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不愿意走,难道等关城守不住了就会愿意走?
莫说要张灯跟着伤员走,便是伤员自己……大概也不肯走。
沈默有苦说不出。
倒不是他自作多情以为几年过去了张灯还对他余情未了又回来缠着他。他大概知道张灯心里想些什么。就好像他当初执意自请前往姚州。懊悔自己的疏失,想要做些什么弥补过错,以此求得内心安平,这是人之常情。但张灯到底不是军人,又是受人诱骗才误入歧途,且已诚心悔过将功折罪,有什么必要如此苛责自己……
南诏一乱,张灯舍身取义险些死在太和城里,这些府主都已修书告知与东方谷主,万花谷应该是知道的,又何必还要在这时候放张灯来此?
沈默拧眉看着那万花忙碌背影,几度欲言又止,终于喟然长叹。
那一声叹息,张灯听见了,只是没有回头去看他。
自当年被遣送回万花谷,谷主、师父与孙药王听说他犯下那些蠢事俱十分生气,罚他禁闭思过,不得外出。
几年来他便一直在谷中习医研药,修养身心,反省己过。
万花谷乃幽静避世之地,返回师门以后,心绪渐沉,终于能够冷静面对自己。
张灯一直知道自己个性喜好都很古怪。从小同门师兄弟们就大多觉得他古怪,不愿与他亲近,若没有柳师兄、月师兄和陆师兄照顾他,恐怕他还要变得愈发奇怪孤僻。他始终不太知道该如何正常与人交往,亦不知到底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才好,没有办法才只好把自己扮成那么奇怪的模样,觉得如此将自己掩藏起来才安全。反正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怪人,那就索性做个怪人,也没有什么不好。
后来他遇到了沈默,喜欢上了沈默。他依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满腔爱意无法说,只能愈发嘻嘻哈哈配合着对方的步调。
再后来,沈默遇到了叶昙。
每每将沈默留给他那把枪取出擦拭时,张灯也曾想过,倘若自己不是这样古怪又笨拙,也能像那个小少爷一样热烈直白,想要什么就说出来,就扑上去紧紧抓住不放,是不是就能抢先一步抓住那个天策,让他好好回头看着自己。
但这世上并没有如果。
沈默头也不回地跟叶昙走了,而他也必须为自己走错的路付出代价。
他原本也以为自己终此一生再不会出谷。
直到月师兄和柳师兄突然回了师门,陆师兄也回来了。
听说柳师兄还是那副乐天模样,整天追着从唐家堡拐回来的媳妇满花谷跑,出双入对,幸福美满。
听说陆师兄在凉州军营里经历了许多事,心里有了一个再也放不下的人,为了这个人千山万水,神鬼弗能阻。
听说月师兄真的一度去了恶人谷,但又离开了,从此洗经伐脉,改修离经,去浩气盟做了军医,还找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军爷做恋人。
但都只是听说而已。
没有人知道他其实早也回来了,就在这偌大花谷的某个角落。而他无数次想现身去和师兄们问一声好,让柳师兄看看那只猴子布偶他至今还好好带在身边,陪陆师兄聊聊那些闷在心中的伤怀,问一问月师兄的伤势……终于也还是默默地退缩了。他害怕。所有人都站在阳光下,只有他依旧留在阴暗的角落里。他不敢让那样爱护他的师兄们看见这样不堪的他。
曾经最接近的一次,他无声地缩在窗下,听见师兄们说起他,听见那些或困惑或愤怒的痛惜,他又羞愧地落荒而逃了。
月师兄在谷中养伤的时候,师兄那位天策府的恋人不眠不休等在三星望月下头,嗷嗷喊着月师兄的名字,叫唤得整个万花谷都听见了。
张灯当然也听见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可怜,更可笑。
说是禁闭责罚,说是思过赎罪,其实他在万花谷过得好生生的,衣食无忧,仇家也寻不到他。
师门藏匿了他的行踪,名为惩罚,实际却是在庇佑他。
而他,依然是在逃避罢了。
可逃避是没有用的。就算他无声无息地躲在万花谷里,至死也无可能解脱。他始终还是那个被黑与白是与非的夹缝所困的迷途之人,只能望着触手可及的阳光,咫尺天涯。
于是听说安史叛乱洛阳告急的时候,他去求了谷主,说他心愿未了,一定要回来助守洛阳。
谷主问他究竟为何。
他想了许久,终于对谷主说,他必须成全自己,否则他死不瞑目。
