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越发诧异,微微俯身:永宁?
永宁摇头,不要问,不要问。让我抱着你。
就当是最后一次,被地狱之火吞噬之前。
她用尽力气揽住他的腰,仿佛要把一生揉进去,刀劈斧斫分不开。往事点点滴滴,如河流倒涌回胸间,而她不是海,承载不了那样的渴望和悲伤。
也只不过是想要,一世抱着你,不放手。
走下去前路茫茫,她没有勇气。再不敢奢望多年以后,睡在他怀里安然离去。所以宁愿选在此刻……
但是,孩子。
怀抱里止不住的抽泣,让展昭无法思考。一遍遍抚着她的头发轻声说,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直到展欣大喊一声“爹爹”,愣在门口,她才拭泪抬头。伸手对女儿说,到娘这里来。
展欣走过来,依到她怀里,看着她的眼里,是与年纪不相称的忧伤。
永宁低头握住她的手,放在展昭手心,又将自己的覆上去。笑了笑问,欣欣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展欣抬头望一眼父亲,实话实说:我喜欢爹爹和娘,只有我一个。
永宁叹息摇头,欣欣,这世界太大了。你一个,很孤单。爹爹也孤单。你不想多一个人陪他么?
展欣犹豫道,那,那你说怎么办。我也不想我和爹爹孤单。
永宁一笑,说,娘生个弟弟,陪你们。我知道是弟弟,因为以后,不会有了……眼泪又流下,让她无法继续。
展欣伸手在她脸上抹泪,安慰说,娘别哭。你生弟弟吧,我同意了。
永宁努力咽下泪,握着她的手点头:你要爱护弟弟,照顾爹爹。不要让他们生病,被人欺负……
展欣连连点头,展昭却越听越疑,轻轻拉开展欣问,永宁你说什么。欣欣这么小,她不懂的。
永宁慢慢摇头,她懂。我的孩子,她懂。他是你的,你只要等,他就会来……
展昭听得一阵茫然,一阵哀戚。他当然会等,如同他等来展欣,沉黑大地上一盏灯,照亮温暖他的路。可那珠子又是什么。不待他想清楚,永宁握住他的手说,把麝香猫果丢了吧。答应我,一辈子不要碰。也不要你爱的人碰。珠子你想给谁,就给谁。在他那里,留得住,也好。
展昭百般不解:永宁,赠珠救命,我从未想过要瞒你。只是你,你为何偏偏今日想起?
永宁不答,站起一手牵着展欣对他说,两个孩子都饿了。你是爹爹,来陪他们吃饭,好不好?
展昭迟疑中,展欣已拽住他往外跑,兴高采烈大声说,吃饭,吃了饭才不生病。爹爹你要问什么?欣欣告诉你。
他回头,看见永宁被烛光笼罩半边的脸。那幽怨难描,令他无由一颤,疑问全都堵回心里去。
永年畅行直入后庭,竹林掩映小径,踏上去苔痕浅淡,一步一个伤口。
穿门带起一阵风,引得槛里槛外,各自转头,默然相望。
展昭独卧榻上,半坐靠着床首。幽幽潭底光,从那双眸子漫过来,使他溺水般窒息。
望了一眼,展昭起榻迎前两步,点头算是招呼。伸手取了两个茶杯,缓缓斟水。
竹风如水,好清静。永年默念一声,满腔字句,噎得胸口闷痛。这个人,要他如何是好。
坐下凝神半晌,展昭开口说,永宁带欣儿上香去了。王爷挑此时来,有话要对展某说?
永年抬眼一扫卧榻,不知神魂安在。恍惚地问,你从不昼寝,今日病了么?
展昭无声一笑,展某扶病而归,王爷一路同行,莫非不知。
永年紧紧咬唇。昨日之日不可回,说出口的话,是逼他,还是逼他自己。呕尽心血,痛的又是谁的伤。
昭,你为于洋回来。为何一句问,也不给我。
展昭轻笑,用问么,王爷不是来说了。
永年摇头,我来,是为看你的。从来都是。你也从来都不肯明白。
心脏忽然一阵紧缩,展昭蹙眉捂住胸口。如果死亡和阴谋存在,源于这一看。他要拿什么来赎。
长舒一口气放下手,他说,展某自会要你一个交代。未曾问,只因我答应永宁,等她诞下孩儿。届时路归路,桥归桥,结果自知。
为什么要等她生孩子,永年无法控制地笑起来,你知道么。
展昭笑了笑,我总还知道,她是欣儿的娘,我的妻子。
是啊,她那么想把你留在身边,不惜去做违心的事。可怜的女子。永年叹着站起来,昭,我回去了。既有这段日子,照顾好姐姐,你也保重身子。
移步深院,一重一重越是宽阔。阳关道旁夏日长,秋天的果是苦,是甜?我只管与你比肩分尝。
此后永年三五不时到访,共叙天伦,好一副其乐融融画卷。展欣如不是喜欢,也接受了舅舅的存在,与他玩闹一处。走得晚时偶尔还邀请,住在我家吧,反正有的是房子。
永年看去,这小孩貌似天真,实则满脸诡笑。于是咬牙,忍一时不舍,拱手还家。
一晃白露将尽,各处着手打点中秋应节物品。一日展昭挑选了贺仪,亲自要往于家送去,出门不远,迎面遇见一马飞驰,瞬间奔至眼前。
骑手滚鞍跪拜,久久不肯抬头。
展昭微微吃惊,拉着他胳膊起身。站到一旁忙问,于远,可是回来陪你母亲过节的?你姐姐怎样了?
