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东西不方便我行动。而且…我记得你妹妹是说你在学习。”埃米特避开自己受伤的那侧, 向书房内看去。烟雾缭绕之中,朝着窗户的书桌上正放着一堆翻开的书, 旁边则是一本摊开的笔记。他倒是没想到格兰登真的在学习。
他向里面走了几步问道:“我也有想翻阅的内容, 可以借用你的书房吗?我想看看你的收藏。”
“当然可以。”格兰登叼着烟斗走到书桌边,“你想看什么类型的?说不定我能给你指个方向。”
埃米特嘴上随口说了一句“蜘蛛”,环视了一圈这个并不算大的书房。除开三面放满了书籍的墙, 其中还有四排稍矮的书架, 每一个书架上都放了书,但有些现在已经几乎被抽空。
“你想看的是动物,还是另外的东西?”格兰登在书桌前问道。
“我想是除开动物以外的事物, 或许也和第十一章 有关。”埃米特回过身看向身后的格兰登,“这里的书你都看过?”
“并不是,只是作为有钱人应该有这样一个书房,所以我置办了一个。”格兰登摊手, “米娅也很支持……你见过米娅了?”
“我想恐怕是的, 除非这里还有另一位气质不凡好像女主人的人。”埃米特答道, 随手从被抽了一半的一格书架上取了一本书出来, 放在架子上翻阅。
然而一翻开,他却发现里面什么文字都没有。
他愣了一下,迅速将书从前向后翻了一遍。前面依旧全是空白,但在快翻完时又出现了字迹。埃米特感觉有些特殊,将书翻到最前面想看眼名字,却在向前翻时又发现书中的文字随着他的翻阅到再次出现在了纸页上。
埃米特沉默了会,试探着问道:“格兰登?”
“嗯?”格兰登和他隔着书架,声音有些发闷。
埃米特问道:“你刚才书桌上的书上有字吗?”
格兰登抬头看向他:“你刚才看的书的时候也出现了那种状况?”
埃米特点头:“我想是的……我刚认为那是我的错觉……现在看来似乎不是。天之上有什么在变更……”
格兰登没那么了解那些,他抽了口烟,熟练地吐出一个圈圈形状的雾气,接着将桌上的一本书拿了起来,合上并放到旁边:“这里有一本可能和你想找的东西有关。”
埃米特合上书,几步来到书桌前。他向格兰登道了声谢,接着便坐在对方对面认真翻阅起眼前的书籍。
这本书上的单词他大部分都认识,少部分有些不太清楚的也大致能推测出来。如果没有猜错,埃米特想这恐怕是一本法迪尔的人所撰写的书籍。
书的名字叫《数形嬗变》,内容多是讨论的数字书写方式以及如何到现在统一成一致的书写模式。
吸引埃米特注意的有好几段,其中一段正是与“0”有关。
“毫无疑问,这样的书写方式正表明了一种循环以及虚无。某种意义上而言无限制的循环就意味着虚无,一切都在循环中得以展现,那么一切也就失去了意义。每个存在都将等同于另一个存在,每个存在都将不复存在。也因其‘虚无’的概念,这个数形曾在非常长的一段时间被排斥。人们不敢接受‘虚无’,人们将其成为‘噩梦数字’。”
如果第十二章 并非十二而是“0”,或许在某种意义上也将与这重含义有所交叉。
埃米特不太确定,而在那后面几段就写到了关于“11”这个数形的讨论。
“与‘10’不同。‘10’与人类双手手指的数量相同,这有人类所能做成的一切事,也意味着这是现实。‘11’则是超出常规人类手指数量的第一个数,它是双重的‘1’,这也意味着从它开始,一切数形将开始正式进入被‘形容’的阶段。它是超出常规的,即与前方数字不同的开始。”
超出常规的……埃米特默默记下了这个形容。
将书整个阅读完毕时,格兰登已经将窗户打开通了风,原本的烟味消散大半,只等人再来清理一下。
埃米特把书合上,转头看向身后的人:“你对天之上的了解有多少?我是指现在。”
