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米特愣了愣,苦笑了声从黑袍中伸出了自己的手:“我并不是为了这件事来找您的……也没想到您竟然发现得这样快。”
“我是‘裁缝’,对于人的服装当然观察更细致。”罗泽将他手上的绷带解开,仔细打量了一会,“你将一个仪式进行了一半。理论而言,我不应打搅你。”
她这样一句话倒是让埃米特想起来,剥皮秘仪似乎确实是以将自己所有的皮全部剥下后算为一次。但眼下他并不是使用灵魂体,用这具身体进行那样的行为似乎格外冒险。
见埃米特发愣,罗泽又说道:“如果你不打算继续这个仪式,我可以为你进行一些修补。”
“对您会有不利吗?”埃米特问道。
罗泽思考了片刻说:“事实上我并不清楚,因为我的‘衣服’做了一半,还剩许多没有完成。当然你如果想等我仪式结束之后再进行你那一个也可以,仪式带来的创口不会治愈,可也难以溃烂。”
埃米特权衡了一下说道:“那就等我之后再来见您吧,眼下我也有要紧的事。”
罗泽看着他,却还是不怎么放心,她犹豫着说道:“或许你可以在我的公寓里等我,这里空间很大。”
埃米特摇头:“请您相信,我并非是推脱,只是我的确有些事。而且就像您说的,创口不会更严重,实在是没有办法,我也可以将仪式进行下去。”
罗泽叹了口气:“你自己打算好就行……对了,关于尾款和回礼。”
她又不由分说地领着埃米特进了工作室,从一堆杂乱的面料和装饰中找出了两套男士的服装交给埃米特:“我想你或许会有用到它们的场合,钱方面我可以给你一张支票,如果你需要现金,恐怕得等我仪式结束去从别的地方为你取来。”
埃米特现在对钱的事倒不是很着急了,格兰登之前的“馈赠”足够他挥霍一段时间,他答道:“等我下次再来就好,您不用着急。”
罗泽连说了几声好,看着埃米特出了好一会神。
直到埃米特出声喊了她几声,她才回过神来,向埃米特道别,接着一路又将对方送到门口。
“如果你需要,可以随时来找我,孩子。”她说道,“我并不会感觉被打扰。”
埃米特“嗯”了一声,忽然没由来开口问道:“您在那时候是期待见到霍维尔先生的吗?”
罗泽怔了片刻,而后缓缓微笑起来:“或许,我并不清楚。说不准此刻我对你说的就是想要同他说的话。如果你遇到了某个令你有别样体验的人,不要忘了叮嘱对方,让她来打扰你。”
埃米特问道:“如果联系不到呢?”
罗泽想了想答道:“那就一直联系下去。至少你还可以写信,终年不断,无论是否将它们寄出,无论是否得到回应。”
“爱情并非一定是两个人的事,你独自一人陷入,也完成了一场无声而没有回应的恋情。”
从罗泽女士那告别后, 埃米特怀揣着杂乱的心绪返回了莫卡。
和上次的拮据不同,这次他直接包了一辆车,请了马车夫送他到霍维尔书店的门口。
在马车摇摇晃晃的行进之中, 他仿佛重回了某个不存在于他记忆之中的列车之夜。有一个身影朦胧的人坐在他的前方, 柔顺的头发正被他握在手心。
想到这一幕时, 埃米特忍不住握了握空无一物的右手。
那样的触感明明还停留在指腹, 摸上去没有那样物什,却因为在握住时期待什么,而遗憾地甚至感觉原有的皮肤也是多余。
有些事情相似, 但有些事情不同。埃米特一直认为自己足够坦诚, 至少如果他陷入了某段恋情,绝不会是被动的那一方。
走到这一步, 面临这种局面恐怕是当初还记得大部分事物的自己也未曾想到过的。
下了马车, 埃米特看着霍维尔那个昏暗的店面,仿佛是看着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口,吞噬了他那些珍贵的过往。
他发了会呆, 而后深吸了一口气, 迈步进了店面之中。
出乎意料的是,守在这的并非是阿列克切,而是诺伯特那个小家伙。
对方一看到他眼神就亮了起来, 慌忙地从柜台后小跑到他跟前:“您回来了?!”
