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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潮打空城 (金沙飖淼)



  展昭侧头避过,望见他衣袖滑下,露出从腕到肘的一道道伤痕,新旧斑驳。

  只动了动唇,即牵起一轮激烈咳嗽。

  永年匆忙丢了碗,坐近些抚着他的胸口安慰:别费神,我告诉你。我管不住自己的心,本为爱惜你,却这般逼迫。我自知罪孽深重,夜半想起时,便割上一刀。也不求你原谅,只是痛那么一下,心里好受些。

  展昭闻言闭目,靠回枕上。半晌翕动嘴唇,说道,自作自受。

  静坐一会儿,永年说,心里话你听不进,我也很久不说了。从前想得好好的,把你留在身边,让我照顾一辈子。可你那么不情愿,实在让我伤心,一想就忍不住火气。越气越是不能放手,结果你伤成这样,我还是舍不得,舍不得说分开……

  他泪光闪闪,把脸埋进他瘦干的胸脯。

  昭,你不知下决心这样说有多难。

  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想了几天,怕最怕这一世,眼见你不能好了。昭,你想去什么地方,过些天起得身了,我送你。把身体养好,再接你回来。

  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展昭茫茫想着,闭上眼。

  以为睡着了的时候,听见他说,送我回新州。

  车抵新洲,被安置上床,展昭几乎立刻昏睡过去。来不及望一眼院中那畦碧绿的龟背竹,招摇在风中,浑不知过去多少岁岁年年。

  醒时永年守在身旁,半俯在枕上的姿势仿佛未曾动过。

  见他睁眼,他伸手轻轻抚着额头说,睡得不好么?出这么多汗。

  动一动僵硬的双腿,他站起出门,不久端了热水面巾进来,帮他擦洗换衣。倒掉剩水,他回到床边问,昭,我开窗透透气。风有点大,能行么?

  展昭摇头,无妨。我也觉得气闷。

  扭开半叶窗,晚风轻吹,弥散一点微凉,已是入秋了。

  喟叹一声,永年坐回床前,将他两手放进被子。

  昭,过两日我便回去了。你如今,夜里没人还是不行。我就坐着,你莫嫌,只管好生睡。

  展昭不答,感觉他伸手过来,拂开流连面上的发丝,轻声说,你会回来的,对不对。

  别抛下我。他俯身贴着额头,泪水滴进他的鬓发。

  没有你,我怕我会忍不住毁灭世界,包括我自己。

  缓缓睁眼,展昭说,值得么。

  为握住这具行尸走肉,你丧心病狂,罔顾一切。毁了那么多,要得那么虚妄。你心里快活吗。

  我不在乎。我停不下来,只能走到最后,这就是判给我的快活。我从不想杀任何人,只想换到,与你在一起。

  那么,你换到了么。展昭笑起来,换到的是两个人的苟活。谁也不比谁更幸运,或更可怜。

  每一个漆黑的夜,没有对天明的期许。是否因为这样,才狠心决绝?爱得如此凄厉无望。

  永年默然,一点点抚着他的脸,从眉梢到下颏。

  展昭低声笑,是啊,我会与你在一起。

  他们看得见的,毫无选择的最后。到如今,他肯说放开,他也不能允许他退出的自由了。

  永年一颤,为了把这世界,给他们换回去?

  展昭又笑,世界,你是说也包括你么。若能回去,你想回哪里?

  回哪里?永年脑中一阵空白,眼前蓦然浮现幼时家中的花园,于泽牵着他从树下走过。偏头笑看,告诉他每年花开一次,以后的以后,你就长大了。

  却在长大以后,想要回去。

  他痴痴问,你又想回哪里?

  展昭笑笑未答。人的一生奔波,投往何方?或许无往不复,走到尽头出世外,方知归处。你沉我浮不相亲,如何对人言。

  沉默中,永年忽然说,把欣欣接来吧。你信不信都好,我是不会对她怎样的。

  无需你怎样。展昭面容平静,不见一丝波澜。眼看着父亲与舅舅纠葛不清---谁愿意这样长大。你么?

