。而白轩逸,他伤害过你的感情。”
何意羡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笑了一声,反唇相讥:“本来就没有感情,怎么伤害?”
“是吗?”何峙的疑问点到即止,却只是陈述,“四年前,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枪杀了自己的兄长,也是你那时深爱的、已经订婚的恋人。所以论到感情,那么恨,你总该是有。”
过了极其漫长的分秒,那为了意气痛饮的一口烈酒,开始发酵,辛辣干涩,唇舌刺痛。何意羡道:“四年前……白湛卿,他是人质,他被劫持了。你告诉我,如果为了他一个人,不开枪,火线烧完,炸药引爆?感恩节,布鲁克林大桥多少辆车?多少条命?多少个家?你告诉我…他白轩逸是一个人,他不是神,他有什么别的办法?如果我是他,或者你是他,又要怎么选才不会错?”
何峙眉梢轻纵,露出一丝值得品读的笑容,道:“好,我可以试着设身处地地回答你。”
他说:“如果我是白轩逸,我再清楚不过,我是个与生俱来的枪械天才,我的枪法很神奇,闭着眼睛也总是能在敌人身上打出出其不意的致命一击。这构想不是天方夜谭,因为就在事发的前一个月,相同的恐怖主义犯罪团伙炮制了一起劫持人质案件。这位传说的神枪手,当时也是孤身一人,却超过两百米外一枪打中手腕,瞬间打破僵局,人质全身而退,没有一个无辜者伤到毫发。那么一个月后的相似场景下,天气晴好,布鲁克林大桥上风平浪静,区区不到一百米,既没有风阻,又没有障碍物,所以,我想我如果是白轩逸,当时的选择,应该远远不止玉石俱焚,一枪三命,留给你无穷无尽的痛苦这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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