说完才见他面上泪痕,原来是哽咽不能语。于远喉头滚了几滚,终于出声,师父,我饿了。我直接来的,没回家。
进屋候他狼吞虎咽吃完,展昭说,此处无人打扰,有话你就说。
于远咧嘴一笑,师父,姐姐生了个男孩。常州家里有人照应着,我就回来看看你,看看娘。没别的事。
展昭点头,正巧我也是往你家去。吃饱了,这便一起走吧。看了老人,我仍送你回常州。
于远叫道,师父,我又不是不认得路,哪要人送。你给娘带东西,我捎回去便是,何用你自己再跑一趟。
展昭望一眼桌面,伸手将他的随身包袱解开,哗啦一抖。暗器药瓶纷纷掉出,叮叮当当滚了一地。
探家人,用得着带这些?展昭问着,神色渐渐冷厉。
于远满面涨得通红,低头紧紧抿住嘴。
展昭站起,一抽他腰间铁剑,寒光如练。他目视剑锋,缓缓点头:磨得倒是雪亮。不知欲饮谁的颈中血?
于远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低声说,师父不要拦我。
展昭垂首看他,许久说,你根本藏不住话。想瞒我,就不该来。可是自料一死,要与我话别?
于远抬起头,展昭微蹙的眉下,目清如水,却偏偏教人看不真,不知他是喜是怒。他不敢接话,来时的笃定东摇西摆,生怕一触即溃。
跟在他身边长大的孩子,习惯了仰视和依赖,把心对他和盘托出。真正需要说谎时,一眼就被识破。于远觉得自己实在没用,索性放任眼泪刷刷往下掉。
展昭摇头道,这样子杀得了谁。你且住,说出个道理来,我便不拦你。
于蓝生产不足半月,众人不留意时,投水自沉。死前留书给兄弟,悔自己累父枉死,早已不存生念;如今孩子平安有靠,她亦无所牵挂,泉下追亲,续行孝道去了。让于远安慰母亲,不必伤心。
于远星夜赶回,只因于蓝在遗书中说,涉案的那枚麝香猫果,原本未经于洋之手;是她趁父亲外出,自己偷偷送去王府,亲手交给永年的。不过是借代父公干之名,见他一面,何曾起歹心下毒害人。于洋自首认罪,看去保护了女儿,是否还想保护谁,她不曾说。
于远见字,如雷轰顶。细想之下,独骑返回南越。
此时他一抹泪,仍低头说:“师父先别骂。我知父亲姐姐已死,我再杀多少人,亦是救不活他们了。我也知父亲遗愿,师父厚望,是要我存世,循安身立命之道。我回来,是因想到许多事,若不说不做,我便是活着也一世不安,生前死后,难以交代。师父,这可算得有所必为?”
展昭抬手拉他起身,平静道:“想到什么事,你说。”
凝视他的眼,泪又慢慢积聚。于远轻声叫:“师父。”
展昭眉心一跳,忽然发现,他的视线几与自己平齐了。于洋忠心耿耿,一生与世无争,想保护的人,除了他效忠的宇文家族,便是这不多的几个亲人。亲人,想到此,心口又是一波熟悉的痛。
于远被他望至脸红,垂下眼说:“师父,我不是小孩子了。军营里住了几年,什么杂七杂八的话不曾听过。从前不明白的事,这几日全想通了。我回来,父亲若知道为什么,是不会怪我的。”
“姐姐说,麝香猫果是王府指定要的。外使先送来我家,之后上贡分派,每年皆依惯例。这个关节出案子,一定会牵连到父亲。可是谁会蓄意牵连他?他从来没有仇人。”
“姐姐的孩子是谁的,我已知道。父亲拼命保住孩子,也保住了孩子的爹;他早就清楚,下毒的人是谁。谁最想除掉王妃,不管老的还是年轻的?可是那个人,不能被人抓出来,宣告是凶手。”
“一箭双雕的那个人,我知道他是谁。父亲惟求一死,以换天下太平,我懂。父亲为什么被卷进风波,我也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