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不过他,于远肩挎小包袱,噙着两泡泪,一步三回头上马走了。
士兵陆续离去,锁闭营帐,展昭依旧返家。进门一室凄清,却怎也不想再麻醉自己,踏足红尘喧闹中。
似梦醒时分,忽然记起只有他一人。
取书看到天黑,腹中饥饿,方想到仆役各自还家,冰锅冷灶,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添柴烧水,炉膛火烘得额上微汗。
谁在天涯等他,因何他坐在这里,哪儿也回不去。
展昭有些沉重地闭上眼。想到水流向东,不复归。
宁肯此时,只守住一膛炉火单薄的真实。而不愿投入虚情假意,为俗世幻象助兴。
纵然这是偏激,偶尔也需一晚任情。
潦草食罢,出门展望月冷千山,遥见对面坡上,天空静静升起一束焰火。
距离远,火光有些微弱。却骤然吹翻止水澄波。
展昭奔到山顶。一时没有认出,放焰火的女孩是谁。
心情直落谷底。他一揖说声“打扰”,想离开,女孩却在背后叫他。
“昭哥哥,你不记得我了么。我是句芒。”
一震回头,展昭迷茫道:“句芒?你在此作甚?”
你为何手擎他的焰火。
句芒过来抱住他哭:“我来找你的。找不到我就放焰火,这是玉堂哥哥的,我一路走,一路放,我想你总会看见,也一定会来。”
展昭扶住胳膊拉她抬头,心脏急跳:“你为何一个人?他在哪里?”
句芒浑身颤抖起来:“你去看玉堂哥哥吧。他快死了。”
白玉堂夜探冲霄楼,九死一生。送回陷空岛,数度昏迷垂危。
口不能言,见句芒抱着猫给他看,忽然落泪。
句芒说,他想昭哥哥了。
四义兄沉默转头。五弟成亲不久,这禁忌之事,如何启齿纵容。
句芒无奈,偷偷夜渡离岛,怀揣白玉堂的信号南行到端州。听人说起展昭在新州,又向北寻找。
此时气力已竭,她软在展昭怀中。睡着之前说,不知道他现在,会不会已经死了。
僵硬麻木直抵胸口。展昭也不知靠什么站着,半晌机械的说,不会。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瞻望弗
望见展昭的刹那,白玉堂两眼一翻,直挺挺昏死在床,登时没了气。
众人手忙脚乱中,展昭怔着无法举动。这表示什么,他想不出清晰的解释。
自从踏上此路,便没有清晰过。
人声很远,像表演哑剧。卢方哭得昏过去,被拖走。卢夫人对着剩下的三兄弟,嘴巴一直动。徐庆抓着脑袋,与蒋平面面相觑。韩彰托起白玉堂,俯身下凑。
这是干什么,展昭不觉蹙眉。忽然身在床前,拂开韩彰,自己抱住白玉堂,唇对着唇缓缓渡气。
依然听不见什么。过了很久,白玉堂动起来,挣扎着咳嗽不止。
展昭放开,转头看卢夫人。对方一拍肩膀示意他让开,看口型,似乎叹了一声。
明晃晃的针扎满了。那一刻才疼起来,像把所有尖锐的刺集中,猛地一齐扎在他心上。
又不知时日,人都离去。谁也拉不动他。句芒走近前,一手抹着泪:昭哥哥,休息一会儿吧。你几天没睡了。
这回听见了。他对女孩笑了一下:你不也没睡么。快去吧。
句芒也走了。
我不在,深渊里谁为他接续呼吸。
展昭精神百倍地守到快天明,白玉堂终于睁眼。
沉默了数月的白五爷,开口说话,哑不成声:“谁让你来的。”
展昭喂他两滴水,微笑说:“想来便来了。不行你起来,赶我走。”
白玉堂努力翻个白眼:“臭猫,又欺负爷。”
“不错,你待如何。”展昭伸手去扶。白老鼠完全无法坐住,整个瘫在他怀里,很快被灌得满肚子苦水,脸皱成一团。
展昭放下他,摸摸额头问:“觉得怎样?累不累?”
“废话少说,”白玉堂喘着气,“我几个哥哥,有没为难你。”
这家伙,居然为了这个不想看见我。展昭不答,盖好被子说:“你歇歇,我出去一下。”
一推门冷气涌进来,他反手关上,急行几步俯向廊外。张口时,大片殷红淋在树丛。
好一会儿直起身,抹净唇角。抬头看见走近的妇人,又换上微笑:“卢大嫂,白兄醒了。烦你进去看看。”
卢夫人不动,望着他叹了口气:“你可是受伤了。”
展昭只摇头。
卢夫人又道:“你也别急,五弟伤得太重,恢复还需些时日。那兄弟几个,我去说。你安心在此,五弟不见了你,怕是不成的。”
展昭一怔之后,悲喜交加:“大嫂你说,他能恢复么?”
