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开口,侍女无由欢喜,忙答:“回展大人,已是正月十二,快到上元节了。”
展昭听罢复又沉默,闭上眼想,几时过了除夕。自己昏然不知,竟又捱过一年。开眼向侍女笑道:“你在外面做什么?闻着好香。”
侍女惶然道:“正是在熏香。王爷有话,那气味冲鼻,不得近前扰了展大人。奴婢该死,这便收了去。”
展昭抬手止住她:“外面冷,拿进来做吧。我无妨的。”
侍女屈膝连道:“奴婢不敢。早上王爷吩咐煮的银耳粥,一直温着,您现在有胃口么?奴婢拿来,好歹用些。”
展昭点头:“如此有劳了。”
那侍女忘了告退,匆忙走出。不一时返回,扶展昭坐起靠着,喂进去半碗粥,侍女不由面带欢喜:“过了正月,天气一暖,您这病就该好了。奴婢看着,比前几日强多了呢。”
展昭躺下歇了歇,微笑道:“这些日子,辛苦了。”
侍女连忙摇头:“您好了比什么都强。您这么好的人,肯定能好的。”
走上前替他掖好被子,说声“您歇着,有事就唤奴婢”。端了盘子转身,猛见永年站在眼前,侍女惊退两步,差点失手砸了碗。
永年伸手扶她一下,笑道:“去吧,别慌。”
走到床边坐下,轻声道:“刚还有说有笑的,见我来,看都不想再看?”伸手去抚他额头。
展昭蹙眉侧了侧,沉默不语。
永年叹息:“好不容易今日晴了,我推掉公事回来陪你,你这样,我好伤心。”
展昭睁眼望了一阵窗外,道:“王爷莫不是取笑。不得出门的人,怎理会下雨天晴。”
永年忍不住低头,伏在他耳畔小声说:“不用你理会,是我陪你。”手搀在腋下,将他扶坐起来:“闷在屋里一冬,想出去走走么?我教人备车,里面垫暖些。”
展昭又闭目,许久才说:“往年此时都是陪永宁,一山一山还愿。没想到不过半载,她固然尸骨已寒,我如今也......”
“可怜欣欣,谁来管?”永年极快的插口,“昭,我派人去看她了。你猜她过得好不好?”
展昭转头向里。紧紧阖起的目,眼角渗出一滴泪。
永年伸手,轻轻替他抹去。
“别人照顾得再好,也比不上爹爹伴在身边。你不想看她长大,由爹爹送着,欢欢喜喜嫁人么?”
展昭忽然睁眼,瞳仁雾濛濛如笼了一袭水汽,却是目光清澈,笑容柔和。
“王爷想与我出去,出去便是。你想做什么,原本无需费心砌词,曲意攀扯。既是你我间的事,看起来天又在帮你,我如何会不答应呢。”
车厢里不知铺了几层绒被,躺上去,如陷进厚软轻暖的云里。俟他睡好,永年坐在身旁问:去天宁寺可好?我记得姐姐常去的,路也不远。
展昭点头,胸口微微起伏。着衣出门,他已耗尽力气。永年拉起被子盖到颌下,自己说着,应该不会冷了。你觉得呢?
展昭充耳不闻,头一侧,竟似睡去了。
永年摸了摸他的额头,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车到寺门,卫队清场过后,展昭被搀下马车,扶入客堂。从人备好卧榻寝具,永年张罗他躺靠上去,自己在床首坐定。
担心的看他:昭,累了就回去吧。
展昭摇头,没事,歇一会儿,就好。
说了一句,便觉喘不上来。自从出门,屋外的气息便一直搅扰他,生动的,带着无比刺激,一下下震荡他脆弱的肺腑脉息。
那是活着的味道。也许他将被它击垮,但仍然克制不住想接近。关在那扇窗里,他几乎忘了胸中这期盼。
睁开眼,他对着永年笑了一下,低声说,很好。我喜欢。
喜欢什么?反正不是我。永年一见那笑,神魂俱醉。理智却对他说,他们想的不是同一件事。
他笑,是否记起了很久以前,只属于他们的那片空谷深林?
他俯下半身,手穿到背后搂住他,再次将眼泪葬在他胸口。
昭,好起来吧,忽略我。为了什么,也不值得你,以死相抗。
展昭不语,面容安静得如同蜡像,隐约散发洁净的光。
梵唱声中悠悠醒来,展昭目光微转,看见永年一手支头,靠在床边打盹。他这样待他,自己也早是身心疲惫了。孤注一掷,谁又不是如此。
钝钝想着,已没有痛。侧耳静听,经文如一串串音符,一声声钟磬,敲击耳膜,渗进心底----
世间人民,父子、兄弟、夫妇、亲属,当相敬爱,无相憎嫉。有无相通,无得贪惜。言色常和,莫相违戾;或时心诤,有所恚怒。后世转剧,至成大怨。世间之事,更相患害。虽不临时,应急想破。
人在爱欲之中,独死独生,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善恶变化,追逐所生。道路不同,会见无期。何不于强健时,努力修善,欲何待乎?