  昭,别生气。你说不接,便不接吧。他叹息着靠近他。我是心疼你这么爱她,又见不到。

  并非人人都像你,爱便拖住。

  说了太久,他实在很累。一句未出已阖眼,昏昏睡去。

第42章 第三十九章 终风且

一日清晨,展昭被窗外荡进的风吹醒。躺着想了一下,原来昨夜命人打开,没想到自己一病大半年,又到风凉露冷时节了。撑着床沿坐起,歇了歇,慢慢揭被下地。掩好窗,就着桌边坐下来。
  这身体竟不像是自己的,他捂着突突悸跳的心口,暗自苦笑。一手握住桌上的长剑,永年将它也送来,是期待从前的展昭复生?
  他缓缓拔剑出鞘,起手挽了一个剑花,手腕僵硬得厉害。
  走进门的小厮看见那剑光,吓傻了。当日他家大人被送回来,病得只剩一把骨头;养了这些时,不过脸色好看了些,胃口也不见长多少。这一大清早,衣裳未穿就舞剑,也太不知爱惜身子了。
  展昭此时收了剑,一笑说道:“水放下吧,你自去忙你的,不用伺候。”
  小厮答应一声放下面盆,硬着头皮问:“您这,能成么?听说昨晚咳了半夜,小人看这天也不大好,要不,您再歇歇,晚些起身?”
  展昭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且先去,等我召唤。”
  实是无力站起,不愿让人见到。待小厮关门退出,他仰靠着椅背,乏得只想立刻睡去。

  朦胧中门又响,眼皮重得打不开,只觉得有人走近,将自己抱持起身,搀到床边除了鞋袜,扶上去躺好。盖了被,静静不出一言。
  昏昏沉沉中,知道来人一直未走。屏息坐在床边,也许只是看着他。
  他不觉出声叫唤,玉堂。
  一双手伸过来,握住他。耳边响起抽泣的压抑喉音。
  终于攒够了力气睁眼,目光聚集许久,展昭脸上一白,表情却无变化。
  床边的少年已跪倒磕头,哽咽道,师父,我回来了。你别生气。
  展昭不应,睁眼躺着,不知何想。半晌坐起,叹了一声,抚着他的头发道,起来吧,地上凉。
  于远听话站起,不敢再坐,立在床侧禀告,“师父,我出来告诉了五叔的。他和欣欣都好,你不要挂心。欣欣长大了,五叔教她功夫呢。你走后,她一直很懂事,有次说悄悄话,才忍不住哭着告诉我,天天想你。你要她听五叔的话,她就听话,好好练功;等练好能出岛了,要找到你,再不让你一个人走。五叔什么都没说,可我知道……”说时眼泪滴下,连忙一把抹去:“师父,你病得这么重,怎不捎个信来。我若早些知道……”
  展昭靠在枕上,听罢已是泪湿双睫。闭目平息了胸头热潮,欠起身拉着他的手,坐在床边问:“教你跟着五叔,你怎么又不听话?病也罢好也罢,你来见一面,当不得药吃的。”
  于远低头不语,咬了半天嘴唇说,“我知道,是他逼你的。”
  展昭松开他,躺回去说道:“于远,很多事我与你一时讲不清。但我回南越,是自己的主张,结果也该由我自当,无所谓谁逼谁。你只管走你的路,莫要过问此事。”
  于远痴痴望着他,那么衰弱,当年揽着自己马背驰骋的矫健身姿是属于他吗。望到泪眼模糊,他说,师父,你不明白么。我不是过问,我是离不开你。
  展昭想说什么,气息一乱,掩口咳嗽不止。
  于远转到身后轻轻捶背,默然不语。
  展昭缓过气,望着手心摇头笑了。于远,你说这话,才是在逼我。
  于远听闻半跪在床前,捧着他的手细细擦净,一字字说,师父,我和欣欣一样,只要和你不分开,就很快乐了。我还是你的徒弟,一辈子都是。别的,我不去想;但知道你病了,我却不留下照顾,只管走自己的,我又算什么徒弟。所以,请师父不要赶我。师父放心,今日我对天起誓,不管今后怎样,我都会遵你的教诲,做正直的有担当的好人,做自己该做的每一件事。师父你相信我么?
  他仰起头,目中含泪。少年哪知世事艰,有几时能遂人愿。展昭叹息着点头,你留在新州无妨;若想跟去南越王府,我便不认你这弟子,自此形如陌路。你知我向来不打诳语,亦最恨他人无信;今日字字句句,你可要记下了。
  于远连连点头,随后问,师父,我住你外间可好?夜里你一叫,我便听见了。
  展昭眼神似飘开去,半晌答非所问:你出来多久了?跟五叔通了行踪没有?
  于远脑筋一转,即刻明白了。心里酸酸的,便说,师父身子不好,少操些心吧。你的病,我不会告诉五叔,让他着急的。
  是啊,展昭自嘲一笑。我这个样子,自己看了都惊,何必再去吓人。
  于远听见越发难受,扶着他的手腕险些落泪。瘦得这么厉害,到底熬过了多少折磨。站起身扶他躺好,说,师父先睡一会儿。我去煮些粥,煮好了叫你。
  展昭点头,自觉累得心慌,多问一句也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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