“是……其他人呢?”埃米特应了声,用完好的手摸了摸诺伯特的脑袋。
“老大他们说有事情要出去,带着年长的那些好像是回了伊西斯。我们已经没有家的,还有一些不愿意回去的就留下来了。”诺伯特说着, 忽然声音小了下来, “老大变得好大……他说他之前是生了病才那么小, 现在治好了, 但我觉得他不是。”
埃米特没想到人居然用这样撇脚的理由来骗诺伯特,他忍不住笑了声:“为什么不是?”
“因为…因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诺伯特憋了半天也说不出来一个原因。
埃米特拍了拍他脑袋,收回手,没再瑞恩的事情上纠结:“阿列克切呢?”
诺伯特忙回道:“前天有一封他的信,他拿到之后就走了,什么话都没说。”
“您以后别让他招店……”他低声抱怨道,“他一点都不听话,把您的事都丢在这。”
阿列克切的情况特殊,对方和门罗一样游离于许多事情之外。埃米特对此知晓,也不好解释,只是他没想到信件能寄送这么快,恐怕格兰登有自己的渠道。
他嘱咐道:“那就先委托我们能干的诺伯特暂且照看一下。”
语毕,埃米特便上楼去将罗泽交给他的衣服放到了房间,并准备趁阿列克切往返这段时间再翻一遍霍维尔的书店。这一次他的目标更换为“第十一章 ”和“蜘蛛”。
稍微换了下服饰,改换成方便行动的装扮,将手上的上都掩藏进宽大的袖子里。埃米特又下了楼,准备去书库里呆上一段时间。
然而他刚下楼,便见到一个曼妙的身影站在柜台前,同诺伯特无声地对峙着。
诺伯特一张脸涨得通红,小声说道:“我才不欢迎你!他们都说了,好看的女人都是坏人,会骗人。”
“我骗人?我有必要骗你?我说了是别人让我来的,你别是什么小偷占了别人的地盘吧?”女性高声说道,一手拍在桌面上,震得书都颤了颤。
“可是……”
“好了,诺伯特。”在女性出声时埃米特便意识到了,这位打扮干练,皮衣裹紧修长的双腿的正是海涅。
只是短短一段时间没见,对方似乎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海涅闻声转过身,擦干净了脸,打扮了一番的她让埃米特也深感惊艳。见人愣了一下,海涅忍不住笑起来,竖起薄怒的眉毛立刻压了下去。
“我就知道你回来了!”她说着立刻上前几步,又直接伸手去抓埃米特的左手。
埃米特下意识躲了一下,海涅眉头便跟着蹙了起来:“你躲什么?凭什么不给我看?”
“不是这个问题。”埃米特手抄进兜里,往旁边绕开,“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海涅抱着手,跟着转身审视他:“没事不能来找你?好歹你之前因为我受了伤,我还不能看看你伤好没好?”
“这是我的事,而且我想你不应该过多担忧……”埃米特话还没说完,柜台后的诺伯特“嗷”一声就嚎了出来,“店主你受伤了?!我没保护好店主……呜呜呜呜呜。”
埃米特不得不停下自己要说的推辞,半捂着耳朵安抚性地摸了摸诺伯特的头:“不是你的问题,好早前的事了,现在也早就好了。”
“那你给我看看。”海涅跟过来说道。
“不好看,我预约了一个仪式,之后会帮我解决这个问题。”埃米特酌情透露了一部分以示自己的确有处理的办法,而后立刻转移对方注意力问道,“你似乎有些特殊的遭遇?说起来,你身体没问题了吗?”
诺伯特还在旁边哽咽着,海涅也有些不耐烦,她瞪了眼诺伯特,转头对埃米特说道:“我没问题,而且的确遇到了些事。对了,我还有好消息告诉你,莫卡现在是我的地盘了。”
她脸上神情张扬,天真却又没有磨掉其中一些锐利的血味,埃米特意识到,恐怕这段时间死在海涅手里的人也不少。
这件事他不方便询问,但根据对方所说的,他很快猜测到了一些:“你接触到了第八章 ?”
