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为兄看错了。”
裴醉回过神来,不由得失笑。
竟一时目眩,以为是河安狂沙的满目金黄。
耀眼而灼热。
“怎么了?”李昀看见裴醉一时的出神,有些担心,低声问道,“你不舒服?”
“没有。”裴醉转了话头,“跟我说说你这三年吧。”
“父皇遗诏并不只是你所知的那一份。”李昀浅浅呼了一口气,“我手中也有一份,让我遍访北疆、岭东、岭西,然后与言中集团联纵。”
“言中党。”裴醉挑眉。
“君子群而不党。”李昀无奈道。
“那也是言中党。”裴醉笑道,“大庆党派纷争,不是换个名字就能粉饰太平的。”
“随你吧。”李昀摇摇头,失笑。
“果然。”裴醉点点头,“当年王安和死保,无非就是希望你能站在朝堂上,带着刚刚崭露头角的言中对抗清林。”
“嗯。”李昀淡淡道,“七成田税尽出江南八府,可剩下还有三成,也并非不能一战。”
“是,可以试试。”
“这三年,我几乎将大庆南北走了一遍,各地天灾频发,流民暴动,实在是令人目不忍视。”李昀攥紧衣袖,“只是因为,国库没钱,把所有的压力都推给了百姓,而百姓手中哪有田地?没田地,怎么能交上税款?把流民逼上梁山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庆官员自己。”
“是啊,我又何尝不知道。”裴醉凝视着柳树被拉长的阴影,望着天边将坠的夕阳,嘲笑道,“可文武百官,都是睁眼瞎子。明明就已经日薄西山了,还要装作天下太平,实在是可笑。”
“土地兼并到了乡绅手里,而乡绅。”李昀咬牙道,“大多都入了朝堂,免了税款。”
“所以啊,你的父皇一生都在思索破局之法。”裴醉抬手按上心口,蹙眉道,“用了最后两年,布了一局好棋,留给你我。”
“好棋?”李昀伸手扶住裴醉的手臂,怒极反笑,“裴忘归,我看你身体里一点没有长公主殿下的匪气,倒将老侯爷的忠君气节学了个十足十。”
“混账,这哪里像是一朝亲王说的话。难道我裴家忠的不是你李家天下?”裴醉伸出食指,用指腹虚虚点着李昀的眉心,笑道。
“很难受吗?要不要回去休息?”李昀看见那人额角开始流汗,有些担忧道,“前两日还没见你这么虚弱,药呢?”
“吃完了。”裴醉用手搭着李昀的肩膀,“走,我们去审叛徒。”
“什么?”李昀被半拖着,踉跄向柴房方向走,“你这身体...”
“好了。”裴醉转头,又弹一下李昀的眉心,“若是什么都不能干,为兄干脆死了得了。”
“裴...”
“嘘,梁王殿下,大家都看着呢。”裴醉捂着李昀的嘴,在他耳边低笑。
李昀气得又想咬人。
什么君子有节,如竹潇潇。
跟摄政王裴醉相处三日,梁王李昀已经将书生意气和矜贵丢了个干净,朝着发疯的道路一去不复返了。
柴房狭窄逼仄,堆了乱七八糟的枯木与新木,一人被五花大绑,嘴里塞了臭麻布,在角落里不停地试图挣脱身上的绳索。
陈琛就站在他面前,抱着铁剑,不时用剑鞘重重戳着那叛贼扭曲的腰和背。
“狗崽子,熏了一下午泔水,还挺能抗。”陈琛蹲在他面前,扯了他嘴里的麻布,捏着他的下颌,拨开他遮住眼睛的碎发,看见眉心处一道狰狞伤疤。
“刚刚那个拿刀的呢?”那人总算能说话了,气急败坏道,“让他来见老子。”
“你他娘的叫谁呢?”陈琛一脚踹上他的心窝,使了五成力气,气得想直接踹死这个狗崽子。
“牛犊子,老子没叫你。”那人一口血吐到陈琛胸口,龇着浸满鲜血的牙,朝他不怀好意地笑,“你聋了?老子要找那个拿刀的。”
陈琛一剑鞘拍到那青年的脑壳上,恶狠狠道:“说,是谁让你来刺杀的?我没查到你的军籍,你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的?”
