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略一怔,知道她说的是叶昙。
……这小少爷才消停了几天又是在做什么?
“师姐你既然看见了,为何当时不拦着?”莫名有些不悦,沈默下意识攥紧了拳。
“我为何要拦?”李凌萱理所当然地往柱子上一靠,唇角牵起好整以暇的弧度,“他这几日每每折腾到半夜,那么大一把剑挥得呼呼响,吵人得很,走远了正好。倒是你奇怪,不过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少爷罢了,富家子弟想要闯荡江湖哪有不摔跟头的,想当年我和小凤闯祸也没见你这么护着。”
“是你们先一声不吭走了,除此之外你们惹事哪次没捎上我。”沈默当即反驳。其实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下意识就放不下这个小藏剑,或许是因为曾经受人援手理当报还,或许是不想再徒添混乱,或许只是单纯地被那双明亮又倔强的眼睛打动,又或许……
“师姐,叶昙救过我的命。”
“救你的命?”李凌萱嗤笑一声,“是多此一举差点害你一条命吧。手上伤好了就忘了疼了?”
原来师姐屡屡作弄那小藏剑也只是心有不忿要替自己出一口气。
心绪骤然弥涨,五味陈杂,难以言表。沈默静了一瞬,轻叹,“不一样啊,师姐,咱们是兵,他是民,咱们护着他不是应该的么。”
“怎么师姐在你眼里还是个兵吗?”刹那,笑意已从李凌萱眼角染上眉梢。
“一直都是。”
这回答毫无犹豫字字落得坚决。
李凌萱目光缓缓游移在被岁月凿深了轮廓的脸上。当年的小师弟当真长大了,早不再是那个连洗马都洗不好的新兵蛋子,可分明又一点也没变,如斯语态,如斯眼神。她“哧”得笑出了声,抄手夺过沈默挂在腰间的令牌,照准他屁股狠狠踹了一脚。
沈默被她踢得踉跄两步,回头见她已握了□□,一脸“再不滚揍你”的表情笑看着自己,万般无奈,只得乖乖往西北面的桉树林去找人。
若说叶昙是又犯了毛病才半夜偷摸出去惹麻烦那着实有些冤枉。
他原本在后院练剑,剑风里猛听见一阵细微的笛声,像是月下的虫鸣,又像是风吹过叶子时的呜呜作响,引得他不由自主便循声追过去。直追过整个树林,左弯右转不知怎么却到了一间破庙前。
庙已榻了,院子里散落着残破朽木,阵阵腥臭随风荡来。
叶昙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了这种地方,连忙抬手掩住了口鼻。
他四下张望了一圈,看不出个究竟,只觉得心底后背都冷飕飕的。白日里师叔和哥舒将军给讲的那些尸人、毒虫一个劲从脑海深处冒出来,愈是没见过的,反而愈发觉得恐怖,转身就想往回跑。还没迈开步子,却听见一连串磔磔怪笑。
那声音忽远忽近,完全难辨方位,刺得叶昙头疼。他连脏臭也顾不得嫌弃,本能地猫腰一蹿,从那破庙余下的半扇门板中间钻了进去,躲在暗处紧紧盯着外面,大气不敢出一口。
但没有人影。
只有个嘶哑的声音说道:“李承恩是个傻子,区区十余个杂兵小将也想送玄晶剑南下,竟然还敢打洛道过。他以为洛道已成天险,未免太瞧不起天下英雄。”
立时,另一个声音接道:“东都狼的名头可不是唬出来的。那哥舒翎又是哥舒翰将军的子侄,在突厥人里也是响当当的勇士,从前和他那个同胞弟弟哥舒桓一起驻守凉州,十年不曾有过败绩,安西子民都称道他兄弟二人堪比马超赵云。而那个姓沈的副将更是个麻烦的主,那厮可是个耗子,武功虽不曾听说有多厉害,耗子阴险狡诈你难道还见得少了?你瞧不起他们,小心反赔了自家性命。”
“那又怎的?如此稀世宝剑岂可拱手送于南蛮!”
“说得好!我大唐的神兵自然要留给大唐豪杰!做低伏小送给南诏蛮子岂不为天下耻笑!”
