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风尘未曾玷染,通体雪白的剑。永年伸手捡起,妒火轰轰烧上头脸。玉堂,毫不掩饰,叫得好亲昵。
越亲昵,越是世间一段丑闻。想到此,压不住心里狂笑。难怪你一请即到,面不改色说什么同寝同食。世人言念君子,竟是被你骗了。弃名声如敝履,这不是欲望,什么才是?
他把剑交回他手里,轻声笑道:“昭,五哥给你的,可要拿好。若是丢了,人在何方,春梦何由寻呢。”
望他一眼,又笑:“我说错了?何必气成这样。还是假装生气,让我看了心疼?这么说我的反应,你还是在意的,昭。”
他跪起,尝试伸手过去搂他,一边口中安慰:“别生气了。我就是心疼,哪怕你在假装。记住啊,从任何地方,你都可以回到我怀里,不会扑空。任何地方,听懂了么?包括不管谁的枕边。”
展昭横臂一挡推开他,闭目抵住额头,低声道:“无耻。”
“无耻么?”永年按在他膝上,又坐下仰头痴望:“我这么多年,心里只放着一个人,却连他亲都没亲过。如今不过说句实话,这就无耻了?昭,我不甘心啊,你总该,教我名符其实一回,是不是?”
展昭抓剑的手握紧,绕过他起身向门外走去。
背后永年的声音不紧不慢响起:“你走吧。只要你迈出王府一步,我便将郡主府所有下人,连你新州的家仆士卒,一个个杀了殉主。我做不做得到,你不妨试试看。”
你逼我的。他立在阴影里痛快咬牙,看着他停住,影子怆然坠地,在一小片门框围起的光里。他也走进那光里去,转身面对他,背过手轻声问:“不走了?”
展昭站得笔直,僵硬如雪中封冻的岩石。
永年伸出两手去握他。只要他心里还有温度,他为谁停下,他还能顾得了么。哪怕因此一停,他待他再不留半点真心。残忍的快意浮上,他笑着说出来:“生气了。要么你拔剑,此刻结果了我,我等着呢。你不是说我杀了人么?若证据在手,你甘心这般轻易放过?”
说时指尖轻抚,划过他握剑的手,叹息一声。
昭,你是不听还是不信。死在你手,几时我都心甘情愿。我不是你,总顾虑什么南越失主,动荡朝纲;也从不担心朝廷过问,又伤及你哪些眷属至亲。
我知你不惧弑王的罪名。若你心间,当真只念着自己。
你想过以新州的兵力起事,诛灭我,再反赵宋?你也一直最明白,祸乱杀伐但起,受苦的是谁。且不说两方无辜的士兵百姓,性命消长,在此一念之间;便是你背后,那开封府,陷空岛,江南常州,你护到天涯海角,不仍是帝王砧上一块鱼肉?
而新州,何尝又不是赵祯一句话的恩赐。想收回时,也只一句话---,
低头,望见他手中蓦然收紧,他再叹。
新州,军队,亲人。你明白自己握住的,于你此刻,什么也不是。
昭,你独自一人,空手回转,心里自是知道。这一年年一场场,分明是二人之事,不该你我独自来断么?你就放过他们,早离早归岂不是好?我答应你,若你留下,永不反悔;守得你一日,我再不将谁的身家性命,一并牵连进去。你说,好不好?
而你这般前来,纵然无言,已是说出了保证。
似是抚慰,他松手,目光抚触他一身瘦硬,软化了声气:“昭,别后悔。你回来是对的。稳住白玉堂,至少你的江南,是保住了。倒一座冲霄楼,可以再起两座三座;人若是闯没了,还有另外的性命可以拼么?”
展昭依然面无表情,目光直视门外。许久生硬地说:“当真要与我吃饭,宴在何处?”
莞尔一笑,永年携起他的手,引路往后园行去。
展昭举首望着高门,默默不知何想。永年侧眼望他,小心道:“昭,这里怎样?我教人专为你修的。”
展昭凝立片刻,转头一哂:“藏之寝宫?你当展某是什么?”不待他答言,大步入内坐下,笑道:“真是给我修的?”
永年走上前,轻揽在肩上。凝目一阵叹道:“昭,你可曾好好看过,我的心是如何待你。”
展昭微笑,拂开他的手。走到这一步,居然还能深情款款,如是说。他慢慢抬手,解开襟上衣带。
永年猛然呼吸一顿,呆呆定住。两手拼命握拳,以止住颤抖。
展昭停下望他,玩味道:“你费尽心机要圈住的,不是这个身体么?看什么心,当真可笑。”
他说着话,一松手外衫弃于地面,脸上犹自带笑。身后烛光漫涌,穿透他,美好轮廓,若隐若现。
如看着最不可思议的梦,永年一阵一阵打着寒战,分不清是激动,恐惧,或忧伤。终于受不住,他踉跄近前抱住他,含混不清地摇头:“昭,不要,不要……”
展昭身体随他摇晃,笑着低头问:“不要什么?不喜欢了么?”