“我说不准。”格兰登答道,他将烟灰倒在窗户外。又将烟斗在窗框上倒扣着敲了三下,弹掉里面多余的灰烬,而后回过身来看着埃米特说道:“目前为止都只是我的猜想,它们充满了不确定。”
埃米特了然,他点了点头又问了一句:“你调查过第十二章 的事情吗?我听说安多哈尔这里有不少人提及过有关的事。”
格兰登将烟斗放进自己口袋,沉吟片刻答道:“宣扬各种教派宗教或是主流教派分支这里都有,有人叫嚣第十二章 也不无可能。但鱼龙混杂,我认为目前应当都算不可信的范围。”
“关于前一个问题,我的确有调查过,但不顺利。”格兰登耸了下肩,接着说道,“这让我有点怀疑他们可能以更隐秘的方式在传播。”
以外乡人的姿态到这种接近于蛮荒的地方进行调查绝非易事,重走了一遍门罗的路埃米特才耿介意识到对方的强大与渊博。门罗到任何地方似乎都没有阻碍,要调查事情也比他更轻松……
如果门罗在说不定能给他指明路径……
只是想到这,埃米特就又想到了对方那个道别。
一个到任何地方都轻而易举的人似乎不应轻言道别。他不知道门罗如今身在何处,但他猜测对方或许已经凶多吉少。
埃米特手在书上摁住,忽然站了起来说道:“我要回莫卡。”
格兰登双手抄进兜里:“我并不同意,就目前商线来看,叙洛的局势算不上友好。你应当知道,眼下正是打仗的时候。”
“我知道,可我得过去格兰登。”埃米特说完后却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对方,他想了又想说道,“你留在这,这里更安全……”
格兰登摇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最近也有一笔生意,需要去法迪尔,接着再到伊西斯……”他笑了下,“我是去赚钱的,而且能捎带你一程。”
对方说话总是这样,好似无懈可击。埃米特知道这算是格兰登顺水推舟找出来的理由,可他却无法直接拒绝对方。
两人僵持了片刻后,埃米特叹了口气说道:“我很讨厌你,如果你没把一些事情看得那么清楚,又反应那样迅速就好了。这让我感觉好像我也在你的掌控范围。”
“不,这是商人的嗅觉。”格兰登笑着说道,他向前几步,“走吧,我安排并不周道,例如眼下应当是用餐时间……而且关于随行医生的事,我们还要再讨论。”
埃米特跟着人身后出了门,临走前却忍不住多看了眼书桌上留下的书。
门罗的争斗局势已逆转。从当初那一缕极为浓厚的情绪泄露开始, 塔便滑向了深渊。
与之前他想将自己的记忆覆写于塔之上类似,塔的记忆也在争斗之中一点点被他所蚕食。
进食“塔”可不好受,漫长的记忆就像是毫无意义的字符, 挤兑着他其他文字书写的空间。
而在长河之中, 他却也逐渐拾到一部分极为特殊的记忆碎片。
那些记忆多与同一个身影有关, 让门罗感到不适的则是那些记忆中“我”和他的重合度极高。仿佛那不是塔的记忆, 而应当是他“门罗”的记忆。
在那往昔的记忆之中,他似乎也在为了那个身影不停地尝试着作画。和他画在纸上的不同,那些画作大多是被留在文字中间, 被留在砂砾、青草、河水、云朵、夜空之中, 与其说是画“一个人”,不如说是画对方给自己的感受。
和门罗相同的则是始终达不到“正确”的情绪。
它憧憬那样的情绪, 正因它无法理解。
在这段记忆的最后, “他”站在一片漆黑的地方,脚下是倒映着漫无边际的黑夜的水面,而对面则是一个人形。
那人穿着长袍, 双手从衣袍中伸出, 交叉着放在身前。这是略带拘谨和防备的动作,并不自然。而那人的神情却是一种从容的笑意,仿佛欢迎他的到来。
“你改变主意了?”对方问道。
塔的声音有些沙哑, 不算好听:“是,我有一直想要的东西。你所给予的‘循环’我并不需要,那吸引不了我。”
“有选择有时候比没有选择更让人难以忍受。”那人笑着说道,“我完全能理解你……所以, 你是想索要其他的?”
