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必须要去亲眼确认才能安心。
他还得借这个机会将三师叔安置稳妥,然后另寻办法完成他们该做的事。
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初入江湖浑浑噩噩的小少爷了。但只会空口白话嚷嚷着不许别人把他当作孩子小瞧是不行的。这么久以来,一直是大家在包容他照顾他,这一次,该轮到他为大家做点什么了。
叶昙眸中如有火光烨烨。他抬眼看了看苏泠泠和张灯。
只这电光石火一眼,已是各有默契。
但张灯想得还要多一些。
在张灯眼中,叶昙如同一张白纸,想些什么,要做什么,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这小少爷长大了。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藏剑少年身上常似有种耀眼的光,总能在关键时刻灼得人心中滚烫。
或许,这一次,当真并不全是死局。
虽然大概也没办法全如这小少爷所愿了……
这个所谓的浩气七星卫身份真假难辨,但那封沈默的书信一定是假的。
沈默在浩气盟多年,少不得有许多文书往来,请有能之人模仿他的笔迹不是什么难事。但这天策的笔迹张灯翻来覆去看了许多年已再熟悉不过,任多细小的纰漏也逃不过张灯的眼睛。这封信是成心伪造的。
最关键是,沈默绝不可能向谢渊求援。
张灯清楚明白地知道,沈默从没有一天喜欢过待在浩气盟,也从不曾发自内心地信任过那位同样出身天策府的谢盟主。
所以,真相是显而易见的。
来者所图是玄晶剑,一旦得手,八成是还要杀人灭口的。
但这反而也是一个机会。
张灯静静和叶昙一起扶着叶浅,在那“七星卫”掩护下一路离开地宫混出南诏都城,取出剑匣,就往那信上约定的所谓接应地点去。
到得地方,果然并未见天策们身影,只有一间失修破败的娲皇庙,铜门紧闭,周遭草木茂密。
“这里已安全了,咱们且进去稍作休息,一会儿就会有人前来接应。”七星卫如是催促他们,自己却并不先去开门。
张灯看了一眼那娲皇庙,忽而扯起唇角,不动声色将叶浅往叶昙怀里轻推了一把。
“这门后头是会飞出刀箭来,还是挖了个大坑等着我们往里跳呢?”
语声未落他已回身出手。
几枚纤细却锋利的银针从他手中飞出,立时已刺入对方胸口要穴。
那七星卫似乎想要反扑,却只向前踉跄一步,便跪倒在地,震惊地瞪住了万花。
“你……你什么时候对我下毒……”
“你不知道的时候。”
张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其实也就是假意查看这厮被七秀少女掐红的脖子时那么一摸,算算时辰,恰好是该毒发了。
张灯一直都清楚自己的界限。他擅长的是医术与轻功,当真动武硬拼他很难有胜算。然医者用毒,这是有违师门教诲的大忌。如有可能,他并不想这样做。他也不想他的手上再沾染更多人的血。
偏偏一切都事与愿违。
“我已经封住了你几处要穴,只要你不强行运功,暂时性命无虞。想来你自有归处,解毒之事犯不着我们挂心了。”万花轻轻拂去还半湿不干的衣袖上溅落的尘泥,喟然低声长叹,“我不管你是谁,为谁效命,带句话回去:想要这玄晶剑就去找南诏王讨,在自己人背后捅刀子这种事,一旦你当真做了,就再也回不了头了。卿本佳人,何不善自珍重。”
他说着不动声色将手按在剑匣的锁扣上。
只要他轻轻一按,这叫天下人又爱又恨、贪图又忌惮的宝剑就能径直落入叶昙手中——以善使重剑名震江湖的藏剑弟子的手中。
那七星卫似从未想过自己会栽在这行止怪诞武功平平的万花大夫手上,面色蜡白,眼中全是惊恐。他按着胸口退了两步,转身飞一般地逃了。
张灯看一眼那远去背影,只觉心间渐渐冰冷。
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炽盛,世间诸苦,莫大于求不得,然而不是你的东西终归不是你的,任你再如何想要,也要不到啊……可笑他少小博览群书,自诩风雅,竟也一样陷入这等世俗苦海,至今不得跳脱。
万花缓缓转过身,对上身后属于七秀少女的那双眼。
此刻苏泠泠死死盯住他时的眼神就如同盯住陌生的猛兽。
从他们被南诏人围困的那一刻起,所有人的兵器就都被收缴了。
所以一旦他出手,他就不得不解释为何单只有他一个还有利器在手。
而他根本无从解释。
苏泠泠浑身紧绷,几乎就要扑上去拼死一搏。
但她却被叶浅坚定地拽住了。
叶昙愣神一瞬,反应过来,伸手似想去抢剑匣,也被叶浅一把拽回来。
“张大夫方才话里的意思……可是要把这剑拿去献给南诏王?”
