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擦去裴醉唇边的血迹,低声焦急道:“毒发了?”
裴醉眉心紧蹙,身体猛地一颤,撑着刀的手一松,便向前倒进了李昀的怀里。
李昀支撑不住这突如其来的重量,蓦地被扑倒在地,身体压在干柴上,那人急促而粗重的呼吸在李昀耳侧喘着,灼热气息夹着血腥味道,硬生生把李昀的脸色蒸得又青又红。
扶宽惊呆了。
“我,我没用力打他啊。”
昨天那个和他打了三十多个回合的人,今日怎么轻轻一掌就倒下了?!
这不是讹人吗?!
李昀目色发冷。
今日已经亲眼目睹了裴醉的两次毒发,他心中又恨又疼,却无处发泄,只得用力攥着手掌,指尖将掌心印出了四个深深的月牙血痕。
玄初抱着剑,站在床边,不言不语。
李昀替裴醉擦去鬓边滚落的冷汗,然后搁下手中的巾帕,放下卷起的袖口,缓缓起身,抬手将玄初请到一旁的黄梨木圆凳上。
玄初硬声说了句‘不敢’,站在李昀的对面,仍是死死攥着手中的剑。
“他身上的毒,何时发作?”
“动武,动怒,血气旺盛时。”玄初冷淡道。
“如何解?”
“无解。”玄初挤出两个字。
李昀又听了一遍,只觉得剜心。
“...那他吃的药,是什么?”
“不知道。”玄初硬声道。
李昀还待再问,床上昏迷的人却已经悠悠醒转,苍白着脸,朝李昀道:“...过来。”
“你醒了。”李昀坐到裴醉身边,紧紧攥着他的右手,只觉得再怎么用力都不为过。
裴醉抬起左手,轻轻拍着李昀极用力而指节青白的手掌,轻轻笑了:“你太用力了,元晦。”
李昀手不由得一松,裴醉右手攀上李昀的手掌,将他手心轻轻翻了过来,看清了那人掌心的狼狈。
“你看。”裴醉嗓音喑哑,“昨日勒的血痕还没有好,今日自己怎么又抠成这样?”
“裴忘归。”李昀声音发颤,握着他的手,在他耳边吼,“你闭嘴!”
“梁王殿下...失态至此。”裴醉笑着咳嗽,抬手擦去唇边血迹,“有辱斯文。”
李昀气得掉了一滴眼泪,掩饰地擦掉,却留下了藏不住的绯红眼尾。
“好了,这次是真的没什么事了。”裴醉用力拉了一把李昀的手臂,将他抱进自己的身侧,疲惫地闭上了眼,“为兄要睡个三天三夜。”
“我...”
“你也睡。”裴醉翻身,抬手将他揽进了怀里,轻轻抚着李昀的背,“别哭了,小云片儿。”
玄初瞥了两人一眼,狠狠捏着手中的剑,放轻脚步挑帘出帐。
这个坑孩子的狗皇帝。
怎么死得那么痛快,真便宜他了。
应该捅上个几百剑再让他死才对。
李昀被按在裴醉的胸前,听见那人沉稳而缓慢的心跳,心也慢慢放了下来。
绷得紧紧的脊背一松,疲惫如潮水一般将他吞噬了进去。
耳边是那人悠长的呼吸声,如同春日长风,慢慢悠悠地拂过。
“兄长。”
“嗯?”那人声音很轻。
“...没事。”李昀缓缓闭上了眼,抬手揽上裴醉的腰,轻声道,“好梦。”
这三日里,扶宽主动带着陈琛前往承友县清纶教众的居所。
待陈琛招抚时,村中人正拿着犁耙钉耙,把过路偷鸡的贼打得抱头鼠窜,完全是不顾念鸡飞蛋打,也要冲上去出一口气的急性子。
扶宽顶着一张还没痊愈的青肿小脸,脚步轻快地进了村,径直去了张守的木屋子外,高声喊道:“张爷爷,我回来啦!”
张守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差点就哭了。
“阿宽啊,你没事吧?”
扶宽欲盖弥彰地挡了脸,敷衍两句:“咳,摔的。那什么,狗蛋儿没事吧?”
“嗯,没事,狗蛋儿被放回来了。”张守长吁短叹,“你这孩子,你哪能为了狗蛋儿去冒这个险?万一出点事,你让爷爷怎么活啊。”
扶宽把张守扶进屋子里,蹲在床前,替张守脱了草鞋,又将他小心翼翼地扶上床:“爷爷,我今日有事想跟你商量。”
张守拦阻不及,只能眼看着扶宽替自己脱了鞋,一边抹眼泪一边感慨:“爷爷答应,什么都答应。”
“真的?”扶宽眉目一挑,站在房门口,中气十足地朝着陈琛喊,“牛犊子,村长要见你!”
