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轩逸只道:“你自己知道利害。”
“白检怀疑我买凶杀人?嗯,想象力丰富。”何意羡耸肩膀,慢条斯理地拆食物包装中,“我没有钱。”
白轩逸说:“所以我让你过来。”
何意羡道:“好,就我买的杀手。我就是为了本来屁大一点的经济犯罪案子,现在关联到闹市杀人,上升到恐怖主义了,群众知道这不得开始激情追剧了?来,你现在打开微博看看热搜,舆论往哪边施的压,你觉得判决会往轻还是往重?行,我干的,我的脑子是被门夹了吗?”
白轩逸对此不置褒贬,只说:“我已经向最高检申请捕诉一体,提前介入此案,到现场侦察活动,把所有证据做扎实。”
“挺好。”何意羡道,原封不动地把三明治包装折了回去,装进袋子退还给他,“你是专门来败心情的,爱吃你吃吧。”
阴影投在白轩逸那半边,始终看不清他是如何神色。
两人间,颇静默了一会。何意羡可能是看把天聊死了,变脸奇速,笑道:“我意思是,大冬天要吃点热的。走,我请你。应付完那帮片警,我们庭前好好调解调解。”
何意羡看他着实冷酷,叹气道:“为了区区两千万的案子,一家人连坐下来好好吃顿饭,聊聊天的机会都没有了?哥,法是法,情是情吧?”
白轩逸没再断拒。何意羡对他笑,说这才是亲哥。然后白轩逸打电话,说苏检,过来陪同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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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意羡一滞,他究竟想做什么,他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不容第三人在场。便笑容冷了三分:“这样没意思了。”
白轩逸道:“组织纪律。”
“那饭不用吃了,纯脱裤子放屁。我时间宝贵,现在摊牌吧。你站这,两三句话的功夫。”何意羡道,“人死了是我背运,不过,你们检方也证据灭失。到这种两败俱伤的地步,只剩庭外调解这条路可以走了,不反对吧?”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句话在传统的杀人放火场景中也许可以实现,但在经济犯罪领域其实又疏又漏,特别是长期性、高频次的案件。比如眼下这种情况,就很难机械性地适用法条。
自觉革命是艰难的,反腐决然就不是一件机制自行、流程自启的事。先莫提从举报阶段就足够让人垂头丧气,需要多个级别直至办公厅,党组会,层层通关直至放行。其耗时之长不可思议,经常被通报的贪官,边腐边升,边升边腐。
百里挑一的幸运儿终于到了检察院,办案人员更不能凭意气乱来,口子要一点一点地开。每一步都在博弈。本案的陈局长就是个老油条,几轮交锋下去,就知道纪检掌握了他多少线索。他只要按掌握的交代,就不算对抗组织审查,别的一概打马虎眼。
这导致最终起诉书里只落实了两千多万赃款,而他真正贪的远远超过这个数字。上了法庭,辩护律师还会继续打擦边球,证据永远是一种无之必不然、有之不必然的存在,将大部分钱款合法化,这就是白轩逸说的“删删减减最终计算出负数赃款”滑天下之大稽之现象。
最终又因为疑罪从无,刑疑惟轻等等原则,量刑必然大打折扣。何意羡接手一多半的案子,都大差不差是这样。三寸不烂之舌对簿公检,翻云覆雨间乾坤扭转,他捞人向来大有一手,全国各地都有他的庙宇与信男善女。
然而,另一方面,对于贪污事实,公检也看得很开,不会桩桩件件地一一落实,去落实才是把自己绕进去了。
正确的做法是先落实一部分好落实的,先往死里重判。这是因为量刑空间巨大,这样吓上一吓,就好和贪官们“讲价钱”了。
《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关于常见犯罪的量刑指导意见(试行)》里指出,综合考虑犯罪性质,退赃、退赔行为对损害结果所能弥补的程度,退赃、退赔的数额及主动程度等情况,可以减少基准刑的30%以下。
故而,现实案件中,退赃数额超过最终认定的犯罪所得,这现象其实非常普遍。这是司法成本与司法效益的一种妥协。
何意羡看着他,首先让了一步:“巨额财产来源不明,这个罪我给你认。别的别费劲了。”
然后深深吸了一口烟,边吐边道:“二审你还报两千,我给你坐到五百。一个礼拜,我赔你一个亿。”
“这样处理合法的同时,你一方面展现了你痛打落水狗的工作能力,在合法的框架内,还保证一定范围的合情合理。相濡以沫的一家人,久别重逢,以前的仇我不记你,做人往前看,现在以后都求一个双赢如何?”