铸剑师看起来依旧十分虚弱,伤口崩裂渗出的血水早已将衣衫染得一片腥红。可他仍旧强撑着站直起身,上前一步,将一双少年少女护在身后。
“三师叔……!”叶昙似在抗议,还拼命想抢上前去,无奈被牢牢按住。
叶浅当然不可能让两个孩子挡在自己前面,无论是出于对他们的爱护,还是出于骄傲。
负伤前行,毅然不退,这样的对手,即便不出一招一式,也叫人不敢直视。
手下意识用力按在剑匣上,压得指尖泛白。张灯抬起头,听见叶浅沉声追问:
“叶某与先生相识不久,虽不敢妄称了解,却也敬重先生为人。先生若有苦衷,不妨直言,或可以另谋解决之道?”
另谋解决之道?
叶浅之所以能说出这句话,不过是因为他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我没得选。”张灯模糊一笑,将剑匣抱在怀里,“你们快逃吧。有了这玄晶剑,你们便没有利用价值了。现在不逃就只剩死路一条。”
但叶浅依然没有后退。
铸剑师反而愈发迎上前去,艰难抬手,按在万花肩头。
“张大夫,你能不能暂时替我施针压制伤势。我和你一同回去,把这剑留给南诏人没所谓,之后你我联手伺机逃出来——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叶浅的嗓音嘶哑极了,满是为伤痛透支的疲惫,但坚定无比。
万花遽尔浑身一颤。
原来如此!
他曾一度困扰怀疑,不明白沈默为何甘冒如此大风险,也执意不肯说破两人之间那名存实亡的遮幔。万一他当真执迷不悟呢?万一他到底为人胁迫不得不从呢?沈副将何等深谋远虑,就算再如何信他,又怎可能当真留下如此巨大的隐患与人利用。
而今叶浅终于一语道破。
沈默宁愿信他是真,却也从不怕他。就算他当真决意一条道走到黑也没所谓。因为这把“玄晶剑”,沈副将原本就是打算“送”给南诏王的。
心里不知为何反而骤然松了一口气。
如此说来,他拿走这把剑恰好随了沈默的愿,是否便也算不得“背叛”了?
虽然即便如此,他也再不可能与那天策并肩而立。
“你们快走吧。不必管我。”他替叶浅施了针,而后起身阖目,惨然一笑,“我会尽量拖住南诏人,不让他们追上去。”
“不行!”
话音未落,叶昙已大叫起来。
少年奋力挣开师叔桎梏冲上前来,“咱们是一起来的,当然要一起走,怎么能丢下张大夫自顾逃命呢!”
苏泠泠震惊瞪圆了眼,慌忙地拦腰抱住叶昙,“小五哥哥你忘了他当初掐着你想要你死的样子了吗?他就是个内奸,你和他讲什么同生死共进退啊?!”
叶昙却已急得快要哭了,拼命辩白,“不是的……张大夫明明一直都对我很好啊!他不是个坏人啊!反正这把剑本来就……”他猛得住了嘴,眼底全是晶莹水光,似下定了决心一般,咬了咬嘴唇,用力说道:“张大夫是沈副将的朋友啊!沈默相信他,我……我就也相信他!”
万花忽然觉得无法呼吸。
打从第一眼瞧见叶昙,张灯就觉得这少年是他的克星,一定是因为他做了坏事,所以老天才特意派叶昙来惩罚他的。明明只是个无知无畏的鲁莽少年,却又完全不像个十几岁的毛孩子,反而总在危急关头夺目到叫人心头滚烫。难怪他如此轻易地就把那个天策的心夺走了。这家伙真真可爱得让人想恨也恨不起来啊……
叶昙还努力念叨着什么等三师叔养养伤再故意放出诱饵引南诏人过来,然后假装不敌让他们把这剑抢走云云。
张灯不由自主展眉咧开嘴。
太傻了。
如此幼稚的小把戏,能骗得过谁?
张灯静静看着叶昙,待少年好不容易说完了停下喘气时,毫不犹豫扬手一记手刀用力砍在少年颈后。
叶昙毫无防备,蓦得瞪大眼一瞬,就懵头栽下去。
张灯伸手将晕过去的少年接住,往苏泠泠怀里一扔。
“‘灵燕’你知道的,我没法保证‘主人’是否有另派人跟踪我。”
苏泠泠眼中好一阵复杂翻涌,良久傲然转身。
“别用那名字叫我,听见就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