陈琛额角绷着青筋,两步迈进了家徒四壁的木屋里。
张守脸色立刻变了,盯着陈琛的官靴与官服,眼中压着狠戾与仇恨,仿佛不再是暮年的老者,眼睛里被点燃了经年的仇恨。
扶宽跟陈琛勾肩搭背,笑得眉眼飞扬:“爷爷,他说可以给村子里的人上兵籍,这样以后,我们就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地去黑市了。”
陈琛甩开他的手,朝着老者点点头,笑道:“是啊,村长意下如何?”
张守没看他,只是盯着扶宽,半晌,沧桑道:“阿宽,你,真要去当兵?”
“去啊。”扶宽爽朗笑道,“为什么不去?能杀尽水匪,也不算白活一场。”
张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造孽啊。”张守拄着拐杖,极慢地从木屋中走了出去。
村中人听陈琛有许他们军籍的意思,十分激动,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
毕竟骨子里便带着锐不可当的匪气,怎会甘于山草野寇,了此残生。
扶宽从陈琛身上搜刮了二钱银子,嫌弃地咂咂嘴:“就这么点?”
陈琛抬腿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脚,扶宽捂着屁股便跑到草棚下喂马的张狗蛋面前,笑着朝他丢了二钱银子过去:“狗蛋儿啊,好好养马,以后离黑市远一点,等哥哥们回来送银子给你们花。”
张狗蛋吸着鼻涕,把银子往嘴里咬了咬,眼睛一亮:“好啊,小宽子哥哥。”
“小宽子,哈哈哈哈!”陈琛笑得弯了腰。
扶宽冷哼一声:“总比牛犊子好听多了,你说是吧。”
陈琛拔出腰间的铁剑,扶宽不甘示弱地亮出腰刀,两人就拼在了一起,打得火花四溅,鸡飞狗跳。
村民围了一圈叫好,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起哄着。
两人激战二十个回合,没分出胜负。
陈琛向后蹁跹跃了半步,横剑怒喝道:“停手!”
扶宽配合地收了刀。
陈琛手中森然寒意的铁剑忽得指向围观的村民,冷声道:“既然你们入了军籍,那么便是要遵我军令。把你们身上的匪气都给我收一收,以后若有不听军令,擅自行动者。”
陈琛抬手,猛地劈了一旁的一株大树。
那有海碗粗的大树颤了颤,竟被拦腰斩断,轰然倒在众人面前,大地震颤,脚下发麻。
“...如同此树。”
陈琛傲然收了剑,冷冷看着村民,那些玩世不恭都被他收了起来,整个人如霜刃出鞘,锐不可当。
“都听懂了吗?!”他吼道。
村民骨子里便好战,对高手有着骨子里的敬佩,见此壮举,心中激荡,不由得喊得震天响:“是!!”
“很好!”
陈琛收剑回鞘,手臂发颤。
扶宽低低地‘切’了一声,踢了一块小石头,正好撞在陈琛的脚腕上。
“快感谢老子,提前帮你锯树。”
“谢你干什么?”陈琛哼了一句,“你这是赎罪。”
“牛犊子你够了,谁知道你们家将军这么弱不禁风。”扶宽咬牙切齿道,“明明前两天还很能打,怎么我一掌下去他就晕?你们是不是联手来算计我啊?”
“你他娘的说谁弱不禁风?”陈琛最听不得有人说他们家将军的坏话,抬嘴便骂,“你搞清楚,你现在就是一介小兵,本将是指挥使,正三品,你在本将面前说殿下的坏话,你以为,自己能逃得了军规?”