何意羡烟瘾不大,但今晚上已经擦了第三次火:“白检察长,你够有面子了。你去打听打听,我什么时候这么破财消灾过?花钱换刑,招俗得很。”
什么动摇,动摇什么,都不像思考过他的提议,白轩逸举步就要回走廊。
“所以到底YES OR NO?给脸不要脸?”何意羡迈两步拦住他,冷冷道,“干嘛去,找你小徒弟?”
白轩逸只是截断这场时长超标的违纪接触:“和你没关系。”
何意羡不出所料表情沉了下去,轻轻笑出了声:“我说你去不了。”
把烟掐灭,他问:“信么?”
然后那笑戛然而止。当一声,他一手推上了楼间的门,一手扣住了白轩逸的后脑。白轩逸比他高,以至于他这样突如其来的吻,强迫的意味少,奉送的感觉多。
白轩逸迅速握住肩膀将他扳开,可是何意羡却抓紧他的手,胶漆般的十指相握,然后把它带到自己细韧的腰上。让胸膛贴得不能更近,何意羡去温存抚他上下吞咽的喉结。
半晌过后,何意羡利落地退开。比他吻他的时候,更加猝然无征兆。
望着眼前人滴着血珠的唇,和添了两排鲜明牙印的右颊,何意羡此时的笑大抵发自真心。
然后他刷一声拉开大门,医院走廊白晃晃的强光一下刺进来,医护病患匆忙来往,谈话声、悲呐声,手术台车轮碾过硬质地板,倾泼沸盈于耳。世界眼前一新,不相关的尘世。
何意羡却还站在半边的黑暗中,让开一步,然后笑着向他抛了一物:“见面礼,回去听。”
录音笔——洋洋播放着适才唇舌缠绵泽泽的水声,衣物推扯声音之间火热的喘息。
“怎么还不去?”说这话的同时,何意羡先大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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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过得真实在。午夜钟声敲响,何意羡正在驱车前往第一案发现场。
都快到了,刑警队长一个电话接进来,说何律您那不用去了,好消息已经锁凶,坏消息是人又跑了。
简单描述了经过,说那歹徒逃跑用的套牌车锁定以后,警方和其上演了一处惊心动魄的追逐战。高速路上一片烽火连天,数十干警当场捐躯,路人死伤数量可观,罪犯最后畏罪跳河。
何意羡调转方向盘,往跨江大桥行驶。到的时候,刑警正在江岸搜索。
零下几度,江风太冷,何意羡遭不住,就没下去。把车停在就近位置,他从加油站买了东西饱腹,心不在焉地用餐。一边在查涉案的财务报表,发现供述的两百多万炒股金额与股票账户资金变动明细存在严重矛盾,福至心灵,工作稍微进展了一些,才想起来继续垫巴一口。
看得差不多了,一手伸出车窗外,冲警车那边打了个响指,招呼道:“小柯南。”
小柯南警官全名柯翎,回头惊喜地“呀”了一声,长腿迈了两步就上副驾驶了。他麦色皮肤,微微下垂狗狗眼,像是会在酒吧里点植物牛奶的那种大男孩。
何意羡在公安系统里不要太吃得开,有大把大把的人脉可以用来“咨询”“不为人道”的案件问题。但他论公,偏喜欢听未经任何藻饰加工的、直觉性的东西;论私,也喜欢弥足珍贵的少年质感,大概能点亮他晦暗的心。
一来二去,最相中柯翎这个纯纯愣头青,赐封号“小柯南”。柯翎被何大律师青眼,无上荣耀,从未想过自己是以何资质雀屏中选的。
“何律师!晚上好!”柯翎有个优点,就是无论何时都显得神采奕奕。
何意羡简赅:“好。”
太累了,身心俱疲,他希望对方有点悟性,主动交代案情细节,不要他再多说一句话一个字了。但柯翎只顾张望后排:“咦,白队没一块来吗?”
