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疼了两天,几乎没有进食,吐出的都是苦胆水。
永年半抱着等他吐完,扶回床慢慢躺下。松开领口看,汗液已沾湿内服。连忙脱了,将他擦干身子换衣,裹进暖被。自己除下沾污的外袍,坐在床沿叹息:穿得这么单薄,不知道自己胃寒,受不得冷?
展昭微蹙着眉,阖目不语。
疼得厉害么。永年伏低一点,手伸进被中。触到骨突的身体,心里一颤。
这是心疼,还是情动。他又一次,让他空想断肠,这么久。
他侧身倒下去,靠着他,手掌轻轻盖在身上。
昭,送你去养病,你是怎么养的。一回来就跟我作对。
展昭缓缓睁眼,转头望着他。
永年躲开,把头埋在枕上,低声喘息。昭,别看。我要忍不住了。
展昭侧过脸去笑,原来如此简单。我这便自挖双目,永不再看。
永年慌忙支起,半边身子压紧,腾出一只手去箍他的腕子,恨得咬牙直笑。
昭,你狠起来还真让人害怕。别犯傻,你就算瞎了我也喜欢。
展昭举袖将他摔开,蹙眉道,想留命到过年么,走远些。
永年一滚跌到床脚,两手撑地坐起。眼睛一眨笑道:自然是想。你不想,怎么不等过了年再回来?我催了么?没有啊。
展昭躺下盖好被子,闭目侧过身去。
永年站起靠近,望着那身体,目光渐渐缠连。
昭,不管你想不想承认,分开得再久,再远,我们也彼此知道。
我听说,于远来了。你若在新州过年,他必也不肯离开,自回陷空岛。那白玉堂,他只答应了不找展昭;而于远,是你要加给他的责任呢。过年时孤身在外,他怎会不找?
其实留下见见他,也没什么。或者你觉得根本已经,无法见他了?
原来你知道,这个地方以外,你再也不会说什么回去哪里了。
而我除了等你,心里从也没有别的期待。
我们到底还是,成了对方的惟一。你让我走远,不是自欺么?
展昭似被一刀一刀割着心。疼痛沦肌浃髓,只为这一字一句,真实得残酷。
无论多么不愿,此时此地,仍是成了他惟一可走的路。
纵然无愧天下,无愧于心;却怎么再似从前,撑起自己,不去背对。
怎么还似从前,春山如笑,秋水长天,谁家年少,袖飞翩跹。
到如今,他这无罪的罪人,怎能够无怨?
恨,难断;情,未绝。逼他的是他,还是自己,是命运。
黑暗中他闭上眼,任他将手臂缠过来,深贴紧扣。
不为妥协,只因无奈。
若深深牢狱里,我还能祝愿,愿你们在尘世获得幸福。
永年伸手,抚开他眉心紧锁的结。昭,你终于了解,我与你永生永世,分不开。
直到剩我们两个,不管身在地狱人间。
无法抗拒的定数,怎容抗拒。看你一身的伤痕,惨不忍睹。
痛极辱极,我和你一起扛。哪怕走啊走到绝路上。
他在耳畔缱绻,抚慰恳求。累了就安心睡,我只想守着你。
展昭笑一笑,伸手将他推离。腹中刀绞火烧的疼,翻撞着胸口阵阵抽搐。跌伏在榻沿,他忍不住张口,呕得五内俱伤。
清理了床榻,永年偎在身旁,为他净面,斟水漱口。暖敷按摩着胃,到夜尽日出。
第43章 第四十章 维鹊有巢
止住屈膝见礼的侍女,永年悄步绕到椅后,搭住肩膀问:“写什么呢?我看看。”
展昭一避甩脱,将案上宣纸团起,丢进脚边炭炉。淡淡道:“没什么。无聊罢了。”
永年捡起搭在椅背的风氅,帮他披上身说:“老这么闷着,自是无聊。今晚不太冷,出去看花灯可好?”
花灯?展昭一怔:“又是上元了么?”好个似水流年,浑浑噩噩。
永年伸手牵他:“快来,一河的水都点亮了,不比东京差。”
河畔树梢,临风挑挂着长圆的红纸灯,柔和烛光通透,纸上‘国泰民安’的黑字隶书随风翻转,一行行吹进眼里去。展昭微仰着头,默然看得出神。
或许是改不了的天真,随手几个字,仍可教他心潮起伏,愿以一生付之,死亦无悔。
心随荡漾的满江活水,暖暖动起来。他伫立微笑,浑不觉看痴了路人的眼。
永年挽着手,挨得更近些。这一双星川流映的眼,是他的。
“昭,有一日我要让这世上,千江之水,都为你点燃花火。”
“若得此盛世,太平长兴,纵水畔没有一个展昭,复又何伤。”
“没有你,这眼中春风秋月,夏花冬雪,却为谁?不能没有你。”
“天自春秋,花自开落,本不因谁,也不会为了谁。不信你看千秋之后,风景是否仍好?”
