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珠子给了你,我便单独将销魂草,养在人手碰不到的地方,没有告诉任何人,也不许家里出现麝香猫果。
再后来,我见到白公子。
我再笨,再大度,见他和你这样亲密,也寝食难安。那一段你生病时,我住回王府,和永年说心事,鬼迷心窍,告诉了他销魂草的秘密。
现在想想,或许说出来时,潜意识里,我便是想把它用到白公子身上吧。要他死,我没有那么狠;我只想让他长长久久病下去,再不能这么容易,就来找你。
所以永年说,襄阳王网罗能工巧匠,建造冲霄楼时;说南越王府,有打算派人参与时;说白玉堂艺高人胆大,极可能前去闯楼时;我把销魂草给了他。
我知道,他会用它算计白玉堂;却不知道,他悄悄留下一半,和麝香猫果一起,算计了于洋,害死我的母亲。
于洋一直都知道,销魂草养在我这里;麝香猫果,却是永年要他预备的;他如果说实话,那永年和我,父王的一子一女,合谋杀死嫡母,将以何面目应对世人?因此,他连审讯也不肯要,便舍生取义了。
他待你一向甚好,或许也曾想过,若是我被指为弑母凶犯,家破人亡,你该怎么办?
说到此,她似是元神耗尽。又像心愿已了,闭目轻轻喘息。手仍旧紧紧攥着他,低声问,恨我吗。
展昭摇头,手抚过她深深下陷的脸颊,伤痛难捱。
永宁睁眼笑了。没有爱,就没有恨,果然永年说对了啊。如今她连说声爱他,也自觉没有了资格。她心中凄惨,强撑道,我害死母亲,也没有保住孩子。我死后,忘了我。永远也不要原谅我。因为我,不能原谅自己。
泪水落下,滴在她脸上,如点缀了两粒清澈莹透的星子。永宁想为他拭去泪,手抬到一半,说,带着欣欣走,不管去哪里,离开他。便落下去。
永远落下去。
等了他三天的眼,阖上再也没有睁开。不曾听见他一遍遍重复她的话:家破人亡,我怎么办?
怎么办。平生第一次,他将脸无声埋在她胸口,泪落如雨。
然而她都不知道了。
居丧之后,展欣与父亲同寝。夜里摇醒他,爹爹,欣欣在这里,你不要哭。
展昭伸手抹去,一脸湿冷。待要回忆梦里情形,脑中又空无一物。静静躺着,无端听见海涛声,潮起抛上浪尖,潮落打沉水底,全然不由人想。
他侧过身,将展欣揽在臂弯,轻声说,爹看着你睡,不吵你了。
展欣软软的小手抱在他颈上,淡淡奶香味和着呼吸绕过来。他在黑暗中凝神,想起走前他原本想说,带她和欣欣回江南;想等他送于远回来,就对她说,等孩子出生后,他们就动身;想说如果她喜欢,可以和孩子们长住在常州,这样他也就能经常念想,经常回去,经常看见桃花了。
于远已经说了,父亲,自己,不知他还恨谁;为什么他听见了,还是没有多想一想;为什么要等,在等什么?
等送于远回来,等她生下孩子;还是等一切的一切,都变成此时的一句“来不及”?
所有锥心摧肺的痛楚,攒在这个夜晚一同狠狠压在心上,再也避不开。他放下孩子,下榻斟茶,一碗一碗苦凉,顺喉咙倒进去。
冰柱直通到脚底,就此像生了根。
这个身体,浅淡如茶,又稀释了它的什么呢。
三日后永年来探,扑了个空。仆役战战兢兢回话:展大人带郡主灵柩,和小郡主一起,返乡去了。临走留话给王爷,不告而别,王爷莫怪,就当是,他未曾走过。横竖一定要回来的。
永年端坐椅上,面无表情。听完起身出府,下了台阶负手回望,皱眉说,这房子太大了。
三秋桂子落,江南正是鱼肥蟹美时。展府自从添丁,随后子丧其母,悲欢起落间,中秋闷闷过去。再至于远一去一返,展昭千里归葬亡妻,一门上下,惟只剩了沉默。
一日饭后,展忠进门拾掇,提醒主人说,小少爷还没名字呢,都不知怎么叫。
老人克制着,仍挡不住一脸殷切。展昭父母早逝,对这个看着他长大的老家人,心中从无主仆之别。他也知展忠的欢喜,不亚于得了亲孙子。他还不知那孩子原来姓宇文。
念及此,又一阵怔忡,心内隐隐酸痛。他说,名字已想好了,就叫展熙。忠叔觉得怎样?