一来二往约摸是三个人声,不高不低,带着空洞回音,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叶昙正奇怪,忽然却又听见第四个声音。
“主人雇你们来取玄晶剑,你们却各个都在打剑的主意。”
比之前三人,这声音更加低沉冷冽,杀意暗含,听得叶昙打了个冷颤,不由得脊背僵直。
那三人似乎也颇为忌惮,争先表着忠心。
第四人显然不耐烦听他们溜须拍马,当下打断他们哼道:“既是忠心,先去提了庙里那小子的头来祭旗。”
话音未落已有一阵劲风扑面而来,“啪”得就把剩下那半扇木门也拍个粉碎。
“藏剑的小少爷,你出来吧。”那人又催促一声,漫着凉意。
破庙里有人,无论如何都瞒不过去。
“什么藏剑……你,你怎么知道我背后藏了把剑……”叶昙竭力让自己镇定,绞尽脑汁想着脱身之法,心里却是懵的,嗓音颤抖怎么也无法掩饰。
那人冷笑,“你叫叶昙,在小辈里头排行第五,所以山庄人又喜欢喊你阿五。因你杀了四个神策给天策府惹了人命麻烦,叶英叫你随军护剑戴罪立功,这才一路跟到这里。”
被如此揭了家底却连对方的影子也瞧不见,叶昙恐惧又焦躁,努力握紧了巨剑才壮着胆子喊:“你们是什么人?”
又是好一阵阴阳怪气的讥笑。没有回答。
“我们的名姓你不用知道,你只用知道你马上要死了。”
“正是正是,拿这小子的人头换玄晶剑再好不过。”
“人头拿去换剑,人皮可要给我留下。我的帽子旧了,正好换一顶新的。小少爷养得这么白净,细皮嫩肉的我最喜欢。”
话说得离谱,也不知是嘲讽还是真意。叶昙原本还想还嘴,忽然间,只觉得有什么湿热的东西在右脸颊上蹭了一下,当场吓得大叫,想也没想已拼尽全力将手中重剑挥了出去。
【—兔必肯蹄牛—】
☆、(4)
大剑劲风一卷,什么也没削到,反而慌乱中带得下盘不稳的叶昙好一个踉跄,几乎是摔出门去。
他也看不见人影,只觉得几道阴风前后左右来回乱转,还不知所措时前胸后背又是一阵火辣辣得疼,低头看时血已把被划破的衣裳渗得鲜红。
皆是致命要害,却只给个皮肉小伤,不过是猫捉老鼠成心戏耍。
“藏头露尾,鼠辈所为!有种出来,看小爷我打得你们满地找牙!”叶昙心里已怕极了,嘴上仍不肯输了气势,大声骂起来。
“小少爷生气了。”
“是怕死了吧。”
“乖孩子别紧张,看看这一身白嫩嫩的小细皮都要成鸡皮了。”
此起彼伏的声音古怪谑笑着。
叶昙是真的腿软,下意识转身就往回逃,忽然,又步子一僵。
如果他就这样跑回去,岂不是暴露了大家落脚的地方……?
且不论御赐玄晶剑是国体大事,单说十数人的安危,他又怎能把这种连看也看不见的敌人引去队友身边。
不能逃。大不了一死,也不给西湖藏剑抹了黑。
想到这一层,他站下来,反反复复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撑着重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是还能站稳的样子。
“哟,小少爷又不逃了。”
夜风里冷笑带着刺立刻尖锐而至。
“你不回去我们也知道。”
“那帮东都狗隔着十里都能闻出味儿来。”
叶昙来不及反驳,膝盖又是一阵锐痛,撑不住得就跪在地上。
血从前膝浸入泥里,染出一片赤色。
“别玩过头坏了大事。赶紧把这小子宰了。”为首人冷冷下令。
四周骤然一寂。
片刻,杀气随着愈发低沉的语声弥涨而上。
“说好的,这小少爷归我,人皮要趁活着剥下来才够软。”
太阳穴怦怦胀得生疼,叶昙头晕得有点喘不上气。脑袋里白花花空荡荡,什么也顾不得想,哪怕生与死。
他只隐约觉得有寒气迎面扑来。又像是幼时在庄里淘气,玉泉鱼跃刹不住了,一鼻子撞在门板上撞得两眼发黑。
东都天策府有一招援护队友于百步之外的绝学,谓之“渊”。
当叶昙察觉自己既没有被扒掉皮,也没撞在什么门板上,而是结结实实被沈默挡在了背后,那个背影莫名让他有点想哭。
他觉得自己得救了。骤然松懈时感情就涌出来,怎么也拦不住。
但沈默手中没有惯使的长枪。
原以为只是小孩子又贪玩乱跑很快就能拎回来,枪来之前就被师姐拿走了。
躲在身后的小藏剑正紧紧抓着他,甚至能觉察细微的颤抖。沈默头也不回,低声问:“还能走么?”
叶昙怔忡一瞬,反应过来,当即咬着唇哼道:“不走!”哪怕还染着快哭起来的鼻音,他再次撑着重剑站起来,摆出迎敌的姿态。
年纪不大,倔犟得要命。
沈默又把人往后挡了一挡,没有赶他。
“啐,什么人敢来找晦气?”那边嘶叫着要报名号。
沈默暗自握了握拳,“东都天策府,沈默。”
“……东都狗!”
“哟,狗皮我可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