若曹当熟思计,远离众恶。择其善者,勤而行之。
爱欲荣华,不可常保,皆当别离,无可乐者。当勤精进,生安乐国。智慧明达,功德殊胜。勿得随心所欲,亏负经戒,在人后也……
此时永年醒转,听了几句不得要领,见他目光定定平躺着,忙趴低了问:吵得心烦么?
展昭笑了笑,闭目说,回去吧。
第40章 第 4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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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三十八章 厌浥行
李奕闯进房门,伸手打掉侍女喂了一半的药碗,目不转睛盯着床上的男人。
永年外巡,三日不曾归家,她终于找来了。展昭手撑着床沿坐起,微笑道,王妃请坐,恕我不能起身见礼。
李奕手中擎着剑,坐下仍一言不发。
等了一阵,展昭说,王妃可是来杀我的,怎不动手?
李奕手一动,旁边侍女连忙跪倒,哭道,王妃,手下留情。展大人若有闪失,王爷回来,奴婢们吃罪不起。
李奕轻笑一声,向着她面门挥剑便挑。展昭手抓住床栏,吃力地侧身,将侍女一把拉到近旁,微微喘息:王妃,莫要为难下人。又唤侍女,我没事,你先出去。
李奕连连冷笑:还是个有情有义的。可惜好好一个男人,偏要夺人丈夫。你不死也没用了,何必污了我的宝剑。
展昭躺回枕上,喘着笑道,不杀我,王妃来做什么。我生死尚且不惧,难道会怕你几句羞辱。
只不过想看看,你是何方妖孽,狐媚惑主。李奕还剑入鞘,站起走到床边,细细看他:你病得很重?
展昭点头,一口气上不来,或许就死了。
李奕笑道,那我杀你做什么。教你们夫妻早早团聚?你还是自己病死算了。
永年回府,依旧夜夜前来。一日进门,脱着衣裳回头问,昭,我不在时,可有人欺辱你?
有此图谋者,除了你不做第二人想。展昭答了一句,垂下眼,神情恹恹。
永年俯身轻轻一揽他,笑道,那我就放心了。手抚上去,停在肩头又叹,还是这么瘦。教人好等。
展昭蓦地僵住。转瞬面容又复沉静,望住他,缓缓一笑。
没日没夜伺候着,厌烦了?王爷不想等,有的是办法解决。你不是一直在证明,对谁为所欲为都没关系么?依样处置于我,也不算什么大事。
永年猛然缩手,喉口咽了咽,终究凄凉不成语。半晌,一触他浮起潮红的脸颊,轻声道,昭,我是心疼,没有其他意思。你一定要说得,如此令我难过么。
那你呢。展昭轻笑阖眼,侧过头去。王爷这张嘴,真会颠倒黑白。
哑然一阵,永年坐倒在床边,望着他凝神不语。
他身体虽无大的起色,却也不似年前,一日日坏下去。两个人,同时看到生机,又似较量着,谁都不肯率先说出。或许是不想道破什么,他隐隐觉得,他竭力在让自己好转,只是积劳已久,有些无力。
展昭阖着眼,感到他的手覆上来,细细替他掖好锦被。
将来如此莫测,但谁会因此而不要将来?
我们在黑暗中等着,忧心忡忡,满怀卑微和期待。
几日后展昭发现,之前服侍的侍女换了人。新来的女孩,有几分永宁的轮廓,常令他出神,不知他是有意或无意,想提醒什么。
永年又几日不曾露面,他亦如以往,不予过问。直到一日侍女端水进来,两手颤得杯子叮当乱撞,他才试着问:发生何事,如此惊慌?
知他一贯和气,侍女的口中话忍不住全倒出来:王爷下令,将王妃杀了。听说,听说割下首级,送回西夏了。血淋淋的,好可怕。
展昭蓦地张口,不待扶持,腹中药水悉数吐在身前,一手按住胃,闭目喘息。
侍女慌得手足无措,正忙乱永年走进来,几步赶到床前抱住他。冷冷目光扫过,侍女望见,仓惶夺门而逃。
展昭伸手推开他,自己躺倒说,没事,呛了一口。
永年紧紧挨上来,几乎贴着他的脸,幽幽一声叹息:昭,你变不了。这时还为他们遮掩?李奕杀我的孩子,我可以既往不咎;她外间早有姘夫,我也可以不闻不问;她错在不该得意忘形,竟敢跑来骚扰你。还有这丫头,长得再好也没用,太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