海涅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她挪开视线,又很快对上埃米特的目光:“是,我想你会喜欢这个消息,我指的是,我变强了,之后那种事不会再发生。你也可以转告给那一位。”
她似乎不喜欢讨论这些,报信一样说完后便没再咄咄逼问,而是退后了半步,又瞪了眼诺伯特说道:“总之,我是来向你报喜的,希望你这里的这个小家伙下次能认识我的脸。”
“我想他会的。”埃米特说着,犹豫了片刻补充道,“当然,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依旧可以来找我。”
“最近不会,你可以等我的好消息。”海涅挥了挥手,转身出了门。
等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后,埃米特又拍了拍诺伯特的脑袋,一边思考着海涅的遭遇,一边来到了书库。
窥伺之人已经消失,海涅又是怎么接触到这一章并且好像还在稳步向上攀爬的?尽管对方看上去好像还挺正常,但要擢升,遭遇想必不会轻松。
迈步进书库后,一阵潮湿发霉的味道铺面而来。埃米特的思维停滞了片刻,看着整齐的书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想到了谁。
或许有一天他会同意镜中倒影的提议,他忍不住想。他实在是太想知道他与某一位存在之间的经历了,这种渴望有时候远超其他。
另一边, 接到信件后便立刻出发的阿列克切已远赴叙洛与伊西斯交战的边境。
要找到从属第十二章 的存在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但难处却是在与人沟通的方面。
费舍尔作为一个代行者以上的存在实力确实够强,他同时涉足于三条路径, 并且将这其中的平衡维持得很好。唯一遗憾的是, 他的战斗方式及战斗能力在对上第五章 时十分吃亏。
铸造师的攻击往往是范围式且敌我不分的, 她可以不需要任何活着的人, 总是远程攻击。而费舍尔作为舞者,他在单打独斗和鼓舞活人时会更具优势,要攻击到铸造师, 却需要先见到对方的面。
格罗里娅在这段时间的对战之中显然也摸清了他的长短处, 一直采取着迂回战术,慢慢磨掉费舍尔的精力与身体。
阿列克切找到费舍尔时, 对方几乎遍布了整个战线。
哪里都有他, 但哪里都只有一点点。
如果给予他足够的时间,他就能汲取各种尸体焦土之中的养分,再度回归人形, 就连格罗里娅也没办法完全杀死他。
可眼下的时间并不够。
阿列克切对于战局并不关注, 可他也不打算让格罗里娅将他“送信”的任务付之一炬。于是他花了一点时间,将铸造师从这片战场上“清除”了出去,将对方置换到了捕风者克拉丽莎的身前。
至此, 费舍尔所驻守的战线方圆莫约十里的位置,再无一个活人。
而这十里中,“费舍尔”又实在是太多,阿列克切只能选取其中最为“活跃”的一部分向对方报送了埃米特的信件。
一些信息被直白地传输给分散开来的费舍尔, 询问他曾经与教会的接触。
可费舍尔暂时无力思考, 只是以一部分、一部分的方式维持“生存”, 一切都只是求生的本能。
阿列克切想了想, 决定不在耽搁,收集了一些费舍尔的碎屑,立刻动身赶往埃米特身边。
他对于其他的事情并不在意,带走费舍尔也是源于他需要给出一个答案,本质上他只是期待着与埃米特再次相见。
另一方面,被他径直送到克拉丽莎跟前的格罗里娅对此又愤恨又不自觉松了口气。
她在和费舍尔的交战之中愈发意识到对方的诡谲可怖,她猜测对方与第六章 的关系匪浅,却并不一定从属于此,同时他所展露出来的一部分第九章的特性也让格罗里娅倍感棘手。
第六章 的存在难以被杀死,再加上“皮囊”的特性,让她甚至久违地感到恐惧。
对上克拉丽莎说不定反而还比那位“舞者”要轻松——至少她对自己的落败已有准备。
要在第一章 手中取得胜利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除非那位“头狼”失去了他应有的权柄。
