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月后入冬,展昭对于远说,你整日闲着不是办法,既想留在新州,明日便收拾回军营去吧。
于远不敢辩,暗想军营里又不打仗,只怕更闲。点头说道,那我陪师父出去走走,明日又只剩你自己了。
展昭顿了一顿,笑道,我也见好了,你不必担心。学了这些年功夫,给我练好兵才是正事。
于远不说话,帮他系了披风挽着出门,走到水田边方又开口,师父,这些荒地,从前是你带着我们耕种的。那时我年纪小,只想着好玩,现在才明白师父的深意。
展昭微笑摇头,什么深意?我也是想着好玩才做的。
于远皱起眉毛:师父,你怎么还同我说笑。你是明知不可而为之,教给我们,遇到什么境况都不要找借口放纵自己,该做而不去做。你放心,你放心……
侧头望见他泪光涌动,展昭一时怔住。半晌拍拍肩膀轻声说,我知道。你也放心,师父会保重自己。
于远举袖擦去泪水,低声说,你为什么不要我待在身边。又是他在逼你。
展昭远望田间,冬日里一片萧瑟。转瞬说道,于远,你总要离开我的,是不是。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为什么要离开呢,于远难过极了,眼泪又往上涌。忍住抽噎说,我只是想,只是想,至少等你好了,我再走,一定走……
展昭搭在他肩头,把手帕递过去:快别哭了。教人看见,还以为是生离死别。军营又不远,闲时你便来,我煮饭给你吃。
于远拼命克制,才没有像幼时,埋在他怀里放声痛哭。无望地攥住他一只衣袖,越攥越紧。心里的难过像海水涨潮,胸膛快被撑破了,偏偏一个字也道不出。
迟疑一下,展昭扳着胳膊将他揽进怀里,亦是沉默不语。
于远抽泣起来。师父,我怎能走。你昨晚还在咳血。
展昭轻拍他的脊背,无事,老毛病了。如今能跟你走这么远,我已觉得满足。
此话听来无比惊悚,于远抬起头,怔怔叫他:师父……
展昭一笑,说,回去吧。有点冷了。
久病成劳的话,小心地绕开不去提及。于远多少也明白,拖了太长日子,很难再寻回他从前倚剑纵横的摄人风姿。只是这样想,于他尚且太残酷,展昭心里又是如何呢?
到底是谁害的你,他望着他,无声的呐喊几欲夺口而出。
展昭目光平静,那么消瘦的身躯,仍像从前站得笔直。
可画影寂寞经年,来日谁与它同风而起,海山惊艳?
于远下意识一摸腰间巨阙,莫名打个寒战。师父他是不是,早已看透始终……
展昭站在前方等他,回过头,风吹来青丝万缕,将他面容裹得飘拂不定。于远看见一阵心悸,快步上前牵着他,紧拽了一路,不敢松手。
于远冒雨跑回营帐,掀开布帘呆住,又惊又喜叫,师父!
展昭招呼他坐到火边,说,衣服快脱了,我帮你烤干。
于远依言解下外衫递给他,回头一望门外空空,便问,下着雨,你怎么来的?也不教人跟着,万一……
展昭摇头,我出来未说,家里人不知道。
帐角靠放的油纸伞,湿淋淋仍滴着水,在地面聚成一小洼暗影。于远低头想,师父多久不能骑马了。走过来这么远,他几时出的门。
火盆起在帐中央,帘隙漏进的冷风丝丝飘过来,吹动火苗和影子,有些冬天的孤寂。展昭低低咳嗽着,火焰反映在漆黑的瞳孔,宝石一样光辉流动。这样看去,他脸颊是温暖的橙色,使于远此刻很想也变成火,抚去他一身的清冷苍白。
静了很久,展昭笑着说,于远,你话越来越少。是不是和五叔抢着说,赢不过他知难而退了。
于远摇头,五叔,五叔不怎么说话的。
展昭手上微微一抖,抿起嘴抬头看他。
你以为,别人谁能够替代你么。于远垂首,心中默道。
展昭偏头一望床铺,说道,天冷了,我来看看你缺什么。明天都备好,教人一起送过来。
于远站起身说,天黑路难行,师父早些走吧。我送你回家。
展昭笑了,温言道,赶不回去了。我留下和你睡。
于远抱着厚厚的被褥进来,垫了三层,双手压一压,颇感满意。铺好枕头被子说,师父先靠火边坐着,我去打热水,你烫烫脚再睡。
展昭微笑点头,看他忙进忙出,如在家中一般,脱去自己的鞋袜,将双脚浸在水中按摩。
垂眼看他黑发的头顶,叹息说,今夜你又不得好睡。
于远仰头望着他笑,不说话。
熄了灯躺进被子里,于远悄声问,师父,暖和不暖和?话语里藏不住的小小兴奋。
还有爱慕。无条件到何种程度,或许连他自己也并不清楚。
展昭伸出一只手臂,揽在他肩上。长大了,已不能那样轻易将他整个圈住。
像小时候钻到他怀里,于远手抱在腰上说,雨天这么冷,师父以后再不要出门了。我去看你。
年轻的胸膛里有团火,被他靠着暖着,不似独自睡时,心也冻成一坨僵硬。展昭笑答,等不到你去看我了,并非有意挑今天下雨出来。
于远吓白了脸,抬头叫道,师父你说什么呢?
