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队回程中,展昭抹去脸上雨水,努力睁大双眼观瞧。对面狼狈的身影踉跄移近,滂沱中,迸出一声心力交瘁的低喊,昭。
展欣伏在永年肩上,仿佛雨中打蔫的幼苗。轰隆声中听见舅舅叫,手挡在脸上回头,哇的一声哭出来:爹爹,欣欣接你回家。
展昭抢前几步将她抱在怀里,吩咐身后士兵跟上,手拽着永年急往营帐赶去。
擦干了裹紧被子,展欣嘴里噙着热汤继续告状:后来我叫他舅舅,他还是跟我吵架。小孩子才吵架,他不是舅舅,我不叫了。
展昭轻声斥道,瞎说。不叫舅舅叫什么。
展欣说,叫名字。他不是也叫你名字吗。
展昭往火塘边一瞥,永年眉目宁静,盯着火苗出神,似未听见。他一拍展欣脑袋,说道,那样不对。爹不许,听见没有?
展欣点头说“嗯”,抱住他一只手,倒头睡到枕上。眼皮一闪一闪,渐渐合成线。
候她睡熟,展昭轻轻站起出门。骤雨来去匆忙,夜晚之前,不期然白昼重现。永年跟在身后说:昭,别站在风口。你衣服没干透。
展昭淡淡道,莫吵了欣欣。抬步走进一侧大帐。
永年随他入内,坐下又说,姜汤也未饮。连欣欣这么小,也知道你不会照顾自己。听没听见她说,要接你回家。
回家,展昭重复一声,问道,那你来又是干什么。
永年胸膛起伏,半晌低声说,不能见你,我什么也做不了。
展昭笑了笑,摇头不语。
永年跪爬着偎到他身边,抬头问:笑我?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行前一夜醉酒,梦见他立在江南水畔,身处空濛潋滟,一言一笑,无可企及的相衬。令他无路近前,凄凄惶惶,心灰意冷。
他痛恨那绝望,牵着他的衣襟无法放手。被弃的孤独铺天盖地,压倒他,持续到醒来后的每一时。
展昭微笑,说,王爷抱着欣欣来,是不放心展某了。不知你为我设计的,要往哪里跑?
永年伸手触他的衣带,湿的。他轻轻蹙眉道,昭,如今新州兵精将广,你何用亲自守在这里吃苦。我是不放心,不放心你的身体。
展昭笑意更深些,不动声色推开他的手。展某在此甚好,不劳王爷远路牵挂。
回端州王府去,岂非更好。永年索性坐低靠着他,“横竖江南,你也不会再去。在这里望,望得到么?”
毕竟还是不放心呵,展昭笑着站起,远离他,走进透过帐帘缝隙的一线光里,仰头让那黑白分明落在脸上。
静立片刻,他缓缓说,望与不望,皆是出于我心。王爷患得患失,有何饶益?劝你还是不想的好。
永年脑门嘣嘣的跳,咬牙问,那你望了没有。
展昭嗤笑出声,摇头说,没有。只是你若肯信,也不会如此问了。
“我信啊,”永年走到他面前,凝眸处,极其缓慢地绽开一个笑容:“你说,永不去见他。”
展昭抿嘴不答,手掌渐渐握拳。
永年低头望见,轻抚一下笑道:“我不逼你。昭,五哥与你多久不见了?你心事想得多,不去找他也就罢了;他若是好好的,怎么忍得下不来见你?你这么聪明,就没想过为什么?”
“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展昭笑笑一抖衣襟,无形中将他震开两步。话中威胁的意味,他自然听得懂。他还是要他一句话,以白玉堂的平安做筹码,促使分离不相见。只是,如此你便可走近了么。
所有的纠葛、是非,早已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诉清。却无奈的习惯了彼此,虚与委蛇的猜忌,竟能一瞬间心意相通。如果这也是缘,又该归结为善还是怨。
三年不相见。三年,他的女儿年纪有多大,是否分离就注定有多远?
他亦明白当初白玉堂所说的“不想”。实是已想到不用再想,也不需再见。
或者其实,深心里他是害怕。不能相守,徒惹相思。何如从此不见。
也是不敢见。诚如永年所说,不来找他,无论出于身心的何种变数,远在江南的他,还是那个好好的白玉堂么。
三年也只不过是,以到手的书信瞒哄自己。他能写生龙活虎的字,依然打趣着一只不见面的猫。到此为止很好了,如果可以期望,没有进一步的伤害;展昭有什么不能做到?
