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昙一直跟在军娘身后,略低着头,神情藏在夜幕里,并不太看得真切。
“……你来干什么?不好好留在营里照顾你三师叔——”沈默简直气急,恨不得立刻把人拎回大营去才好。
“是三师叔应允我来的!”叶昙这才抬起头,却是红着眼死死瞪住天策,“张大夫救了我三师叔和两位师兄,我若不去救张大夫,这辈子也再别想抬起头做人了,回了山庄要怎么向庄主交代?”
沈默哑然扭头,看向苏泠泠。
七秀少女似颇有些不自在,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别开脸,“你别看我,小五哥哥来我才来的。我可没好心到想去救那家伙。”
“你们……”沈默挫败地捂住了脸。
“还不赶紧走?将军还在营里大战‘咸鱼’呢,能拖得住多久谁也说不好啊。”李凌萱也懒得再等他多废话,扬鞭先在他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下。一行五人踏月迎风直奔太和城救人去了。
☆、(77)
他们藏好马匹,寻了城墙薄弱偏僻一角,设计诱开守卫,轻功上墙进了城,一路避开火光,藏在暗影里潜行。由苏泠泠和叶昙在前开道,摸回南诏人关押大唐使团的地牢去,却迟迟寻不见张灯的身影。
叶昙想起当初那个水牢,便一个鱼跃蹿到前面去领路。
到得地方,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张灯果然被关在那儿,浑身满是血污,已看不出究竟受了多少伤,连神智都似有些不清楚了,明明大睁着眼,看见沈默他们冲进来也没什么反应。
那模样叫叶昙一阵揪心,下意识抓住沈默臂甲。连李凌萱这个在恶人谷早看惯了生杀凌虐的军娘,也忍不住皱起眉撇开眼。
但等在那水牢中的,却不止张灯一人。
有一人负手站在灯下阴影里,正是当日太和城下的段俭魏。
“我猜你一定会来。但你既然来了,这一仗到底还是非打不可了吧。”段俭魏一脸毫无意外地了然,似笑非笑看着沈默。
段俭魏会在这里等着他并不在沈默的意料之外。
那日他忍不住多问一句,当时便已叫段将军起了疑,沈默自知不该冲动,但已说出口的话便是覆水难收。他来救张灯这事段俭魏一定会有预料,不挖个大坑等他跌进去摔死已不算糟糕的。
段俭魏这个人祖籍大唐凉州武威郡,不仅是个将才,更是忠义之人。看那日在太和城下段俭魏种种表现,沈默觉得这位段将军虽然对南诏王忠心耿耿,但对于南诏与大唐反目的背后种种,打心底其实并不赞同。
或许,段俭魏反而是他搏出一条血路的唯一筹码。
沈默径直跳进那水牢里,斩断铁锁将张灯抱上来。
张灯仿佛还未认出这天策来,只虚弱无力地望着他发怔。
段俭魏也不拦沈默,只依旧在一旁看着,颇惋惜一叹。
“你们硬闯是闯不出去的。如今这扇门的那一边已满是全副武装的卫军,你出去,便是死。”
沈默拧眉把万花那张染着血痕的脸往怀里挡了一挡,沉声道:“他是我的至交,曾救过我性命,就算他做过什么错事,我也不能置他于不顾。”他说着将张灯背在后背,扯了一截绑带把人紧紧和自己绑在一起,从叶昙手中接过自己的枪,就作势要率先冲出去。
段俭魏闪身上前,伸手在天策肩头一搭,反用力将人拉回来。
“他是挑唆南诏与大唐关系还用伪剑诓骗王上的罪人,你们擅闯进来劫狱救他,我应该把你们全部拿下交于王上请赏。”他意味不明地按沈默,既不像要动手,却也不放手。
叶昙当即就像扑上去,被李凌萱一把拎回身边。
军娘挑起眉梢嗤笑,“段将军,男子汉大丈夫能不能痛快点?要战要杀还是要如何都无所谓,别磨磨叽叽的浪费时间。”
然而段俭魏根本不受她激将,依旧挟住沈默不放。
沈默差一点就动了手。
就在他已暗自握紧□□的那一刻,他忽然察觉趴在后背的人挣扎了一下。
张灯仿佛想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但一动弹立刻激烈地咳嗽起来,只得又无力地软在沈默背上,咬牙哑声对段俭魏道:“我一人做的事,与他们没有关系。你放他们走。大不了……我把命抵给你。”他说着,便催沈默将他放下。
沈默哪里能应,愈发将万花护住,以□□隔开与段俭魏之间距离。
段俭魏盯住他们几个来回打量,如同审视人犯。良久,他忽而扯起唇角笑了一声。
“你一个为人利用的死囚,我要你的命有什么好处吗?”他推开沈默和李凌萱,兀自朝这监牢大门走去,一边低声叮嘱:“在这候着,不要轻举妄动。”
段俭魏遣散守卫,弄来几套南诏军的衣服,助他们出了太和城。
临出城时,段俭魏冷傲对沈默说:“来日战场相见,我不会再放你们一马的。”
沈默唯有苦笑。
他有种感觉,鲜于仲通今番攻打太和城必定会败在段俭魏手上。如有可能,他根本不想在战场上再见此人。
离开太和城以后,沈默没有立刻把张灯带回唐军大营。
他不敢把张灯带回去。
一旦他把张灯带了回去,就必须把张灯押送回天策府交由朝廷发落。而李唐王朝已绝无可能还有张灯的容身之地了。
不救是死,救出来带回去一样是死。
沈默一直在想,他究竟是要把张灯救出来,还是抓回去呢……?