“老子不跟牛犊子说话。”那人撇撇嘴,“嫌臭。”
陈琛眉毛眼睛皱成了一团,他十指交叠,手腕指节掰得咔咔作响。
逼供,他不在行。
但是打人,他十分专业。
裴醉推开柴房吱嘎作响的破旧木门,看见陈琛骑在一人身上,拳头指节凸起处全是血迹,而身下那人也是满脸血痕,眼睛肿得几乎挡住了视线,却仍是狠狠瞪着陈琛,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干什么?”
陈琛明显脾气上头,听见裴醉的话,也只是勉强停住了拳头,并没有从那人身上下来的打算。
“起来。”裴醉沉声道。
那青年朝陈琛嗤笑一声,险些把陈琛刚刚压下去的火气又燎了起来。
裴醉左手拔刀,寒光一闪,刀锋直逼那人脖颈,一寸寸逼近,寒意沁肌。
“对,你就是刚才那个拿刀的。”那青年眼皮肿得厉害,努力睁大眼睛,又眯起眼睛,见实在看不清,便也放弃了,直接喊道,“你这套刀法不错!老子要跟你切磋。”
陈琛一声冷哼惊天动地,抬手朝那人脑袋上砸了一胳膊肘:“痴心妄想!”
“牛...”
“牛什么牛!”陈琛又踹一脚,攥着他的土黄色碎褂子,咬牙切齿道,“赶紧招供,老子给你一个痛快的死!”
“痴心妄想!”那人学得有模有样,哈哈大笑,“我的身份,你猜啊?”
李昀淡淡道:“好啊。”
三人齐齐看向李昀。
那青年仔细地上下打量着李昀细瘦的身型,咂咂嘴。
老子不跟弱鸡一般见识。
“你是地匪,清纶教众。”李昀踏着干草木柴,慢慢上前,垂眸凝视着那满脸血污的人,“对吗?”
第20章 清纶
“殿下,你是说,这玩意儿就是清纶教的人?”陈琛狐疑地盯着那肿成了猪头的青年,揉了揉下巴,“就是天天打算搞造反的那些人?”
那青年本在盯着李昀看,却在听到‘造反’二字时,牙磨得咔咔有声,喘着粗气,吼道:“什么造反!你们这帮狗官,借着我们的名字天天不干好事,还把罪名推到我们头上!!”
裴醉轻笑着咳嗽。
“喂,你笑什么。”那青年跟被激怒的饿狼一般,磨牙吮血,“要不是那些当官的把屎盆子往我们头上扣,我们怎么会跟过街老鼠一样?”
裴醉收刀入鞘,用冰冷的剑鞘抬起那红眼青年的下颌:“地匪落寇,还这般理直气壮。”
李昀站在裴醉身侧,温声道:“清纶教十几年前被清剿过一次,剩下的死得死、逃得逃。如今看来,倒还硕果犹存。”
裴醉赞同道:“身手确实不错,可堪一用。”
“只是不知能不能收了匪性。”李昀有些担忧,打量着陈琛,又转向裴醉,“会不会...”
“有匪性也未必不好,至少,不会像老弱残军一般,只知跑腿,不知拔刀。”裴醉挑眉,“这性子么,磨一磨就好了。”
那青年见那两人自顾自地聊着,视他于无物,梗着脖子道:“你们在说什么?老子怎么听不懂!”
陈琛跟在两人身后长进了许多,捏着那人的下巴,冷冷问道:“清纶教现在还有多少人,盘踞在何处?”
青年满脸诧异:“老子怎么会出卖朋友?你是个傻子吗?”
裴醉拍拍陈琛的肩:“跟我出来。”
三人出了柴房,裴醉抬手,召了远处的地初和玄初过来。
“好好招呼这位...”裴醉转头,“他叫什么?”
陈琛咬牙切齿道:“扶宽。”
“嗯,你们好好聊聊。”裴醉叮嘱着。
地初笑得和蔼又猥琐,手里捏两个梅花镖,朝裴醉挤眉弄眼道:“小主子,我能不能,好好调教调教?”
玄初抬手打他一巴掌:“别丢佘山三十三匪的人。”
裴醉笑道:“随意,别弄死了就好。”
地初扣着玄初的手腕,笑眯眯道:“好嘞,小主子,属下绝对~会让这孩子乖乖懂事的。”
玄初朝裴醉略略颔首,低声道:“主子,你回去休息。”
陈琛揉着下巴,听见里面嚎叫声震天响,凄厉地像是被拽掉尾巴的猫、又像是被拔掉爪子的老虎,陈琛习惯一刀见血、一剑封喉,听得这般惨叫,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好家伙。
果然术业有专攻。
陈琛抖掉二两鸡皮疙瘩,身子爽快不少,轻呼了一口气,朝李昀拱手恭敬道:“殿下是怎么知道这狗崽子是清纶教众的?”