何况只是不见而已。
想到此,他笑容有些遥远。悠悠道:“从前有很多事,如今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或许他也一样,时间太久,事过境迁,便不想来了。”
“那爱呢,还有么,”永年颤抖的问,怎样也控制不住。
“爱?”展昭有些惊讶,僵硬地重复一声,摇头:“我不知有无。但知道,爱若只能带来伤害,我宁愿不要爱,也不去爱。”
好吧,就当做你已承认放下。可是,他又问,目光深深浅浅,满盛着悸动:“于叔一死,你便离开,你回去除了陪姐姐奔丧,就只是为了他?你把于蓝送走,莫非怕我杀了她?好歹她也曾是我的女人,为我怀过孩子;你便看得我如此冷血无情?还有于远,原本平平安安在此从军,为什么连他一起送走?难道你做这些,不是该死的出于爱?”
“可你怎么知道于叔的死,不是因为你的爱,给他造成伤害?你又怎么知道,你的爱,能够保护于蓝于远到哪一天?”
“说到底,你知不知道,你招惹了爱,又不要,最后伤害了谁?”
“可怜我姐姐,痴心一片,只换来你的同情和歉疚,越温柔,越是一世羞辱。”
“五哥呢,我呢。你说着不想欠,可是欠下多少,你心里知道。”
说到后来,眼光对抗,谁都不肯率先挪开。
这么凝望着,永年又笑:“昭,你当真是个祸害。”
你是妖,我愿被采尽阳气,精竭而亡。想好的结局,怕什么?他伸手狠狠搂住他,闭上眼说:“打死我,我便放手。”
展昭举起的掌,落不下去。胸中一阵阵冷热交替,鲜血逆涌而出,斑斑点点,洒在两人身上。
他不知吐了多久,身体已倾空,几欲飞升。与之成对比,是沉重如死亡的沦陷。
感到解脱的轻松,他甚至想笑了。这所想,现于血液浸染的唇边,含混而微弱。
永年抱着他坐倒,低头柔声说,昭,跟我回去。
昏昏沉沉醒来,身下颠簸,睡在前进的车里。睁开眼看见展欣,展昭笑了,叫她:“欣欣,你一直陪着爹爹?”说时低头看自己,身上已换得干干净净。
展欣趴在一旁搂着他,点头认真道:“嗯。我不让人欺负你。”
展昭摸摸她的头,两肘撑着想坐起来。展欣连忙帮他向上抬,使出吃奶的力气。一边喘着问:“爹爹疼么?我给你揉揉。”
展昭支起半身,笑了笑说:“爹没事。”
怎能有事。回家,永宁还等着。半睡半醒中,再三想起永年的话,如何还能等闲面对于洋的死。
他将展欣揽在怀里,轻声问:“吓着你了?”
展欣摇头,努力不让眼泪掉出来:“爹爹自己怕不怕?”
展昭忍不住低头亲她一下,笑道:“有欣欣在,爹什么都不怕。”
展欣把头埋在他怀里,呜呜地说:“你没吓我,可是我不想让你睡着了不醒来,还是哭了一下。我不哭,你以后听见我叫你就醒来,知道没有?”
展昭郑重点头,冰侵的心房渐暖。
连阴雨微细如丝,轻湿恼人,遥看却无。走过回廊,丁月华略停下,伸掌截住空中一席飘零。无端茫然,不知手捧着谁的泪。
近屋宇绕行窗下,户牖半敞,片风斜入,洇得案上墨字化湿,只留一半清明。
屋内有人笑,“定定站着淋雨,想五哥写幅芭蕉美人图么?”
丁月华一闪身推门进去,口中责道,“查看你干了什么,果然一屋子潮气。不知道疼么?”
白玉堂坐起靠着床栏,笑道:“睡着忘了关。几时来的金华,说一声我也好准备。”
雅室精馔,丁三小姐不需要。她斜了他一眼,警惕道:“准备什么,准备怎么骗我?”
“知我者,三妹也。”白玉堂笑,“你来了多次,尚未带去各处游玩。我耿耿于怀,寝食难安。”
她轻轻按着他的手,“五哥,我已长大了。”
“是啊,都嫁人了。”白玉堂失笑,“怎么还是忘不了,缠着我带她疯玩的小丫头。”
丁月华转头看案上的半幅白宣,欲言又止。
白玉堂闭上眼:“月华,帮我扔掉。打湿看不得了。”
她依言起身走去,团起那张纸,紧攥在手里。湿气透过掌心,冰冷粘湿。
三年前展昭一去,不久他被接回金华。其后寥寥数面,眼中还是白玉堂的形貌,她却亲见年华在他身上,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