扶宽瞥他一眼,没理他,自己又抬脚踢了块小石头。
“...牛犊子。”
村里的妇孺与老人把村中的年轻人簇拥到了村门口,陈琛怀里已经被塞了无数的鸡鸭鱼肉,还有散碎瓜果,能给的都给了。
当年清纶教剩下的人,早已弃了身上的大逆不道,除了骨子里的血性,跟普通的乡民也没什么区别。
他们已经垂垂老矣,躲藏了十余年,只觉得是报应。
可他们的孩子本身没有错,也不懂父辈与朝廷的恩怨,只是单纯的长大,却也要一辈子活在‘清纶教’的阴影下。
上天垂怜,孩子们终于能正大光明地活在这个世间。
父辈抛却身上的反骨,只剩一片慈爱与担忧。
张守站在最后,透过层层人群,手中拄着木拐杖,望着混迹在青年中的扶宽,眼睛有些热。
扶宽挤了进去,看见张守要哭不哭的表情,有些招架不住。
他指着手忙脚乱收礼物的陈琛,扯了话题:“爷爷,那个人不错的,会善待咱们清纶教的兄弟,不会暗中使绊子的。”
“...爷爷不管他怎么样。”张守慈爱又担忧地看着扶宽,“爷爷只担心你啊,阿宽。”
“爷爷放心,我天生武艺超群,谁能欺负我?”扶宽扬唇一笑,意气风发。
“爷爷给你的那本书册,要藏好了,千万别被人发现了。”张守拽着扶宽的耳朵,手劲儿极大,不像平日那副垂垂老矣一步三喘的模样,“听见了没?”
“疼疼...”扶宽龇牙咧嘴,往后跳了半步,嘟嘟囔囔地,“知道了知道了。”
“嗯。”张守拍拍他的肩,花白胡子也跟着颤,“扶宽啊,去吧,爷爷在这等你回家。”
扶宽笑着跑远,然后抬手吹了个响哨,张狗蛋偷摸地从篱笆里翻了出来,小脸脏兮兮地,小眼睛锃亮,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二钱银子。
陈琛把手里的鸡鸭鱼肉都放在了不远处的幡旗下,朝着张狗蛋笑道:“留在这里了,你们自己来拿回去。”
扶宽‘啧’了一声:“牛犊子,还有点良心。”
“你说什么?”陈琛又朝他踹一脚。
扶宽一溜烟跑进兵卒里面,像泥鳅钻进湿土,哪儿还能找得到。
陈琛虽看着莽撞,可行事有章法,心中有韬略。
此行辗转几地,共招募了两千五百人,数目不算多,却也不算少。
若要兵卒令行禁止,必要将帅赏罚分明。
他回到军营后,第一个便拿扶宽开刀。
军棍二十,一点没容情,打得血肉模糊。
后来,又将军饷一点不少的发了下去,这威信便也树了起来。
当然,关于抱着梁王李昀哭着筹军饷一事,大概陈指挥使这辈子都不打算再提起了。
谈征与李昀站在驻军营地前,望着飒飒而展的战旗下,忽得多了两千多虎狼兵卒,站在面黄肌瘦的驻军中,如鹤立鸡群。他们虽各行其是,毫无章法,但倒也给腐朽的军营灌了些新鲜血液进去。
“将他们编入兵籍中,便是军户子弟。此举既安了谈知府的心,也可充实驻军实力,算是一举两得。”
谈征看着扭打成一团的清纶教少年人,哪敢安心,听着李昀这话,只苦笑摇头。
“摄政王殿下的担忧确实不无道理。”谈征叹息,“梧南毗邻甘信,是我大庆东南沿海门户,全靠着十二万甘信水师在沿海巡防,可哪能防得住。月前,便有小股水匪几百人,顺着蕴河,取道梧南,在望台边缘村庄抢掠。”
“竟无人能挡?”李昀皱了皱眉。
谈征眉心紧锁,无奈地点头。
“梧南的三万步兵...”李昀话还未说完,便顿住,无声叹了口气。
梧南还没有望台富庶。
望台如此,何况梧南。
“大庆百年前的虎狼之师,现在尽皆老弱残幼,不堪一击。”谈征声音沧桑,仿佛透过那瘦弱的兵卒,看到了满目疮痍的河山。
“还未感谢谈知府日前从秋税中拨出的军费。”李昀不打算再感春伤秋,转了话头,淡笑道。
“望台虽比不得江南富庶,但有申总督的漕运中转镇着望台,也不至于衰落而挪不出税银。”谈征表情复杂,“望台承了申总督的膏泽,下官,也就对总督的敛财行径视作不见,心中甚是有愧。”
李昀手中折扇轻摇,轻声道:“谈知府多年周旋于百姓与文林王之间,辛苦了。”
“不敢。”谈征也回一礼,“殿下心系百姓,是大庆之幸。”
李昀拢了折扇,抬手朝他虚虚一敬。
“二位,是在拜天地?”
一道慵懒的嗓音抛了过来。
李昀猛地抬头,看见那人微挑的眼眸,心头一颤,上前两步便抓住了裴醉的手腕,攥得很紧。
“好点了吗?”
