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必肯蹄牛—】
☆、(1)
“你捡回来的小少爷是个斗鸡的种啊,瞧,又在和弟兄们切磋呢。”
被如此笑说时沈默正坐在树下擦枪。
不远处那个纤瘦却绝不孱弱的黄衣少年正和几个府中弟兄打成一团,轻重双剑舞得不费吹灰之力。
皇帝御赐的玄晶宝剑是从藏剑山庄剑冢中出来的,所以此次南下才有山庄中人同行——一个是山庄年轻一辈的铸剑师叶浅,据说与哥舒将军还是故交,还有一个就是叶浅的五师侄叶昙。
沈默其实颇有微辞。
虽说剑是山庄神兵不错,但剑既然已经铸成出庐,要叶家的人跟着同去又能做什么?李大统领这一番安排,实在不懂。
他把拭好的枪轻挥了两下,站起身,下意识向前几步,走到能看得更清楚的地方。
那边叶昙正上蹿下跳蹦来蹦去,一路梦泉虎跑在几个天策中间来回冲撞。天策们只绕着他转,不得上手。
“呿,你们天策府,到底有没有一个能打的?”叶昙一个鹤归孤山出人群,看着几个被掀翻在地的天策们,重剑一砸,愤愤地嘟囔,显然很不尽兴。
以十五六岁的年纪来说,这样的身手的确可谓不凡,但这样的脾性未免太过自负外露了些。平心而论,藏剑山庄武学轻灵大巧着实让重于沙场陷阵的天策棘手不假,然而当真拼杀起来,鹿死谁手却也尚未可知。大家都当叶昙是个孩子,切磋只是玩乐,从未使出全力。看不透这一点的小少爷,欠缺的不是武学造诣,而是阅历修为。
沈默不由皱了皱眉。
他原本想制止,话未出口,却被另个声音抢了先。
“我大天策府有没有一个能打的,小少爷是真心想试试?”
说话的是个女人,三分慵懒凝着七分锋利,全没有寻常女子的娇柔甜美,却有别样飒爽风情。
沈默心下一沉,当即循声看去,不出意料看见那个军娘,一袭火红军装,纵然久别,依旧熟悉。
气氛瞬息骤变。
不知何时,原本还半调子玩闹的天策们已握紧了手中□□。
有人怒喝一声,“李凌萱!你还有脸回来?”
“恶狗!”又有人低声骂。
“呵,我倒不知道天策府几时整个投了耗子盟?”军娘并不恼,依旧抱臂站着,眉梢尽是嘲讽冷笑。末了,她眸光一转,“倒是你这一身蓝略刺眼啊,师弟?”堪堪盯住了不远处的沈默。
“师姐。”沈默顿了一顿,还是低低唤了一声,但没行礼。他只对众天策们道:“师姐是曹将军喊回来的。此次南下国事为大,没有什么恶人谷、浩气盟。大家还是抛却隔阂,宽心共事为好。”
“还是老样子,陈辞滥调,无趣得紧。”军娘冷冷“哼”一声,唇角笑意愈发浓烈,“小少爷,你还没有回答我,我大天策府有没有一个能打的,你是真心想试试?”她转目再看住叶昙,如是又问一次。
“不是真心求战,莫非我手中剑是摆设?”叶昙哪里经得撩拨,当下轻剑一点已隐隐有剑气流转,还颇傲气地昂头追了一句,“可是小爷我从来不打女人。”
军娘眼波流转,璀璨一挑眉梢,“姐姐我也从来不碰毛还没长齐的雏儿。”她说着稍稍侧了侧身,似给什么人让路,“阿凤,陪小少爷玩两把?”
