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暗叹,点点头。
永年低声自笑,抬头又说,好,我回。昭的孩子,等舅舅抱她呢。
展昭不禁蹙眉,无语望着他。
永年把手心按在他的手背,抬起半身挨近了说,“昭,你要我做的,我一样样去做。回去我找于叔,还要学耕种,与你一同垦荒。为家园,为我们自己。”
家园,展昭重复着笑了。甚觉无话可说,便要起身收起碗筷。永年抢先动作起来,口中说道“你歇着,我来做。”
好像中暑气的不是他自己。展昭退到一旁,看见眼中的不真实。
如果醒来,知道一切都是梦。又好在哪里。
送永年走后,于远方敢近前,不停问展昭去了哪里,把他丢下许久。
展昭手中比了比,他长高了。一拍屁股笑斥:“多嘴。不向师父禀报,反来问我。家里好么?晚上收队,考你功夫。”
于远一一答应,说道:“师父,我不是问你。是挂念你懂么。”
展昭甚是好笑,何为挂念,倒要你来教我。再思量,又不辨何种滋味在心。一望于远犹带稚气的脸,抚了抚肩轻叹:“师父知道。我也挂念你。挂念摆心里,该做什么还得做。去吧。”
于远欢喜一笑,转身飞快跑了。
晚上试剑,于远手法迟滞,几招被震飞兵刃。想着师父要骂,展昭已近前捋起他的衣袖。臂上青斑毕露,于远不敢隐瞒,招认是营中打架,一群人欺负新兵。自己路过打抱不平,众手难敌,拖着那新兵逃跑了事。因此挂了彩,不敢声张。
展昭命他带那新兵来见,一问端的,小孩名叫郑夑,祖籍京兆,世代读书人家。父辈获罪于官府,流放至此。因家贫随征入伍,少小无有根基,自然被人欺负。于远立在一旁听着,连连点头确认。
展昭又问家中如何,安抚几句,遣亲兵送二人回营。次日集训罢,召齐打人者,同往郑燮家中受教,随郑父读书。
众人散尽,于远仍是莫名其妙。偷问展昭,读书算责罚吗。
展昭说道,古时奉师当以束脩,今令代之兵饷。读书是奖是罚,问他们自己吧。
总之是帮了郑家的忙。于远正想不知这办法与打军棍哪个更能奏效,耳中听见展昭说,打人不对。挨打并逃跑,对不对?
于远哪敢对答,赶忙拎剑跑到营后,苦练防卫本事。
此后犯错的士兵,免皮肉之苦,改做训练之余,学字念书。郑师父不开口放行,罚期无限。很快杜绝营中斗殴之风,如偷鸡摸狗的扰民之举,也日渐稀少。
随后有志问道读书的士兵,闲时主动往返郑家,展昭不以为罚,自贴俸银使之继续深造。
自夏至秋,展昭寝帐时常多些莲房鱼果之类,吃不了给于远,说,赏你不辞辛苦,跑腿之功。
于远低头吐舌,什么都知道,干嘛那么精明。
这些东西还真是受人之托,次次由他搬进来的。
展昭抬头又说,眼神躲什么。不该收的,昧下了不成?
于远连忙翻衣袋,没有没有,不信你搜。
谅你也不敢。展昭微笑起身,吩咐一声“带上东西,随我来”,当先走出帐外。
师徒于邻近村庄巡视一周,于远手中渐觉沉重,顺其自然,将食物散给围观的小孩。展昭此时方笑,拍拍他肩膀说道,今夜随师父回家,我煮饭给你吃。
展昭时常宿在军营,平日家中只留打杂的三两个佣仆。见主人回来,连忙张罗茶饭。展昭拦住,令其各自暂行归家,明日再来。
食罢照常练功,睡觉。于远钻进被窝,尚有些思绪不清。还当师父叫自己来,必有特别的话说。哪知只为给仆人放假。
可能,也为了让自己吃上一顿好的。兵营的伙食毕竟乏善可陈。
师父待人好,自己从来不说。我知道,别人也知道么。
饭间只笑着看我吃,他自己没怎么动筷。今日不像不开心,那是胃又不好了。
于远喜一下忧一下想着,不知不觉睡去。入此门中,平安无梦。
新州地暖,极易过冬,小寒时节仍是一山浓绿,水流淙淙。展昭多日不着家,这天山中野训归来,佣仆久等在营帐外,见了忙作揖禀告:郡主带小郡主来了。
回返自家院子,行近听见清脆童声,展昭心中一喜,忍不住笑意盎然。进门叫声“永宁,我回来了”,伸手将展欣抱过来。
九个月的婴孩,五官长成,眉目清晰。展昭啄一下嫩滑小脸,笑赞,我家女儿出落了。
回头要说话,见永宁怔怔的,遂歉然一搂她肩膀,微笑道:“多谢贤妻,教养得当。”
永宁低头,勉强一笑:“这么小,说喂养还差不多。随你的姓氏,哪敢不漂亮。”
任是温柔体贴,他不曾亲过她身体的哪一处。如果不是不解风情,那是什么。
她知她的无保留,于他怎样也不够;那他保留的,永得不到,她够不够?