“我不管千秋。只求现世,独与你好。”他说着,一分甘甜,一分惆怅,紧紧握着他的手。
展昭摇头而笑。一步步走到今,说是逼迫也好,终究是你使我明白,原本无我。既无我,你又握住了什么。
永年携起他的手,并步踏上兰舟。顺水解缆,夹岸火树流光,风裳飘举,如行画中。遥望夜空一簇烟花散落,灿若星雨,永年轻声道,昭,我将这南越治理得好不好。
展昭笑一笑。得见升平的人,忘却了背后血腥,似是无可厚非。而制造血腥的人,自心又功过如何。余人尚可评议,他却身历其中。
永年依在他身畔,手穿过氅底,悄悄拦在腰上。挨着肩膀细语:喜欢么。我可以给你更多的。一年换一景,览尽山水奇秀。
似不胜寒意,展昭忽然垂首蹙眉,轻轻咳嗽。
红烛摇影,暖帐内锦衾铺陈。永年侧倚床边,捞起枕畔的一缕乌发绕指良久,翻腾整晚的话总算讷讷出口:昭,大年过完了。我……我不用走远了吧?
展昭眼也未睁,淡淡说,你曾走远了么。
握发的手移下来,抚过肩膀。永年额上滚下两滴汗,委屈道,我是想着你身子不好,夜里不能没人照顾。可是你昨晚又把我蹬下床了。
展昭唇角上挑,仍闭目说,王爷非要在这屋里,年过完,天也暖了。睡在地上想必惬意得很。
永年手缩回来,摆在身侧,敛声屏气望着他。
展昭不闻动静,侧过头,睁开眼睛。幽幽的语声及时送过来:一生一世,我只要这样就够了。
展昭微微蹙眉。怎样呢?
永年埋在他肩头,一手轻搭腹上。半晌说,就是醒来时,看见你睡在身旁。
说完闭上眼,真的一动不动了。
暗中发笑。这般照顾下去,你就不会一直狠心将我踢下床。他想着几乎笑出声,手臂围住腰身,紧了一紧。
三月,南越王府动土大修,独留展昭的居所一处清净。永年白日亲临督工,到晚间灰头土脸,洗浴更衣罢方肯进到光里,给他看。
也只是自己介意而已。但不自知,惟自迷。
迷乱目光里的展昭,从容嚼着饭菜,不言不语。
永年低头喝汤,从碗边偷偷打量他。那样的神态,不随年华老去,经历了什么,仿佛都不是干扰。这认识,使他无端窃喜,像一眼看到时光尽头,所有最初的心都焚毁了,他还是他的昭。
如果一生可以简单到,只有此时的两人相对。丢弃了心,也无妨。
展昭食罢,点头离座出厅,他便也起身,神思恍惚追上去。见他坐到书案前,他忙铺纸,捋袖研磨,取笔递过来。殷勤备至。
展昭接在手,莫名笑了笑,王爷这是做什么。
永年抬头,昭你不是要写字?难道你此时还不明白,为你做什么我都愿意。
他一句愿意,勾起太多过往。若从来没有过,他愿意。
展昭抚住心口。被意志压得无论多深,那里始终有不甘。似块垒,哽得他紧紧皱眉。
永年慌忙放下墨锭,扎着手不能扶,急急问,又不舒服了?快上床躺着,明天写吧。
展昭摇摇头,放下手。提笔又停住,说道,展某写给朝廷的奏章,也要王爷先过目么?请回避。
永年依言退开五步,陪笑道,昭,你在病休。国事还操心它做什么。
展昭看他一眼,提醒道,蒙王爷替我告病一年,如今期限已满。展某依然是朝廷命官,对皇上莫非不该有所交代。
永年低头许久,望着脚尖说,你想走?
走?展昭轻轻一笑。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走到哪里去。我这样的身体,有生之年,还能奢望去新州,他日领兵抗敌么。
永年抬起头,痴痴看着他。不用领兵,受风霜之苦,不好么。平平安安,让我护着你,不好么。你为何仍是放不开……
展昭不再说,一行行写到尽,卷封妥当,立起往床边走去。
躺下阖目,近日思绪纷至沓来,身心皆倦怠不堪。半睡半醒时,有人爬到旁边,给他宽衣擦面,盖上被子。跪坐着按摩足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