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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潮打空城 (金沙飖淼)


  展昭怔住,半晌吃吃道:“大嫂,你,你不怪白兄么。”
  卢夫人叹了一声,摇头说:“早已不怪了。我知兄弟几个嘴上不说,见你二人如此,他们也不好受。经此一事,谁都想只要五弟康复,他愿意怎样,家人岂能忍心说不。”
  展昭低头化去眼中雾,轻声说:“多谢大嫂。如此他不为难,我便可放心去了。”
  卢夫人迟疑片刻,走上前抚一抚他肩膊,温柔叹息:“和玉堂一样的傻孩子。你肯叫我声大嫂,我便当你是兄弟了。你也莫见外,有何难处,陷空岛来说一声,就同自己家里一样的。”
  展昭说不出话,只是点头。卢夫人又叹一声,道:“这阵子着实累得你不轻。我配几味药你带去,权且补一补。至关紧要的,遇事心里放宽些,方入正道。记住了么?”

  展昭迈步进房,回身轻轻掩上门。听见背后白玉堂说,猫儿,走路出声不妨,爷没睡。
  展昭走近,见他斜倚床头坐着,大半个身子晾出被外。握一握手凉如冰,他忍不住蹙眉:“风口里敞着怀,也不教人点灯。还嫌病得轻了么。”
  说罢要去关窗。白玉堂一把拽住他,胳膊打着抖,死死不放。
  回头望见他的脸,一点点下颏,苍白的浮在暗中,随时会消散一般。展昭一下心疼得不能自已,向床边坐倒,默默将他搂在怀里。
  白玉堂闭上眼。歇了歇说道:“别关。躺着也能看见月亮。”
  展昭忽然哽咽。许久以前,与他饮酒踏月的他,远不是这样孱弱,遍体鳞伤。
  白玉堂伸手,扶着他一只臂膀叹息:“猫儿,你从来都知道我想的是什么。我也知道你,又在怨自己。”
  他想坐直,而力不从心。笑笑说道:“大嫂没给药吃,明天不能起身送你了。我想试着吹吹风,或许能好些。可还是不行。”
  两行泪,沿着清臞的面颊流下。他转头深埋在他怀里,轻声叫他的名字:“展昭。”
  展昭低头,附耳在他唇边。
  “待我好了,自去找你。未见我时,你不要来。”
  “……”
  白玉堂抬头,双眼灼灼生光:“你敢不从?”
  展昭不答,随手扯起暖裘裹住他,一抱走出房门。
  清寒袭体,白玉堂不禁打个冷战。用力一嗅,空气中丝丝冷香沁脾,他暗自莞尔。这猫儿,当真知我。此生为你断肠也值。

  绕过灯火人烟,一气攀到半山望江亭畔。极目月涌长河,沧浪吞吐,展昭止住步伐,久久不语。
  数次上岛离岛,平地遥观,时觉此处大妙。行近方知更有松涛萦耳,层层叠叠在身后,仿佛空旷天地,终是撑起坚实屏障。
  细细风烟的江南,争奈有此魂魄。白玉堂敲他:“看呆了么。爷费力造个亭子做什么用?站着也不嫌累。”
  展昭一笑,慢慢放他落地。一手圈住腰身靠着自己,说道:“便是站着才好。你说是不是?”
  立脚处容得他们,再无外人插足的余地。白玉堂不由得意:“不枉是爷的猫儿,一看便知亭子是挡那起闲人的。这上面除了你我,谁到得来,谁又踩得住。”
  天荒地老,有你就有我。
  展昭微笑望着他。多少次独眺江月时,他知他定然也在这里。
  白玉堂一转头,蓦地痴了。半晌问道:“猫儿笑什么?”
  展昭拥紧他,低声说:“我看到了。再不会忘记,我在哪里。”
  他握住他的手,放在心上。
  一如你是在这里。

第30章 第三十章 一苇杭之

卢夫人送上江岸,将一枚白玉锁片交予展昭。道是五弟幼年佩戴,他性散漫,旧物皆由兄嫂代管。如今人不能来,东西陪你一程,想是情愿的。
  展昭默然收起,低头半晌问道,他可还好。
  卢夫人微叹:有些发热,吃过药睡了。有你此心,五弟定能好转。
  展昭点点头。转眼一望,四鼠集在码头遥视,虽未近前,也早不是来时剑拔弩张,夺命的架势。他团团一揖,说声“大嫂请回”,足尖轻点,跃上船头。艄公拔锚启航,瞬间雾起,回头已是两地茫茫。