以为说服了自己;可能说服了自己。仍是黯然不能自控。
展昭欣喜中,不觉她的低落,只抱着女儿难舍难分。展欣亦欢快大笑,挥舞小手摸他的脸,口中咿呀不成句。
展昭不时惊喜:她记得我。肯定是想叫我,我怎么听不懂?
展欣一棵手指含在嘴里,望着他咯咯的笑。
嘻闹一阵,展欣似乎困乏,转来转去找到母亲,嘴巴一扁,伸手要抱。
永宁接过来哄她睡了,放在床上。展昭轻手轻脚跟到床前,手指一摁婴儿嘴边,悄声问:小孩儿睡着了不会流口水吗,她嘴巴怎么干干的?
说着忍不住去检查脖子,手指碰到硬物,掏出来看,明澄澄是块长命锁。
纯金的一颗握在掌中,不大,沉甸甸甚是饱满。展昭垂目看着,好一阵无言。
永宁看得诧异,轻声问,怎么了?
展昭抬头笑一下,说,该是父亲送她这个。我竟忘了。
永宁取过金锁塞回展欣衣领,安慰道,莫说你,我也忘了。锁是外婆给的。
展昭醒一醒神,牵着她出到外间,坐下问:“看看过年了,岳母怎肯放你来?”
她便是知道,你不肯俯就宇文檐下。沉默片刻,永宁说,“欣欣第一次过年呢。不见爹爹怎么行。”
展昭弯起眉眼笑了,点头道:“说的也是。只是你一路抱着她,未免太辛苦。晚间早歇了吧。”说着起身,要往客房去。
永宁忽觉委屈,叫道:“官人且住。”待展昭回头来,又说出不相干的:“年后母亲要将兵权移交弟弟,此后不问政事了。你说过二年,弟弟坐得稳了,我们接她来同住可好?”
展昭怔了怔,温言道:“她是你的母亲,有什么不好。只是移交兵权,当真定了么?”
“她亲口对我说的。”永宁思忖一下,道:“弟弟为政这几年,足有长进。前时与母亲争拗,为他行事急躁了些,母亲恐他得罪人众,故此驳回去。暗中却说他的主张不错,假以时日,多些城府计较在胸,便更好了。”
听来有意扶持是不假,无论李娴出于何种考虑,摒除他议,待永年如子,对她总是有益无害。今将兵权给他,王族里死心不息谋权篡位的势力,至少明面上,可偃旗息鼓一阵了。
前时心怀猜忌也是真。政事放手给他做,助其树威时,自己又紧握军队;焉知不是担忧人心莫测,防着永年旧怨难消。
而其后,展昭受封,新州兵强,皆以朝廷为盾。李娴得此靠山,后顾之忧一夕除;盛时移权,免日后与王摩擦,亦是顺水人情,何乐不为。
退回一万步,果真他朝永年反目,变生乱起时,这里女儿有心,女婿有力,也断不能弃她于不顾。
展昭亦明其理,又想大权总揽,永年目下,不知可堪担此重任。永宁转到身前,盯住问他:“你担心弟弟么?我也有些担心。但母亲眼光应不错,弟弟身边臣僚谋士,比原先父亲的还要多。”
展昭心里一动,叹道:“也不是担心这个。所幸新王妃亦出西夏皇族,有她坐镇制衡,外患一面,想不至于变生肘腋。”
永宁略奇,点头道:“你与母亲说的一样。从前新州驻兵松散,你道母亲不知防御么?实是忧虑屯兵过重,外族生疑。如今有朝廷支援,你我守护此处,她不知多欣慰。弟弟带这半年兵,外间多有赞誉,我想她是放心了。故此一心只想抱外孙。”
展昭笑道:“正是。届时你莫抢,由她抱吧。”
永宁垂头一阵,道:“人手一个,抢什么。”
展昭脑筋绕了几绕,总算明白过来。呆怔半天,说:“永宁,我忙于公事,可是冷落了你。”
永宁忍不住,两臂挽在他颈上,埋头轻声说:“你怎样,我都喜欢。”
展昭伸手抱住她,说不出心中凄凉。许久叹道:“我近日睡不好,夜间怕扰了你。欣欣这么小,也不想闹她。”
永宁离开了看他,忧道:“睡不好?病了不舒服么?”
展昭笑笑摇头:“军中事多,哪得不思谋。病了定让你知道,可好?”
永宁又觉自己疏忽了,婴儿夜起,只怕是闹他,白日他又无时补眠。思想罢抽身抱了新被出来,说:“我与你铺床。枕衾舒适了,当可睡得稳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