“梁王殿下。”裴醉拍着李昀绷得很紧的手背,眼眸微弯,笑意莞然,“趁着为兄睡觉,与谁家郎君私定终身了啊?”
李昀指尖一抖,抬眼望着裴醉含笑的清澈凤眸,不敢置信道:“你,此等胡话,你...”
“嗯,元晦看上去也精神多了,又记得守礼了。”裴醉笑道。
李昀把眼底惊慌一点点藏了起来,闭着眼睛,额角青筋又跳了跳。
“裴、忘、归。”
裴醉唇角微扬,转身朝着谈征走去。
“谈知府,辛苦了。”
“不敢。”
“这两千五百人,数量虽不多,但若能好好训练,未必不能成一支精锐。”裴醉将视线投向挥汗如雨的陈琛,“陈指挥使在甘信水师历练过,兵法韬略都通,只是不通于人情世故,还望谈知府能多多提点他一番。”
“下官一介...”
“谈知府不必过谦。”裴醉打断了谈征的话,“我与梁王不日便要启程回承启,恐怕也再无力顾及望台的事。到时,只能仰仗谈知府在文林王和陈指挥使之间调和与周旋。”
谈征四指捏袖,再没推辞,敛了容色,郑重行了一礼:“如此,下官便僭越了。”
裴醉点点头,转身,见李昀仍是满脸阴云密布的山雨欲来,不由得失笑,伸手去握那人的手腕,低声哄着:“元晦啊,怎么还生气呢?”
李昀猛地拨开他的手,转身震袖而去。
裴醉哑然失笑。
他朝着不远处的谈征摆摆手:“梁王殿下近日太过疲惫,一时失态,还望谈知府当做没看见,免得他来日不好见人。”
谈征淡笑,拢袖而去。
第22章 军籍
裴醉背靠着兵器架,抬眼看着陈琛训练新兵。他的右手大拇指摩挲着腰间的雁翎刀柄,其上镶了一小块翡翠,已经布满斑驳裂痕,却始终没完全碎裂而脱落。
扶宽蹲在远处,捂着发疼的屁股,遥遥看着裴醉半晌,终于下定决心般,两步上前,拱手低声道:“将军。”
“嗯。”裴醉斜睨他一眼,“怎么?”
扶宽噗通一声跪在裴醉面前,梗着脖子道:“我想学刀。”
裴醉解下腰间的雁翎刀,右手一扬,刀鞘破风而来,扶宽眼疾手快地握着刀柄,拔刀出鞘,寒光割破秋日微风,两人鬓发俱是轻颤,而面前的一株淡黄八瓣野花已经被拦腰斩断。
随着刀鞘一声清脆啷当坠地,扶宽才回过神来,抬手将刀深深插进草场,拱手惊道:“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刀法凌厉有余,细腻不足,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裴醉低咳,“手中握刀,是为了杀伐,也是为了回护。你若要拔刀,便先磨心吧。”
扶宽垂着头,撇撇嘴。
“怎么,不屑一顾?”裴醉从土中拔出雁翎直刀,淡笑道,“你我刀法不同路,我教不了你。”
扶宽撑了一把身子,拍拍膝盖上的土,不言不语地拱手告退。
裴醉拿起那把雁翎刀,用指尖掸去上面的尘土。
忽得,眼前出现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还有一方白帕。
“你刀上的血禅呢?”李昀淡淡问道。
裴醉接过那方白帕,仔细地擦拭着,一路从刀柄滑到刀锋弯弧反刃。
帕上的尘土抖落,随风而逝。
“丢了。”裴醉笑道,“丢在五年前的战场上了。”
李昀站在他身侧,静默不语。
“决定原谅我了?”裴醉挑眉。
“是啊,不原谅能如何?谁让兄长天生满嘴胡言,视礼教于粪土。”李昀略略转头,垂下的青丝被风吹起,将那抹极淡的笑容遮得云山雾罩。
裴醉轻笑一声,弯腰去捡那孤零零横在草地上的玄色刀鞘,又用帕子仔细地擦拭着上面的暗色凤纹,如同自言自语一般,轻声道:“天下最霸道不过刀法,踏沧海,斩蛟龙,万军中取首级,血不沾刀。可我,已经没办法再肆意挥刀了。”
“朝堂佞臣,我不能下手斩草除根,外贼敌寇,我也不能随意挥军而上。”裴醉自嘲,“为兄手里的刀,早就生锈了。”
李昀微微抬眼,极认真地看着他:“江湖人手中的刀,斩的是不平;上位者手中的刀,护的是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