永年全力埋在他胸前,仍然摇头,不说一句话。
展昭也沉默着,由他抱住一动不动,笑容慢慢凝结。
怀中的身体越来越冷。永年两手撑住他,惶然抬头,看见他灰白淡漠的脸。
原来悲愤到了极处,是如此空洞的宁静。
他又急又怕,想一下子说出全部,把心掏出来。没有成功,说得语无伦次。
昭,我修这个房子,真的最开始没别的,就是想,你没日没夜的忙,该有个好环境,和好一段时间,调养身体,不然早晚受不了。修起来以后,才想这么空的地方,谁照顾你啊,谁让我放心啊。我没想逼你,可你要我怎么办?你不在,我真的快要疯了。寝宫,对了,你说寝宫,李奕,李奕她如何比得你?不要担心……
展昭浑身一激,如梦初醒。奋力甩开他,唇边又浮起微笑。
王爷,有些话还是烂在心里的好。说出来,我怕我……
话未完,压不住血气震荡,一大口吐在地上。
永年伸手去接,被拖倒坐在血泊里。低头抚摸他冷却的唇,哆嗦着抱紧再抱紧。像绝望地试图抱住永久。
昭,冷么。把我的温度都给你。
小年过后,雨水不断,阴沉沉的天色,总让人不辨昏晓。日暮时永年进门,一身潮气,原来议事毕未及更衣,直接便来了。
房中暖热,永年一边除去外袍,一边摆手示意侍女外间听候,自己轻抬步走进内室。
壁台上蜡烛独燃了一枝,朦胧照进帐里。展昭靠着大枕,上身半仰,锦被卷叠到胸口。握卷的手垂在床边,轻浅的呼吸,让他近到身畔,也难以察觉。
他停在床前望他。里衣软软搭在身上,衣领微敞,裸露颈下一小片肌肤,向上延伸到下巴,因消瘦而越发挺直的鼻梁,和覆盖住苍白面颊,格外浓长的睫毛。
他果然如他的愿,足不出户,甚至很少起床下地。无论他多么精心照料,请进王府的名医川流不息,他还是越来越虚弱,如今连坐起片刻也难支持。他知道他想怎样,想让他愤怒伤心,空欢喜一场。
可就算是不肯承认,他也一定想得到,他的方式玉石俱焚,怎可能圆满终局,事遂人愿。
可是也只有这样,你才肯乖乖在我身旁。永年望着他,不无偏激地想。那就这样,一直和你走进坟墓里去吧。反正,这也是你如今所求的。
望了一阵,忍不住伸手出去,沿着他的肩骨,轻轻抚到指尖。
展昭一动,蹙眉睁眼。口中欲语,又被一声声咳嗽替代。
咳得周身疼痛,也停不下来。永年连忙坐下端起水盅,慢慢往他嘴边喂去。
终于止了咳,展昭缓缓气,笑着摇头。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展昭。
你无论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永年诚心诚意地说,轻轻握住他一只手。
展昭抽出手,不说话闭上眼睛。即便天天躺着,他也觉得累,累得没有力气呼吸。不分昼夜的昏睡,咳嗽发热的轮番折磨。果然到如今的地步,连这个身体也不再能够掌握。他还要在意什么生死大义,甘心不甘心?
永年小心俯低,伏在耳边说:昭,别乱想。你是太不知爱惜身体,亏了这些年,如今一发病出来。慢慢养,会好的。
展昭摇头,唇角微微掀起一个笑:王爷又在自说自话。
永年执起他的手,轻轻按着说,别怕。若好不了,真的去了,也不会孤单。我会教你最亲的人陪葬。
展昭睁开眼,笑了一下。
你是如何体贴,我已知道得很了。日后谁做陪葬,必也不会选错人,使我泉下失望。是么王爷。
永年张口无语。噎了半晌,抬头一望窗外愈发暗沉的天色,俯低了又说:昭,大夫说你脾胃虚损太过,服药多了,恐怕呕吐越发严重。因此荐了药浴的方子,将内症发散出来。今天试试可好?
展昭闭目不答。永年听着呼吸,知是力弱又睡过去。便起身出去,命人准备浴间候用。
以后几天,永年仍是日间忙碌,傍晚进来陪伴。展昭无论昏醒,极少言语,几乎也不睁眼。一日昏沉中醒来,望见窗边落下久违的光,打起精神问入内的侍女:“今日初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