张灯的伤势很有些沉重,时而昏迷不醒,不停咳着血。
沈默也不着急赶路,也不怎么说话,就寻了个僻静的地方把张灯放下来,让他自己调理,又替他传功疗伤。
叶昙一直神色紧张,一刻也不能闲下来,忙来忙去地给沈默打着下手。苏泠泠拽了他几次都没拽住,最后也只能叹一口气算了,默默走到一边和李凌萱师姐弟俩一起静静看着。
约摸在张灯的伤势稍稍稳定下来以后,沈默终于开了口。
“你走吧。”他站起身,让开一条路。
“师弟——”李凌萱欲言又止,似想劝阻,到底什么也没说出口。
张灯盘膝坐在地上,闭着眼,就像没听见一样,没有任何动静。
这数年的相识岁月里,他一直知道这天策特别会给自己找借口,尤其对人好的时候。“因为我是天策”这理由就像万金油一样,随时随地都能扯出来用一用,当真以为放之四海而皆准,只要有这个理由顶在前面,一切都可以解释的简单又合理。
那么……这一次他又要找出什么样的理由呢?
毕竟他是天策不是么。天策是不应该私放叛国逆贼的。
张灯缓缓睁开眼,定定望住这个他望了许多年的人。
几乎同时,沈默就别开了脸。逃避一样。
“走吧。”他的嗓音听来嘶哑又疲惫,再没有多说一字,反而径自转身,上马就先走了,固执得绝不肯回头多看一眼。
叶昙见他策马绝尘而去,惊恐地瞪大了眼,犹犹豫豫地看了看万花,慌忙去追沈默。
叶昙一走,苏泠泠自然也就跟着走了。剩下李凌萱和仍旧面无表情的夏侯焚凤多看了万花两眼。军娘怅然叹了口气,上前轻轻拍了拍张灯肩膀,道了声:“多保重。”便也带着小凤追赶沈默去了。
天地间忽然又只余下那万花一人,依旧静静坐在原地,望着天策消失的远方。
东方已见白光,隐隐似有号角吹响。
骤然有微风来,拂过飞花片片,落在肩头
张灯抬手,从垂落青丝间拈一瓣于眼前,颠来倒去地看,而后展眉笑了。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
沈默他们返回大营时,鲜于仲通已下令大军整备开拔,营地里一片忙碌混乱。
只有哥舒将军陪着受伤的叶浅,还在等着他们,见他们全回来了,独独不见正主,当即便问:“张灯人呢?”
李凌萱摸了摸鼻子,撇撇嘴,“……没救成被南诏人宰了。”
这军娘在恶人谷待得久了,胡扯八道也能随口就来。
哥舒翎险些笑了,便又问沈默。
沈默沉寂良久,黯然开口:“我把他放走了。将军你押我回去抵罪吧。”
哥舒翎似没料到他竟会这么说,明显愣了一下,旋即就急了。
于大唐而言张灯是个叛逃的内奸,这可是重犯,私放重犯的事,他这个主将一旦知道了,便不得不如实向上禀报。又何况,军师一定很想和张灯细细相谈,若是知道沈默故意把人放走了一定会生气的。如此一来,沈默会遭受什么惩罚就未可知了。
哥舒翎当然知道张灯究竟是个什么情形,是以沈默他们去救张灯这事哥舒翎是默许的,原本也盼着他们能把张大夫救出来安生安置妥当,方才一问不过例行公事走走过场,还指着沈默随便敷衍他一下这事就算揭过不提了。
谁知道这沈副将忽然怎么猪油蒙了心,偏偏应上这么一句。
这让他怎么办才好?
“沈默你是不是翻城墙的时候撞着脑袋了你……你简直——”
哥舒翎又急又恨,当时就骂起来,却又不知还能说什么好,话到一半生生又咽了回去,气得头上差点没冒出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