“对。”塔应道, “我要你关于情感的‘权柄’。作为交换, 我将你想要的平衡与裁定交付于你。”
对面人的嘴角渐渐压了下去, 他神色的眼瞳中情绪迅速变换着,最后却停留在意料之中:“那对你来说不是好事。”
“没有事情会是好事。”塔答道,“我是悔恨的源头,我将会一直悔恨下去,这意味着我无论选择那条路都是如此。”
“一种悔恨或许比另一种会好受。”
“没有悔恨会好受,你不是也没有决定的权利吗?”塔笑了出来,“我们都一样……都一样的,倘若完全不,或是完全是,那都将会好受得多。而你比我要难受,你不该……”
“不该太像人?”那人也跟着笑了起来,“我可不记得以前同你争执过这些。不提我的事,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我可以给你,但我想即便给了你,你得到之后的展现依旧不同。”
他再次确认道:“你确定吗?”
“我确定。”塔坚定地答道。
那人又笑了一下,笑容在门罗看来怎样都有种悲悯蕴含其中。
他们没有一方说错,塔依旧在悔恨,直到现在依旧如此。
门罗在意的却并非是两人之间的对话,他看着身前人的脸庞,好像第一次看清一个人的脸,第一次与某人这样对视着。
他的眼瞳是一种极深沉的蓝,混杂着与他发色相同的黑,在偶尔闪着光时就像是夜空,带着些安抚人心的宁静。可真安抚到人的并非那份宁静,而是其中的某种情绪。
这样的情绪门罗见过类似的,他曾经在某个匣子之中见到过,那份不会投注于自己的目光。
忽然之间,他明白过来什么。
一切都好像被线所牵引着,一段故事结束往往带来的并不是崭新的生机,而是另一个类似的故事的循环。他身处于其中,他也将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关键的片段解释了门罗所在意的一切,而就在他知晓了这段过往之后,真正的“读取”才算作开始。
“规则”与“秩序”被覆写,最先感受到其中影响的莫过于“塔众”与“审判团”。
塔众四处寻找着塔本身,尝试分一杯羹。而审判团则是迅速将消息传回自己所属的执笔者或司星者手中,可除了少数以外,他们大部分都早已知晓天之上的动荡。
更替已然开始。
克拉丽莎将箭矢送上天空,无数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而下。
冷得让人止不住寒颤的温度却对她和她的军队没有任何影响,他们披着风雪而来,自当披着风雪战斗。
过冷的温度让一些热武器极易出现故障,两军的交战也从热武器暂时变更为冷兵器。克拉丽莎收回弓箭后却依旧注视着天空。
随着晨光破晓,天光乍漏,遥远的边界之上却不见了那颗曾经一直指引着他们的“晨星”。
她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随从前来呼唤着她的名字,等待她的示意,她才转过头随着军队骑马向下奔去。
逐夜狼是孤狼,他们未尝不是孤军。
就算知晓给予她指令的司星者此时凶多吉少,她也依旧将随着她的军队战斗到最后一刻。
随着塞纳里奥的军队愈发突入,伊西斯的皇城早已乱作一团。克拉丽莎带领的军队再行进三十里便能抵达他们的“心脏”,有权有势之人早已收拾好了行李准备撤离。
艾达跟随在瑞恩的身后,步履急促地行进在走廊,她追着人低声说道:“这可不是个好主意,殿下。坐一天的皇帝那算不上皇帝,哪怕安布罗斯此时将皇位拱手相让您也应当再……”
“皇位是其次的,我只需要一个机会。”瑞恩抬了下手,示意人不用再多劝阻,“我要复仇,留给他逃跑的时间不多。”
“殿下,您得为……”
“好了,艾达,你的担忧我都清楚,但这件事听我的。”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女仆长,“我不是之前任性的瑞恩了……我带来的人呢?”