李昀瞥一眼裴醉,似乎想起昨日那人跳马时的惊心动魄,不由得手心攒了一汪冷汗。
他攥了攥手掌,才说:“望台临近江海,本就少良驹,善骑者便更加少见。但清纶教众多年盘踞,在江南一带游走,善乘骑也不奇怪。”
“朝廷曾想招安,可清纶教当时不愿入朝。”裴醉双手交叠,撑在刀上,玄色刀鞘映着夕阳日照,“当时的巡抚以火烧山寨,逼匪弃寨,最后,他们从山的另一侧破火而出,骑着寨中土马,以铁索连舟,逃到了海上,后来便不知踪影了。”
陈琛不知此等详细内情,听得入迷,连耳边的惨叫声也恍然不觉了。
“这么说,这匪徒倒还有两把刀子。”
“今日营中被申行收买的叛徒已经处理干净了吧?”裴醉话锋一转,朝陈琛问道。
“是。”陈琛拱手道,“这驻军人本来就不多,申总督想把手伸进军营里,也没什么人能让他使唤的。”
“好,剩下的,本王便帮不了你了。能不能把兵带出来,全看你这将如何行止了,陈指挥使。”裴醉笑道。
“是!”陈琛热血一沸,扬声笑道,“绝不辜负将军期望!”
裴醉看着陈琛提剑踩着夕阳走远,笑了笑,撤了刀,倚靠着柴房灰砖外墙席地而坐。
他抬眼看着李昀,朝他张开了手臂,眉眼含笑:“为兄知道,你嫌地面脏。来,坐我怀里。”
李昀退了半步,硬声道:“不必了,我不累。”
“胡说八道。”裴醉扯了一把李昀的手臂,文弱书生险些丢了手中捏着的折扇,身子转了半圈,跌坐在裴醉的腿上,细腰被那人一揽,整个人便靠进了一个温暖的胸膛中,“中午也不知是谁,脱力昏了过去。”
“你...”
李昀已经生不起气来,坐在那人左腿上,半边身子靠在那支起的右腿上,脸色忽红忽白。
“你说,申行究竟想要什么?”裴醉捏着李昀腰间的玉佩,无意识地摩挲着,“他手里已经有权、有钱,又捏着承启漕运的命脉,他还想要什么?”
“他想要子昭的自由。”李昀低低道。
“听闻申行对子昭毫无亲情,多年放他一人在承启,也不曾过问。甚至还利用他来联姻,以稳固地位。没想到,竟还有一颗慈父之心。”裴醉眯起眼眸,冷笑一声,“倒是世人眼孔狭小,以讹传讹了。”
“所以,他想要你我的命,也不足为奇。”李昀叹道,“等你我回了承启,必要以子昭为饵,来挟制他的一举一动。”
“你会吗?”裴醉坐直了身子,在他耳边低低笑着,“你不会的。”
“你呢?”李昀转头,鼻尖虚虚擦过那人温热嘴唇,一股酥麻之意从冰凉鼻尖蔓延到四肢百骸。
李昀头脑轰地一下炸开,眼前发白,手死死攥着裴醉的衣摆,身体僵硬,一动不动。
裴醉一怔。
抬手摸着自己的嘴唇,像是被蝴蝶翅膀颤巍巍地扫了一下,有些麻。
“你,你会吗?”李昀不想沉溺在这般旖旎的气氛里,于是颤着声音,继续重复着刚才的问题。
裴醉回神,后背靠在柴房砖墙上,望着天边将坠的落日,垂了眼帘。
“慈不掌兵,仁不摄政。从我掌帅印那一刻,已经抛了仁慈,更别提,现在我是大庆的摄政王。我与子昭亦是多年至交,可若有一日兵戈相对,我,恐怕不会手软。”
李昀心中的双丝网被这冰冷的话砸得千疮百孔。
不是因为恐惧,是因为悲哀。
“你,真的不恨父皇吗?”
裴醉将手臂枕在脑后,眯着眼,去看那挣扎在远方海面上的斜阳。
“元晦啊,我只能往前走。”他轻轻笑着,“不言悔,不回头。”
李昀静默半晌,与他一同望着天边落日沉入海底,将最后的余晖洒向天际。
秋风乍起,前几日还闷热的夜竟然带上了一丝凉意,往人的骨头缝里钻。
李昀轻轻握着脚踝,无意识地揉了揉。
“怎么,凉?”