或许是心中这样想,格罗里娅与克拉丽莎对视上时还有闲心笑了笑。她娇俏的脸庞从干瘪黝黑的外壳中脱出,接着以一种许久未见的语气同对方打了个招呼:“真没想到会在这见到您。”
“……”克拉丽莎没有说话,而是举起了手中的剑。
“您至少应该同我打个招呼。”格罗里娅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她不动声色地退后了几步,随时准备化作一抹火光从这群死士之中脱出。
克拉丽莎依旧没有表示,可她锁定格罗里娅的气息也异常坚定。一瞬间,格罗里娅汗毛倒立,她盯着克拉丽莎手中的剑,仿佛只为亲眼见证这柄利刃劈砍开她的头颅。
格罗里娅呼吸停滞,瞳孔之中的剑刃越来越近。
“咔嚓”一声轻响,铁屑稀里哗啦地四散开来,脆弱地好像一块玻璃,淋了娇小的少女一身。
她死里逃生地踉跄了一下,往后倒退几步,惊疑不定地看向不远处的克拉丽莎。
这仿佛也在这位女士的意料之中,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紧接着便从容不迫地拿出了自己的长弓,搭弓拉弦。
格罗里娅见状,立刻化为一团飞火,在克拉丽莎拉满弓弦前逃离向天空,可心里却也不停地在重现刚才的情形。
她的确没能做出任何反抗,可克拉丽莎的剑凭空碎掉也不作假。克拉丽莎在换武器前看了一眼天空,这似乎也在暗示着司星者的事情。
格罗里娅在逃跑途中也忍不住跟着看了眼天空。
漫天星辰此刻都被白日所遮掩,什么也看不清楚,星辰的消亡自然也被隐匿于其中。
逐夜狼出事了吗?格罗里娅想着,在逃窜之中又向着自己知晓的第五章 司星者的方向而去。
克拉丽莎的箭矢脱弓而出,在白日之下击落了一团与太阳同样耀眼的火光。
她收回长弓,出声示意士兵前去捕获铸造师。
方才退至一侧的士兵们纷纷开始行动起来,沉默而如出一辙。
格罗里娅被击伤的消息很快便传回了伊西斯的皇城,收拾好行李在观望的显贵们几乎是立刻就行动了起来,带着自己的黄金珠宝逃窜向不同的地方。
马匹的嘶鸣声几乎没有停止的时刻,与这些达官贵族们不同,普通的民众反而没有多少逃离即将被攻打的皇城。
这对他们而言同天灾并无区别,除了接受似乎也没多好的办法。里昂的酒馆里依旧坐着许多人,他们不再顾及,大声讨论着塞纳里奥军队接管皇城后可能会发生什么。
艾达在二楼不停地徘徊着,她听着楼下的议论声,脑海里则是重现今天瑞恩将她送出来时所说的那些话。
她知晓对方的打算和意图,也明白瑞恩成功的概率很高……可是亡国之君,为何要让那样一位曾经天真的殿下担起这样的名号呢?!
“原谅我……”她双手抵在胸前,不停地低喃着,“原谅我吧,原谅我没能做出更多,也原谅我没能阻止。”
“请您保佑……无论您是否还愿意回应我们……请您一定保佑殿下。”
艾达说不出来要保佑些什么,毫无意义地祈祷着,向那位已经许久不曾回应他们祈求的“神”祈祷。
可也就是在她放下双手,抬眼看向皇城方向之时,她的双眼却好像穿透过了一切障碍,亲眼见证了红发的瑞恩趁人背对,从胸腔中取出了一根肋骨击碎另一位皇帝的头颅。
作者有话说:
大家妇女节快乐!!!!!
短短的几日内整个世界似乎都发生着动荡。
先是伊西斯的军队节节败退, 紧随其后的则是皇权变更,复仇的王子可以预见将要背负上“亡国之君”的名号时,塞纳里奥的“矛枪”在皇城外拐了一个弯, 忽然又反过头朝着叙洛而去。
惶惶不安的人群在几日内变更为了叙洛的民众, 消息最快的报社对塞纳里奥“暴徒”“野蛮人”的称呼立刻跟着变成了中规中矩的“军队”。或许等这铁骑踏上叙洛国境时, 他们还将再次变更。
然而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放弃唾手可得的荣誉与辉煌, 突然转变着走向另一条道路。
乘着风雪行军的军队前方仿佛点着一支炬火,他们以此引路,走向他们也不知道目标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