憔悴难对满眼春。那伸手握不住的,何止年华。
她回他身边坐下,打量之下轻叹:“瘦得不成样子了。幸好展大哥没看见。”
白玉堂皱皱眉:“提他做什么。那只笨猫,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知你没断了想他。丁月华低头沉吟,说:“新州有生意时,我也不妨跟去。五哥放心,我只替你看看他,如今好不好。什么都不会说。”冲霄劫后,白玉堂久治不愈;卢夫人耗费无数心血,将脏器残毒引流,至下肢,不能更进一步。
缠绵病榻三载,他渐趋沉默。煎心焦首,日复一日,无人知晓,于他是怎样冗长的折磨。也无人能懂,他平息炽烈的眸子,参透了什么,仍在何地执着。
小心翼翼回避,在忐忑猜测中陷落更深。她亦如他们,不敢揭开,不能相问。话语未出,都终结于无言疼惜的眼神。
惟有他本人,习惯了云淡风轻的笑。这笑,越来越能让她轻易想起另一个人。情要到多深,才够把对方连魂魄,都拿来移栽进自己眼中。
“你要看他,自去看,不必替我。”此刻他靠在枕上,仍是笑:“让你去,我自己躲着。你当那猫心里会好受?”
你们之间,他自是什么都想得到;可想到了又如何?避而不见,是不是避得开肝肠寸断。丁月华点头答应:“五哥说不去,我便不去。但五嫂照顾你这些年,辛辛苦苦帮你带大云瑞,你无论为了自己还是他们,都应当爱惜身体。月华的话,五哥懂么?”
白玉堂无奈,闭目喃喃道:“成日躺着,你教我怎么吃得下。酒也不让喝,还不如死了算了。”
睁开眼,望见她美目含愁,他又笑:“当真了么?你还不知道我,哪里舍得死。大嫂说能治好,我信她。”
听见安慰的话,丁月华反倒眼泪落下来:“你可知,大嫂因何这般笃定。只为她相信,展大哥要你好起来的心,必撼天动地。”
这牵牵连连,说了不想,还是绕不过去。白玉堂呆怔不能语,任她握住手,把热泪滴在上面,烫得心口发疼:“五哥,月华是个寻常女子,一生只求平平安安,相夫教子。我向来自知,惊世骇俗的感情,我付不出,也贪求不起。但我并非全然不能明白,你与展大哥两人的事。只是无论怎样相知,你们如今,都太苦。站在你们之外,月华没有多一句话的余地;我只觉得,盼望对方好,难道不是因一直期冀着将来?我怕你……”
“怕我哪天躺不住,毛躁上来抹颈悬梁?”白玉堂笑着摇头:“天下没有白玉堂做不到的事,只要我肯。那笨猫又知道什么期冀将来,他是再不打算见我了。”
怔了怔,丁月华说,“不公平。”
白玉堂一挑眉,咬着牙从齿缝里笑:“等着瞧好了。岂能事事由他。”
说着话跑进门一个小男孩,扑到丁月华怀里直嚷:“姑姑带了什么好东西给我?”
好个混世魔王,见美女就扑。白玉堂瞪眼喝他:“白云瑞,你给我下来。丁姑姑来看你爹,东西都是给我的,没你什么事。”
白云瑞抽抽鼻子滑下地,转头一看丁月华,眼神说,瞧咱们把他惯的,三岁小孩儿都不如。
丁月华强忍着不笑出来,俯身拉着手说:“云瑞的礼物在娘那里,自己去看。”趴到他耳边小声又哄:“爹爹身子不好,我们让着他。”
白云瑞会意地点头,可不从来都如此。转身跑出去了。
白玉堂背后一连串抱怨:死小子,进门只叫姑姑不叫爹,目无尊长。
丁月华“噗嗤”一声,掩口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不过云瑞很知道疼人,这个比你……”
白玉堂威胁地一眯眼:“比我如何?”
丁月华放下袖子,叹了一声:“他说等他长大了,要带爹爹各处去玩。不让你闷在屋里,整天扎针吃药。”
似曾听闻的话,自己对谁说过。有其父果然是有其子,白玉堂苦笑一声,滋味难言:儿子在可怜我?
那也是先有了爱的缘故。
当我明了时,你在何处,默默等了多久?
春雨凝结在檐上的水滴,嫁与东风,也许只是等待被辜负。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我东
永年进车厢,每停留不超过一刻,展欣便指责:你一来就说话,太吵了,还挤得爹爹没地方睡。我比较小比较乖,才能留下。
还用眼睛告诫他:爹爹是我的。
永年退出,暗自苦笑。这哪是三岁小孩儿,整个一小妖精。
可谁让昭,拿她像眼珠子一样宝贝。心里再泛酸,他也惹不起。
至少现在还惹不起。
展昭亦是不解,蹙眉问展欣:怎么对舅舅这样说话。他打你骂你了?