他其实根本不知道沈默也在武牢关。他本没有想过今生还有缘能与这天策再见一面。
沈默冲上来抓住他的时候,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就在沈默冲着他大吼叫他回去的那个瞬间,他忽然觉得,这或许是天意。
他,万花离经弟子张灯,会在今时今日来到这武牢关,是有原因的,是冥冥之中上天注定的安排。
他们一共在武牢关坚守了七天,无数次将前来攻城的狼牙打了回去。
七天里用完了关城内所有的火线石炮,弹尽粮绝,再扛下去只能去拆关城上的砖石。
也是这七天,让安禄山尝到了自范阳以来最寸步难行的滋味。
安禄山震怒之下命大军全力强攻,务必拿下关城。
哥舒翎知道时候到了。
他把从天策府带来的人马分作三路,点了三百死士跟随他迂回斜插,从侧翼拦腰奇袭,另三百人交由李凌萱带领,绕到狼牙身后,佯作唐军精锐包抄,余下四百人留于沈默,在关城坚守,做出守城主力仍在的姿态。
背水一战,搏命之举,成或可擒杀贼首,败必全军覆没。
但无一人退缩。
临走前,李凌萱伸手勾住沈默的脖子,凑到耳边对他低语诱哄:“师弟啊,万一真顶不住了,你就撤吧,不是还有人等你回去呢么。”
沈默哭笑不得,刚想反驳。
李凌萱却又用力在他头顶敲了一下,摆摆手笑道:“别怪师姐啦,明年今日我想喝最烈的烧刀子!”
然后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领着三百视死如归的同袍兄弟。
那是沈默望见从小照顾他的师姐的最后一眼。
数年以后,他才从被俘虏的狼牙口中听说,当日师姐领着三百死士一度杀得安禄山措手不及。身陷重围以后,师姐仍一人占据了一个土丘为高地以弓箭射杀狼牙数百人,并将□□径直投上了安禄山的战车,正正擦着安贼肥硕的肚皮飞过,刺穿了战车的尾翼。
就只差了那么一点点。
师姐是射空了箭囊中最后一支箭后不愿被俘受辱自尽的。她只向着北邙山的方向看了一眼,便毅然转身投入了深秋冰冷的汜水。
“那婆娘可凶得很,厉害得简直不像个女人!”心有戚戚焉地狼牙兵回想起当日依旧满眼恐惧。
可沈默知道,师姐不愧是曹将军的弟子,是他有生所见最美、最了不起的女人。
哥舒将军那一路人马出发前,一直跟在将军身边的叶浅忽然身子一摇就山倾一样跌倒下去。
叶浅受了伤,腰侧草草处理的伤口里全是炸裂的碎石,迟迟无法愈合,脓血渗出来把衣衫染得鲜红。
可他对谁也没说。
带伤奋战的人何其多,军医根本已看护不过来。
“我不能跟你去了……我这样,会拖累你的……”铸剑师用力抓住将军的手,虚弱地扯出一抹微笑。他定定看着将军的眼睛,“你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你不许比我先死。”
将军却一把将他抱上马背,背起他的剑,将他牢牢桎梏在怀里。
“你不看着我,我一准忘了。”
那是沈默望见哥舒将军和叶浅的最后一眼。
他们就那样义无反顾地走了,翻山越岭,只为了冲进密密麻麻如蝗虫掠过般的敌阵里,从此再没有回来。
狼牙又一次搭起云梯爬上城墙的时候,不甘心在城门内“躲着”的李歌乐红着眼冲上城头,要扑出去和狼牙肉搏拼命。
沈默硬把他扔了下去,叫他快马去洛阳报急。
李歌乐哭得像个泪人,却倔强地说什么也不肯走。
“你们都留下,凭什么叫我一个逃命?我不走!我多杀一个,安老狗就少一个贼兵!”
那也是沈默望见李歌乐的最后一眼。
那一天,沈默听见身边的战友低声吟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那一双双死死盯住敌兵的眼睛,如同长夜中不灭的火把,指引着迟来的黎明。
那一天之后,沈默再也没见过他那一千个曾经并肩浴血的兄弟。
他甚至不知道,他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
为什么,大家都死了,却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
那天,他径直从城头跳了下去,孤身堵在城门前,不知杀退了多少潮涌而上的敌兵,然后被跟上来的枪兵寻得破绽狠狠钉在了城门上。
枪尖穿刺铠甲,撕裂肌骨,身体却早已透支得麻木,连疼痛也无法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