展昭轻声叹息,半晌道,回陷空岛过年吧。这里太冷清了。
于远紧紧拽着他,颤抖地问,我有师父,怎么会冷清?回陷空岛,那,那你去吗?欣欣和五叔……
你自己回去,展昭打断他。我也要回王府了。
如同头顶响了一个霹雳,于远半天回不过神。原来告别在今夕,那一别之后,有无来者可期?他伸手紧紧抱住他,泪水湿透了心。
展昭忍着,将咳嗽闷回胸腔。抚着他的肩膀说,哭什么,又不是见不到了。新州雨水多,冬天太冷。我回去,对身体也好些。
真是这样吗。若一直在新州,身体怎么会不好?
你为什么一定要住在那里?于远不解地问。我能保护自己,也能保护欣欣。你不相信吗?
展昭摇头,没有为什么。我知道我该在哪里。于远,我一直告诉你,要走自己的路。每个人的路不同,我也在走我的路。如果你觉得应该保护自己和欣欣,你就好好去做。我不会不信你。
于远脑中乱轰轰一团,却知不能阻止他。这是必然,白玉堂也未曾做得到。他抓住最后一根希望:我回去怎么对五叔说?骗他吗?
那是你的事,展昭笑着,咳得无法停止。
于远慌忙爬起来,点灯端水,来回抚摩他的脊背。平了气躺下,展昭握住他的手,继续道,你已长大,我也没有什么可教的了。话要怎么说,想好了再开口。嗯?
于远点头,师父放心,我知道了。
放回水杯上床,黑暗中见展昭闭着眼,胸口起伏。呼吸声间断响起,极不均匀。于远忧伤地说,师父,你就咳出来。反正我也睡不着。
说到后半宿,夜渐静悄。清晨准时醒来,于远睁眼望见展昭,疲倦安静的容颜,在微明的光里,有种萧然深默如渊。
他悄悄退出被窝,盖好他。跪起两手支在身侧,屏住呼吸凝视,他自幼思慕的这个人。
我喜欢你。于远张开嘴巴无声地说,不管是哪种喜欢。
他迅速穿衣束发跑出,未发出一点声音。匆匆忙忙,不为应卯及时,只想快回来,再见他,哪怕只多一眼。
这多一眼的迫切,冷酷的上天依例视如不见。于远捧着满怀早点跑回时,帐里已空。床上被褥叠放整齐,走近了,隐隐还闻见他的体息。
手中物掉了一地,他空着手又跑出,凄凄惶惶张望。晨雾中忙碌起来的营地,无端罩着一丝灰淡。执枪的巡逻兵看见,赶来告诉他,展大人已走,说不扰你的正事。
于远一把揪住他前襟,眼睛发红:你怎么让他走了?他一夜没睡好,早饭也未用,怎么走得回去?
说完丢下他,转身就去牵马。巡逻兵急忙拉住他,不用追了。展大人被马车接走的,他说,教你别担心。
于远怔怔站住,忽然想起,他与他,未曾有过一个共同的除夕。
以后,他仍然不要。
滞留新州两日,展昭折变了房宅,钱银拿去安置家仆,各凭去向。之后只身回返端州。
入城门,先往昔日郡主府家中。走过空庭荒径,园中桂树仍在,香氛已渺。他停在树下,低头想永宁岁岁采撷,用来做了什么,浑然未有一丝记忆。于是她的影像,也随旧物一并模糊了。
他转身出了府门。原本或许想带走什么,然而过去,便是过去了。没有什么可将时光填补修复。
王府内处处张挂着彩灯,一派春意融融。进房来关上门,永年转身替他宽了外服,握住冰凉的手叹息:瞧这一身寒气。路上吃苦了?别动,让我焐着。
展昭推一下又放弃,喘两口笑道,我要吐了。莫污了你的衣裳。
永年双手握得更紧,侧头又去挨着他的脖颈。含混说道,衣裳怕什么,多得是。冻坏了昭,心会疼的。
话音未落,展昭身体一侧,张口真的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