  三月上巳,展昭疾驰归家。进门佣仆慌忙跟着,报说春日祓禊踏青,王府来人,一早将郡主接去散心了。展昭问过百事安好,打量自己尘满襟袖,便教打水,沐浴更衣。
  清爽了倒在榻上,方觉倦意蚀骨,一阖眼朦胧睡去。
  闻听人声立刻醒来,握住替他盖被的手。
  永宁顺势坐下,摸着他的脸颊轻叹:“睡也不知盖好。难怪……”
  展昭起身下榻,细细看她,周身似溢出柔和的光来。他便微笑:“永宁,你更好看了。”
  永宁赧然垂首:“已经肿到脚趾了,哪里还能好看。”
  展昭坐在她侧边,一抚肩头柔声道:“是你不知。我何曾有过谎言?你们两个是最好看的。”
  永宁心头一漾,他喜欢么。她想把所有的给他,却怕到头来,取悦的只是自己。情是什么这样难为。
  展昭举袖拭去她的泪水,殷殷问着:“是不是我回来晚了?过年也不曾陪你。我……”
  永宁手指虚掩在他唇边,摇头说:“我身体好好的,心也很高兴。还能要什么?我真的够了。”
  展昭微微一抖。他从不想隐瞒,却害怕她的明了。怕自己不愿伤害,又终难避免。
  永宁察觉,帮他披上外衣说:“我这里多人照顾着,你几时回来都不晚。总这样日夜兼程的赶,身体熬不住的。”
  展昭笑握住她的手,说道:“我怕他出来不见爹爹,此后不认我。心急怎能不赶。”
  永宁心中升起温柔的酸楚。他来这世上,独为了要爱你。如何能忍心不认。定一定转而问:“你给他取什么名字?他等着爹爹唤呢。”
  “生在春天,儿子叫展熙,女儿展欣。”
  永宁无语地望着他。“说好是男孩姓宇文的。”
  “宇文熙?”展昭蹙眉,“没有展熙好。你听着呢?”
  孩子气的狡猾,永宁不觉痴醉。伸手曳住他的衣袖说:“仍是展昭最好。所以,依你。”

  十日后永宁生产,展昭被远远拦出院外,声音隔到最小,仍听得他不住冒汗。自觉捱过了天长地久,丫鬟才喜冲冲来报,生了一位小郡主,母女平安。

  展昭抱着襁褓看了半天,疑惑道:这么丑,眼睛还闭着。像你还是像我?
  永宁在枕上侧身,微弱地笑。那么丑,当然不是像你了。
  展昭认真摇头:不对,待我试一试。欣欣,我是爹爹。快叫。
  一声声呼唤回荡,欣欣,乖孩子。叫爹爹。
  永宁怔怔望着。他是欢喜傻了,还是……
  直叫得人心里想流泪。
  忽然展昭停下,几步将孩子抱到床前给她看:她听见了,睁开眼睛看我呢。是我的女儿,眼睛和我一模一样。
  永宁止不住泪眼婆娑。半晌轻声说,是你的。所以第一个就看见你。
  展昭俯身将婴儿放回母亲手边。自己也坐下,抚一抚妻子汗湿的额头,说,永宁,累你吃苦了。
  永宁摇头,鼻中哽咽,不是儿子。你喜欢么。
  谁要儿子,展昭笑着说。你莫当我痴,她再小也听得见,父亲在叫她。开头开好了,以后就能健康长大。就算我不管,她也只认得我一个。
  永宁又怔住,以后,你不管?
  是啊,展昭点头叹道。以后你要打她,千万挑我不在眼前时。不然没有用。
  永宁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转头去看展欣,乌溜溜的一双圆眼睛,盯着她爹一眨也不眨。

  芒种过后,展昭备装启行,欲返新州。永宁要跟去,李娴说调养时日尚短,孩子也太小,留她等待秋冬。展昭亦称炎热天气,不忍妻女沿途颠簸受苦。永宁只得作罢,依依送至城外,洒泪而归。
  抵达驻地,展昭先往兵营查看。一见军容整肃,实感得失难言。距前时自己匆忙离营,半年堪堪过去,早从永宁口中得知,是永年代他守备训示,久已未返王府。此时里外不见他踪影,士兵说前日割稻,王爷亲临,中了暑气,现于展大人宅中休养。展昭听罢,交代诸事,便往家中行去。
  走进石门,入眼一院葱茏,道旁廊下,满满种的皆是龟背竹。修长的绿叶随风,如流转世间的千百盼望,无言申诉着,要去往各自去不到的他乡。
  他立在庭前,怔怔无语。直到他走近,缠住他的一半臂膀。
  永年笑着说,昭,康寿花。你到哪里,我便让它们开到哪里。
  展昭慢慢转目,恨与愤怒,一时都败给怜悯。

  灯下二人默默吃饭。永年几乎碗盏未动,望着对面人,和映在墙上一双纠缠的影子。心头如波浪翻滚,似喜还悲。
  与他独对一盏灯,他所要的每天,也不过如此罢了。
  为什么陌路相逢,偏认定了一世相亲?
  从此再无法退出,这追赶的宿命。
  展昭被那目光迫得停筷,沉吟一下说道:“出来这么久,回家看看吧。”
  永年不答只问:“我带兵带得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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