展忠点头说好。悄悄打量他一眼,转身轻移脚步。展欣爬下饭桌追着叫:“忠爷爷,给爹爹剥莲子么?欣欣帮你。”
展忠回头,笑得似一朵霜后老菊。伸手牵她出门,口中说着,“乖啊,你剥莲子爹爹吃,胃口便好了……”
一老一小搬了两只竹凳,坐在院里拉话。风里娇脆的笑声时断时续,乖巧宁静的女孩,好像还不明白,母亲永远不会回来看她了。阳光把院子装得满满当当,隐在门里,展昭一阵心酸,一阵犹豫。墓穴已修妥,永宁明日下葬;他不知是否该带着她,去亲眼看她的母亲,封裹在冷冰冰的泥土中,一睡不起。
晚餐桌上,展欣吃一口念一句,爹爹吃,快吃。烛光勾勒她明净的脸,眉目如画。令对面的父亲提早感慨,吾家有女,初长成。
安顿完一应琐事,已是夜气沁凉透肤。行经西厢,展熙与乳母的卧室还亮着灯。门半掩,展昭顺手推开,转进里间。
乳母手支几案斜坐着,睡梦正酣;展欣独自趴在榻沿,手拍襁褓,轻声说:我喜欢弟弟,我喜欢弟弟,我喜欢弟弟……
一遍又一遍。
展昭一愕之下,竟自僵住。
展欣说个不休,沉浸其间,一概不知外物。
她的父亲,呆立身后,前所未有的彷徨无措。
还是乳母率先惊醒,连忙起立告罪,抱起展熙查看尿布湿了没有。
展昭俯身,默默将女儿抱出房门。
房檐黑沉沉的影子罩着,展欣紧紧搂住父亲,头和头埋在一起。永夜漏断,风振树梢空回,没有别的温度,别的人。
点亮蜡烛,展昭转头看着女儿。展欣眼睛鼻头红红的,脸上却干了。眼泪在路上都流进父亲头发里。
展昭笑了笑,问她:你喜欢弟弟?
展欣赶快点头。
展昭坐下,掂起她放在膝上面对面。静了静说,告诉爹爹,为什么从前不喜欢,现在突然喜欢了。
展欣泪花又开始打转,揉揉眼睛说,从前我不喜欢弟弟,所以娘生气走了。现在我每天说,我喜欢弟弟,她听见了会不会回来?
稚真童言,说得展昭几乎落泪。深吸两口气说,娘最爱欣欣,怎么会生气呢?她,她是陪外婆去了。等你再长大些,她……
见他迟疑停下,展欣追问:她为什么陪外婆,不陪我?肯定是不喜欢我了。
展昭摇头,欣欣你要记住,娘永远不会不喜欢你。她陪外婆,因为她是外婆的女儿。就像你是爹的女儿,所以不管去哪儿都要陪着爹爹,是不是?
展欣将信将疑,点了头又问:等我长大,她是不是就回来了?
展昭垂下眼,无法出声说是。
展欣猛然倒进他怀里,忍着不哭出声来。半晌抽抽噎噎说,那你、你会不会也、也去陪你爹、爹和娘,等、等我长大了,还不回来?
展昭慢慢抚她的背心,许久说,不会。爹不会离开你,不喜欢你。
展欣抽出一只胳膊,攥着他的衣服。好一会儿安静下来,说,爹爹,我困了。以后你天天和我睡,不许走。
展昭点头,好。
展欣眼皮打架,继续要求:吃好多饭和菜,不许饿死。
……
不许把我丢了不要。永远不许。
展昭哑然失笑,她几时学会的说永远。
但是,无论几时问起,我答应你。到我不能说话的那一天。
次日一场秋雨,展欣从墓园回家,傍晚发起高烧。郎中以风寒医治,不料服药两日,又添咳嗽惊厥之症。展昭急得两眼红赤,晨昏不辨守在榻前。斗胆上前劝食劝睡的,被他一眼如刀逼来,登时溃不成军。
展忠自幼抚养他成人,从未见过这样沉默暴烈的展昭。一旦崩溃,他不管指天骂地还是拔剑弑神,一想心都疼得颤。思量前后,趁他抱起展欣喂水,表情有刹那柔和,展忠连忙说,怎么看着像是出疹子,只怕先前那郎中弄错了。好似邻乡有位辜大夫,专治小儿……
展昭恍若未闻,依旧低头喂水。拿开杯子,手微微抖动,抓不稳狠狠摔到地上。猛地立起身,抱着展欣冲出门外。
天知道他动用多少忍耐才抑住杀人的冲动,包括杀了自己。误诊,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他居然昏盲到一直在无视。夜里乡间,看不清何处为水何处山,他只用半刻钟便敲开辜家的门。自己完全想不起来,路是怎样走过。
辜大夫夜半惊魂,并没有怨言。诊至天明,拨开孩子衣领给父亲看,确是起的麻疹。口中宽慰着‘莫急’,飞笔划出药方,当时教童仆配好拿去煎。不觉白日过去,展欣通身起疹,想是发得透了,额头热度渐低。辜大夫得闲饮了一口茶,笑望展昭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