展欣摇头,嘿嘿笑道:没有。我和他玩呢。他是大人,不会跟小孩生气的。
展昭笑出声来:你跟他玩?你把他气得,一辈子都不想跟你玩了。
不玩就不玩,展欣吊住他的脖子挂上去,我有爹爹呢。
展昭心一软,拍拍她后脑勺轻声说,以后不要随便欺负人。
展欣不高兴了,嘟嘴说,都听你的,外面的小孩就欺负我。大人不是也一样吗?爹爹你好笨。
展昭怔了怔,失笑道,是有点笨。好,以后谁欺负你,你就还回去。但还是不能随便欺负人,你不喜欢被欺负,别人也不喜欢的。
展欣眨眨眼说,我没欺负舅舅。他那么大,我怎么欺负?我是,跟你说话,不想让他听。
说什么?展昭有些好奇。
展欣趴在他耳边用气声说:你是不是最喜欢我?
当然了。
以后有弟弟妹妹,还是最喜欢我?
嗯。
那我以后找到婆家,也还是最喜欢你。
婆……婆家?谁教你说的?
……是个秘密。我告诉你……
返回次日,展昭外出至城郊,傍晚到家时手提布包,行经处散出刺鼻气味。仆人不敢公然走避,只在他背后掩鼻逃窜。展昭暗暗皱眉,须知他拿在手上闻了一路,此时胃里翻腾,这顿晚餐恐已消受不起。
永宁左等右等不见他来用饭,寻到储物室,一推门险些被那味道顶出去。强忍着屏息睁眼,展昭站在屋子中央,一手严严捂紧口鼻,对着桌上一只斜把生刺的扁圆球正在看。再一细瞧,她不禁脸色煞白,脚下死死钉住,逃不了。
展昭回头望见她,放开手大喘了两口,说道,快出去。你和欣欣先吃,别等我。
永宁站着不走,默然满眼惊惧。
展昭心中一奇,又一动。抽身掩门出来,拉着她速回前厅。舒爽了方才说,那是麝香猫果。你见过?
他一早赶到于洋家,问明于妻,当日王妃食用的,恰是这种果品。因是外邦进献,又味道怪异,民间少有目睹,连他时常出入皇宫,也是首次得见。李奕北人不喜食,分属正常;而李娴能够享用,想也是居高多年,食久成习惯了。
永宁是她独生女儿,又岂有未曾见闻之理。
据于妻说,麝香猫果历年有供,不对大众口味,因此数量稀少。献给王廷后所剩一枚,自己家人不食,便放着忘记了。展昭若不来取,终究难免腐坏丢弃。
但这果实非但无毒无害,且听于妻说,对妇人产后虚弱,补养气血大有裨益。所以送给李奕,合情合理。
展昭听罢,顿时起疑:于洋熟知果性,他自己尚且难以下咽之物,何以献给初来乍到,本就不适应南地饮食的李奕?若刻意下毒,他握中果蔬何止百种,挑选易于入口者,岂不更有把握马到成功?
况且,李娴喜好这般异味,于洋应当是了解的。如此简单的推理,他怎么可能事先想不到。
永宁仍是怔怔的发呆,脸色始终回不过来。她是忆起母亲之死?不似那样简单。展昭等着,到她终于开口问:这味道,你拿回家来做什么?
展昭静静说,我想看看,外壳这样致密的物事,该把毒下在哪里。可惜还未细问,于大哥便自尽了。
永宁连嘴唇也失掉血色:下毒?难道母亲是,中了毒?为什么弟弟告诉我,她是年纪大了,操劳过度?和于洋,又有什么关系……
她越说,声音越抖,到最后泣不成声。
展昭摇头说,我也想知道发生何事,所以将它拿回来。你若想起什么,就告诉我。
永宁眼前白光一闪,忽然看不清他。撑不住坐下,双手扶着桌沿,剧烈颤抖。
展昭微叹,轻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想不起来无所谓,我慢慢查。莫惊动了胎气。
听他此言,永宁缓缓抬头,凝望半晌,似是平定下来。低声问,那颗珠子,你给了他么。
展昭一怔,不料她此时提及此事。随即坦然道,正是送与白兄疗伤了。你怎知……
她望着他,这一双通透明净的眼啊,原是容不得一粒渣滓。教她爱极的眼,又看清她的幽暗曲折,多少次令她流泪狂呼,甘心因之而死。
她还有那样的幸运吗,也许错一次,便是全盘输。她紧紧闭眼,手抚上腹部,眼泪不绝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