裴醉拽下肩头的披风,扬臂一展,将李昀裹了进去。
披风上的干爽味道一个劲儿地往李昀鼻子里钻,而他后背贴着那人微微起伏的胸膛,几乎像是被埋进了那人的被窝里一般。
李昀忍着想要去抱他的冲动,小口呼吸。
他自己都没想到,年少旖思,越十年,仍不休。
柴房门缓缓而开,玄初先出门,用怀中的酒冲了冲手,见两人窝在角落里,一怔,单膝跪在裴醉面前,低声道:“主子怎么没回去?”
“反正回去也无事,干脆在这里等了。”裴醉挑眉,“问出来了?”
“没能全盘问出来。”玄初声音发硬,显然是有些不愉,“这小子骨头倒是硬。”
“无妨,有多少说多少。”裴醉扶着李昀起身,将披风顺手给他系上。
“是。”玄初撑着柴房的门,将两人引了进去。
地初正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往扶宽身上扎针,每扎一针,都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脑袋:“娃儿啊,舒不舒服?”
扶宽目光已经呆滞。
“行了,够了。”裴醉无奈扶额。
玄初硬着声音道:“清纶教本是逃到了海上,后来又回了陆地上,在离望台不远的承友县里隐姓埋名。”
裴醉蹲在扶宽面前,问道:“我曾听焦捕头提起,前一月有采花贼在望台城中肆意作案,祸害了不少未出阁的姑娘,后来,在承友县的华易村外发现了被打成肉泥的采花贼尸首。”
扶宽眼皮一跳。
“看来,不只华易村一村。”裴醉清淡含笑的声音落在扶宽的耳边,“若你不想说,我便带人屠了村,总会有人肯张口的,你说呢?”
扶宽肿得发胀的双眼一点点变得血红。
“我...我以为...你是好人...”扶宽身体发颤,死死盯着裴醉腰间的雁翎刀。
“既然以为我是好人,又为什么要来刺杀我?”裴醉挑眉。
“我...没想杀你。”扶宽大着舌头,断断续续道,“前几天...张家小子出去卖马...被望台狗官抓起来...连着黑市马棚...一起抄了...”
“所以,你是为了救他,才收了申行的银子,带人埋伏在这里刺杀我?”
“我...没想杀你...谁让你...刀法带劲...我想跟你多打两回合...”
“地初,把他的针拔了。”裴醉失笑。
“好的小主子~”地初笑眯眯地抬手,猛地从扶宽的后颈处拔出两根牛毛细针。
扶宽脖颈向前一折,像是被解除束缚一般,立刻从地上跳起,一掌拍在裴醉的肩上。
“小主子!”
地初惊呼还没落,裴醉抬手硬接了这一掌,右手撑地侧身跃起,左手手腕一抖,长刀出鞘,电光火石间,刀锋抵着扶宽的脖颈,只需半寸,便能割断那青年的喉管。
两人相对而立。
裴醉低低咳嗽两声,抬手擦去唇边血迹。
“绝境中还想着反击,倒是不错。”
扶宽梗着脖子,双目紧闭,视死如归道:“清纶教早就在十几年前就放弃造反了,现在村子里的人,就是喂喂驴养养马,没事锤两个过路的强盗和采花贼什么的,你们这群狗官,要杀就杀,我们宁可死也不会出卖朋友。”
“谁说我要杀你?”裴醉收刀入鞘,抵着唇咳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李昀站在裴醉身前,看着扶宽的双眼,冷声道:“你们没有户籍,我想,里长应当也收了你们的贿赂,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们除了去黑市交易外,根本不能如其他百姓一般正常生活。”
“那,那又如何?”扶宽梗着脖子,眼神却瞟着止不住咳嗽的裴醉。
“既然如此,若让你们从军,可愿意?”
“啊?”扶宽将视线落在李昀的身上,没反应过来,又呆怔地问了一遍,“还,还有这种好事?”
李昀正要说话,却听见身后刀鞘猛地砸向地面的声音。
他一惊,转身看见裴醉单膝跪地,右手死死按着心口,弯腰吐了一口血,垂着头,额前碎发垂眼,脊背发颤,撑着刀鞘的左手也发抖。
“忘归?!”
李昀飞快地蹲下,左手扶着裴醉的侧脸,轻轻用力向上一抬,便将那人惨白的脸色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