白队这个称呼没乱叫,是有点东西的。白轩逸此人职业生涯奇诡,他其实是一线特警转的文职。那一年好像是时代在召唤,政法系统内部调动频繁,法院公务员编制缺编,于是院党组会议欣然同意接收,快马加鞭安排人去司考。谁也没料到,这样一个半路出家的检察官,入职当年就斩获了“全国十佳公诉人”的盛绩。
他早年的庭审视频,何意羡一期不落地看过,有的还不止一遍。有一说一,不戴有色眼镜,对何意羡这种论证说理的精英学院派来说,属实不忍直视。但白轩逸就是凭借着刑侦经验丰厚,冲劲大,门道野,还真给他杀出了一条血路。有时候单凭一个眼神,那魄力,就把辩方律师镇住了,魇住了。打磨了两三年后,技巧快速圆熟,结合实践满嘴法言法语,更成为现在大名鼎鼎的白副检察长。
但是白轩逸的仕途有个致命短板,他在每个省市的机关系统都待不长久,一段时间便会转战地方,任期都仿佛固定成文。如何高官厚禄的诱惑,都留不住他梦想漂泊的灵魂一样,他坠机式贬职都不在乎的。所以白队、白局、白检、白处、白厅叫得五花八门,哪天若有人喊他白部、白委员、白主席,何意羡都不会稀奇多眨一下眼睛。
柯翎好失望。极度疲惫中,何意羡闻此,还是笑了笑:“怎么,我两连体的,谁唱谁随啊?”
“啊不何律师,不是那个意思……”柯翎唯恐何意羡会生气,说实话,何大律师什么都好,他太好了,他能让掌玺者哈腰,却从不会对芥草人跋扈。就是常常阴晴不定,没人摸得准他的脾气,这个人的底色也太过于阴湿潮冷了。
柯翎挠头:“白队今天和我们局长队长都打招呼了,说要保证侦查阶段,您也享有最大的调查取证权嘛,所以我以为你们一道的……”
“我要他打招呼?”何意羡把眼睛睁开一线。
这话说得好像颇有几分煞气。柯翎感觉越说越错,立马封口不言。
“他啊,不要指望了,恐怕一时半会出不来了。”谁知何意羡不仅没发火,反倒像来了点谈话兴致,吸口咖啡。
“啊?”
何意羡没忍住好笑道:“负伤了。”
“啊?啊!”柯翎惊恐万状,如同一条活鱼从座椅上弹跳起来。将近一米九的个头,这下撞到了车顶,咣当巨响,十分不轻。
“一惊一乍,只是破相。”何意羡向窗外瞥了一眼——白轩逸没落后他几步,也到了。
黑制服,还有一直没摘过的黑手套。口罩也是纯黑,遮住了他线条冷峻的侧脸,而突出深邃的、类白种人的眉弓。何意羡揣测此人多半有点杂种的成分在,因为刚到美国寄居白家的时候,圣诞节总有几个名字冗长奇幻的姨姑。
现场干警都为白轩逸开道。本就高大,远观着一沉乌云压境似得。
何意羡移开眼,喉咙口却突然痒了痒,忽然想问:“你就这么崇拜他?崇拜他什么?”
他有点口渴,从后排塑料袋摸了一个橙子,取出瑞士军刀,划上几刀预备剥开。
柯翎噎住了,可能胸中溢美之词太多,不知道怎么拣:“谁不把他白队当偶像呀……白队可是大义灭亲的孤胆英雄啊!虽然大洋彼岸离咱们远着呢,还好几年前的事了,但是早就传遍了不是吗…!啊何律师!”