卢夫人点头:“险关已过,剩下便是调养。要慢慢来,知道么。”
眼前忽然一阵模糊,展昭伸手扶住栏杆,低声道:“多谢。”
卢夫人心里一酸,眼也湿了。这二人,打得散么,谁又忍心来打。衣袖一拂眼角说道:“他那几个哥哥,纵说得难听些,也是爱护他。你是个明白人,听了由他,莫往心里去。”
展昭吸口气说道:“大嫂放心。俟白兄好转,我便离去。不会多扰,坏他兄弟夫妇之义。”
卢夫人心里压不住的抖。说起来,他们错在哪里,不该相识么。五弟到濒死,心心念念只有这个人。展昭看去温澹,背转身苦也不曾少了一分。往后还有一世,教人怎么熬。想着叹道:“我进去了。你珍重些,莫教五弟看了难受。”
晚上几兄弟争执谁来守夜,展昭站在人后,低头不响。白玉堂听了一阵,不耐烦道:“吵死了。谁都不要,全部去睡。”
句芒从人缝里挤进来:“玉堂哥哥,要我吧。我给你唱歌,他们不会。”
白玉堂快气昏过去:“捣什么乱,抱着猫唱去。”
此猫非彼猫,句芒却回头看展昭,委屈道:“你抱吧,我不敢。”
哥儿几个颜色大变。卢夫人连忙站起轰人:“都走都走,没看见五弟累了。展昭你内功好些,把着脉别让气走岔。句芒,跟我煎药去。”
徐庆想说话,一张口立刻被瞪回去。蒋平见状扯着二人往外溜,暗想三哥三哥,白日还没让骂够么。大嫂说得不错,五弟这个光景,当然性命为先。忍得灰溜溜一时,此刻莫添乱了。
顷刻人走室空,展昭方才坐下,扶住手腕两指搭上去。
白玉堂闭着眼说:“猫儿去睡,爷没事。”
展昭摇头:“别说话,养养精神。”
白玉堂攒着劲别过头,累得直喘。半天才说:“你不走,就上来睡。”
展昭低头思索一阵,起身将他挪到床里,自往外侧躺下。
白玉堂手伸过来握住他,说不出话,微张着口喘气。
展昭叹息一声,手臂虚环着肩轻轻抚摩,安慰道:“什么都别想,养好了再说。”
白玉堂低声说着睡过去:“差一点就抛下你……”
醒时赶他,昏了握住不放。身上无处完好,每到喂药,展昭心都在颤。他不知抱在哪里,他才会不痛。
谁不求生。一个人痛的时候,他可曾绝望过,念未念起某个名字。
白玉堂靠床栏坐着,固执地问:“住下不好受吧,他们说了什么?”
展昭说不记得。沉思了又道:“兄长们总是为你好的。展某眼里见到,着实羡慕。”
白玉堂有气无力倒下去:“我知道。就是不想看你受委屈。”想了想认真道:“你当真羡慕,也认了哥哥,不就有了。”
展昭不接话,拧手巾帮他擦身子,不觉蹙起眉头。
这猫儿,还没习惯。白玉堂拉住他的手,笑着说:“看什么,爷长得好看?”
展昭瞅了他一眼,点头:“好看。有一无二的花团锦簇。”
白玉堂笑出声来:“不敢相比展大人。你如今也知痛了?为了让呆猫儿明白过来,爷可是代价惨重……”
展昭听见放下手巾,正襟危坐:“白玉堂,你答应过展某什么,为何又涉入官府之事?”
白玉堂笑道:“爷答应你不当官,说到做到。”
展昭沉着脸:“江湖草民,冲霄楼岂是你去得的。你想做什么?”
白玉堂收起笑,也冷下脸:“江湖草民,行事全凭己心。路有不平众踩之,你说我做什么。”
展昭闭了闭眼,点头道:“一定要如此,好。我为牛马,还你十世。够不够?”
白玉堂蓦地痴住,半晌喃喃道:“猫儿,爷不是好好的么。最多下次不去了,起什么誓……”
展昭一伸手抱起他,肩挨着肩颤动不止。口中低声说:“敢有下次,我要你好看。”
白玉堂趴在他怀里,前言后语不搭:“猫儿别怕,爷是打,打算养好伤找你的,没想吓你。句芒多事的丫头,改天憋死猫里关两顿,也吓吓她……”
展昭抬起头,抚着他的肩背:“你省省事,众人安生些不好么。养伤,差点养死了知不知道……”
白玉堂抹抹不存在的眼泪,抓住手问他:“死了你追来不。”
展昭一瞪他:“不追。展某尚未活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