艾达叹了口气,知道已经无法劝阻瑞恩去冒这个险:“至少您应该用我们的人来执行计划。”
“你猜安布罗斯知不知道我们的人究竟是谁?”瑞恩问道。
艾达哑然,她低下头跟随在瑞恩身后,直到对方推开一扇厚重的门,进到当初他再度被“生产”的房间。
昔日富丽堂皇的寝具依旧被保留在此处,精致繁复的装饰也掩不去上面的血污。曾经他的母亲就是在此处挥刀将自己开膛破腹……
瑞恩停顿了片刻,缓步走到床前。
艾达跟随在他身后,注视着床铺上人形的血污。她沉默了片刻说道:“您的母亲为您感到骄傲,她都不会想到您能回来得这么快。”
“……不,这还远远不够。”瑞恩将手放置在胸前,他脑海中盘旋着许多想法,而手掌则是紧紧地贴在他胸口的肋骨之上。
他将会杀死自己的仇人,借以这份来之不易的力量。
第186章
有格兰登在, 埃米特返程确实轻松了不少。身体上的痛苦倒还好说,只是这种模样难免会引人注意。
为了避开这些不必要的注意,埃米特在到达叙洛的港口之后就立刻托人为他买了一件黑袍, 用以将自己的异样隐藏其下。
格兰登想要将人送回莫卡, 而埃米特惦记着罗泽, 婉拒了对方的邀请。
格兰登见人执意如此, 倒也没有强求,再三叮嘱后便跟着商队去往法迪尔。埃米特则是又坐着长途火车来到了纳里城,找到裁缝店, 准备询问一下罗泽女士有没有收到信件。
到百里香裁缝店后, 他却发现这里似乎关了门。玻璃后都拉了窗帘,店里的情况都看不清楚, 附近也没有任何告示一类说明情况。
埃米特围着店徘徊了一阵, 就近找了个店铺询问,却得知在一周前缝纫店便突然关了门,连里面的店员都没有得到通知。
这似乎暗示了罗泽女士出现了什么意外。
埃米特心里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他又多番打听着, 找到罗泽女士的居所,一路边问边摸索着找到了对方的家。
罗泽女士的家在裁缝店向西三个街区的位置,是一所典型的公寓。不一样的是这一整栋公寓都归罗泽所有, 没有其他租户。
埃米特敲响了门,在门口等待了片刻。他担心罗泽是不是也已经去世,或者是被什么人谋害。如今前线战事吃紧,这种情况之下社会的法治、秩序自然也难以维持。
当门被拉开, 罗泽女士的脸庞出现在门后时, 埃米特不自觉松了口气, 他低声说道:“看见您真好, 女士。您没开店真是吓了我一跳……”
罗泽微微笑了下:“先进来吧,我正在筹划仪式,需要几天安静的时间。”她领着人穿过走廊,一直走到尽头,“店开着总有人想要找我。”
“如今日子不太平,可有些人并未受影响。”
埃米特摘下兜帽,打量了一下其他紧闭着门的房间,应声说道:“看来您已经收到我寄给您的信件了。”
“当然。”罗泽说道,一把推开门。里面并不是埃米特设想的会客厅,而是一个摆满了各种人台的大广间,旁边则还有一个双开的木门,似乎是罗泽的工作室。
这里的人台形形色色,除开市面上常见的女性曼妙身材,还有一些特意定制的高大或瘦小类型。但无一例外的是这些人台上都用珍珠大头针钉上了一些半成品的服饰,有些服饰的材质似乎极其特殊,不像是寻常的种类。
在正正中央的人台和罗泽的身高相近,上面所放置的衣服上插满了大头针,这几乎就是一块碎布拼凑起来的服装。但从版型和裁剪上让埃米特感到有些眼熟,似乎他第一次见罗泽对方穿的就是这一件衣服,只是当时他的视野并不正常。
见他目光定在中间的人台上,罗泽笑了笑,说道:“你也注意到了?”
“这件衣服我好像见过。”埃米特说道,他回过神又道,“您没事的话,我也就不多打扰了。等您仪式结束之后我再回。”
“不要着急,孩子。”罗泽去取了她的皮尺,又穿好了自己的围裙,一边戴上手套一边说,“人不能没有自己的‘衣服’,现在的社会可不欢迎怪人。你的‘衣服’似乎破损了一些。”
她戴好手套,朝埃米特伸出手:“把你的左手给我,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