刀尖不意割伤拇指。何意羡垂眼,盯着不浅的伤口,猩红的黏液像鲜嫩的蛇信般往外泌吐,成股渗过指缝往下淌。
——英雄。
目光不知所向,而后缓缓闭上了眼。面无半分波澜,但耳膜却似随之产生了共振,撼动直达心脏。再度睁目,眼光中杀意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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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监守最新情况,何意羡在车里过了一夜。但是直到东曦既驾,警方仍没有突破进展。跳江的凶徒,水消失在了水里。
何意羡是被钻心的胃痛闹醒的。
他不是一出道就是究极形态。刑辩律师本就游走在法律的高压线,何况他接触的都是国本震动的大案要案,其中利益网络错综复杂,赚的是刀头舐血的钱,很可能下一次开庭就有去无回。
当年接手第一个案子时候,死亡威胁便已如雪片般飞来。他以前养过三条狗,阿拉斯加和两条德牧,许多年了家人一般,却被人光天化日底下一发连珠弩箭,当场贯穿尸曝于市。这仅仅是枚小小的警告。
后来叱嗟风云的何律师,也曾吓得声带直抖过,但没说过他放弃,他认输。只是后来无论如何不承毒辩,有人说是何律最后一丝良知未泯。非也,他只是想活着。
可是,他这人不缅怀也不自怜。唯一能记住的两次遇险,都是因为客观对他的余生造成了深远影响。一是一次走夜路后脑勺吃了一记闷棍,五年了,暴徒至今没逮到。何意羡从前几百本的案卷过目成诵,现在有时甚至健忘,八成和那次颅脑损伤有关联。但他不愿意往深里想,他说没有的事。二是曾经被人拖入小巷,断两根肋骨,认定七级伤残,这都是小事,可以慢慢恢复的。但那次是他陪省厅领导喝麻了舌头,胃袋鼓胀得像个红气球,腹部却被发了疯地踹,如此暗无天日挨足了将近一个小时。自那以后,胃病的根便扎下了。
去翻车上的急救箱,药上次就吃完了,也没食物可以垫垫脾胃。
这时,有人叩了他的车窗。
摇下一点车窗,白轩逸扔个早餐袋子进来,转身便走。
何意羡没好气地叫住他:“我是你养的猴子?”
其实他本意想说小猫小狗,但觉矫情,无法启齿。加上白轩逸机械化的动作,无情的态度,只能让人联想到动物园饲养员在搞批量投喂,着急下班着。
白轩逸道:“猴子很聪明,不会把自己饿出病。”
“我病是饿的?”何意羡实话实说,但没展开,袋子是透明的他不低头看,还要多此一举地问,“这都什么?”
白轩逸说:“牛奶。”
何意羡道:“乳糖不耐。”
白轩逸说:“豆浆。”
何意羡道:“大豆过敏。”
白轩逸说:“鸡蛋。”
何意羡道:“我不会剥。”
然后一边作势,要把早餐原封不动扔出去,一边摁下按钮,弹开副驾驶的车门。
白轩逸竟然还真的坐上来,何意羡唇边的笑意几乎按捺不住。他刚才粗粗浏览了一遍舆情,热搜被紧急撤换,却压不住热度。他自己在网上已被骂成筛子,公检方的处境也没多好,五十笑百罢了。两个同等戚容沮然的男人,在色泽发青的黎明下,暂时休战熄火。最起码何意羡喝到草莓牛奶的时候,单方面这么决定了。
白煮蛋有两颗,圆润可爱。但何意羡嫌弃:“我车很贵的,你敢乱磕,我找你赔钱。”
谢谢白轩逸真是听进去了。因为咔一声,他拿着鸡蛋,扬手往何意羡的天价钻石腕表上一碰——手表不算车部件。
白轩逸平静挨打,慢慢剥着蛋壳,说:“药。”
何意羡去翻他带来的另一个袋子,奥美拉唑挺好的,消炎红霉素软膏也可以理解,因为手腕上还有酒店那晚手铐结痕,这种绳结越挣扎会缠得越紧,把他磨出好几圈血丝。
但栓剂是什么?
何意羡蹙眉:“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短暂的和美局面眼看要告吹,手机铃还响了。手机连通驾驶系统,来电显示——备注是老师。
何意羡不知哪来的不大高兴:“白检,我们辩方内部交流,我觉得你需要回避一下。”
但讽刺的是,车内操控系统还录有白轩逸的声纹。他说接吧,电话秒通。
何意羡抬手看了眼时间:“六点半,你最好有事。”
可能也是晨起不久,何峙的声音听起来比往常更为醇厚,好听得如会烫到耳朵那般,伊甸花园里来的:“打扰你休息了吗?原谅我只是太惊喜了,想要立刻谢谢一位小沙弥。礼物很特别。”
何意羡不是刚从大西北回来吗,他一向在人情世故上下足功夫,便给何峙带了一串西藏老天珠。那天珠古沉肥大,九眼纹路清楚,色泽黑白分明。懂行的击节叹绝品,普通人只会觉得极其诡异,看多了大犯恶心,吃不下饭。从这个角度看,是挺特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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