应声一瞬劲风隐动,不知何时从何处来的俊秀小将已站在她身侧,红袍银铠黄金戟,冠上长翎如同染血。
若非他自己现身,竟没人察觉他半丝气息。
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退了一步。
沈默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愈发握紧了手中枪。
军娘李凌萱是沈默正正经经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师姐,而那个和军娘站在一起的少年名叫夏侯焚凤,是府中英烈之后,杨宁将军的亲传。
当年沈默刚入天策府时,因为年纪相仿,又同在曹将军门下,每天都是师姐带着他东走西跑,过几年来了小凤,三人也曾经一处弯弓骑射摸爬滚打,形影不离。
直到李凌萱离府之前,沈默从没想过他们会这样分开。
他原本以为,如有离别,便是马革裹尸以死报国。但忽然一日,师姐去了恶人谷,还带走了当时尚不及束发的小凤。
铁马□□绝尘去,连夜独闯十三营,本该是千古流芳的佳话,却始终输在了“逃军”二字。
李凌萱性烈如火刚直爽朗,一身武艺尽得师门真传,颇有些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架势,人人都道她是小曹雪阳,如此一个万众瞩目的后起之秀,毫无征兆地奔去了恶人谷,一时间揣测纷纭,却无人能知详细,师父曹雪阳也是缄默再三,不置一词。
而小凤,印象里还是个半大孩子,总爱黏在师姐身旁不撒手。
事实上,沈默一直觉得,他们三人中若说天资,当属小凤第一。他曾经见过小凤半夜一个人在演武场上练枪法。不过最最普通的梅花枪,又还年纪尚幼,但那样浑然天成的凌厉与枪尖凝聚的寒光,无端端就让人想起杨宁将军。
若说天策府中还有人能传承杨将军衣钵,那么这个人只能是夏侯焚凤。
果然不出所料,小凤随师姐去了恶人谷之后数年,沈默曾在昆仑战场见过他一次。那次浩气盟以多敌寡反被杀得惨败而归,重振旗鼓三月余不敢妄动,连沈默自己也是侥幸捡回一条性命。
无论师姐或是小凤谁出手,这叶家的小少爷都不可能讨去半分便宜。
沈默心中忧虑,眼看夏侯焚凤手中长戟已见了寒光,连忙开口道:“比武切磋,点到为止就好。”
李凌萱柳眉一扬,“刀剑无眼,生死自负。好歹也赌上了我大天策的赫赫威名,不拼尽全力怎么服众?”
“没错,一决高下自然该使出十分的本事,否则岂非对对手不敬?”那早被激将地炸了毛的小少爷哪里知道轻重,好硬气地仰着脸,“负者自断右臂,一言九鼎,各安天命!”
“慢着!”
这小少爷不要命了,天策府却不能不要大局。胡来得如此豪迈,竟然也没个人阻止!沈默气得心口也一阵闷痛,当下先喝出声来。他看了看在场这帮鸡血充脑的家伙,深吸一口气,接道:“他不过就是个孩子,真要比试还不用小凤出手。我来。”
话音未落,叶昙那张白嫩的俏脸已涨得血红,“你敢瞧不起我?!”如斯恼恨地嚷了一声,一招玉虹贯日挥剑已向沈默冲过去。
【—兔必肯蹄牛—】
☆、(2)
叶昙的武艺流畅娴熟,起手玉虹贯日冲上来平湖断月连着黄龙吐翠。
一看就是每天勤学苦练出来的孩子,却是照本宣科的木桩套路。
沈默完全可以猜到接下来他就要使出那一招醉月来控制自己的行动,当下轻轻往后跳了一步。
叶昙果然一招扑空,愣了一下,回神时已被天策突倒在地上。
那姿势多少有些微妙的难堪。
顿时,从小到大没怎么吃过亏的小少爷脸就红了,发了好一阵呆才想到要起身,鲤鱼打挺蹦得老高。
沈默也不急着动他,疾跑几步出去,不远不近地等着。
果然叶昙起身就鱼跃去追。
沈默当即与他反方向跳开,反而把两人之间距离拉得更远,待叶昙回身来追时,再一个突上去,又把小少爷给按在了地上。
如是往复三四回,叶昙直觉得自己不停地被牵着鼻子兜圈,扑空,然后被推倒,连一次正面交锋也没有,分明是遭了戏耍,又羞又恼不禁狠狠嚷出声来:“你……你欺负人!”
三分怒意带了七分的委屈,一出口,原本还忍俊不禁的众人彻底全笑出声来。
这下叶昙面子哪里还挂得住,俏脸红欲滴血,嘴唇反而给自己咬得惨败,不管不顾大喝一声先一招峰插云景把沈默推开去。
什么章法什么路数,平日里熟稔在心的东西早忘得一干二净,满脑子都给羞愤煮了浆糊,当真是捡着什么大招就往外扔,连剑风剑气先刮伤了自己也浑然无觉。
沈默被他左一个夕照雷锋右一个云飞玉皇逼得后退闪避,不得不认真起来,躲远打了个呼哨。
应声,原本在不远处悠闲吃草的战马忽然竖起耳朵,轻嘶一声向主人奔来。
沈默翻身上马,下意识已弯弓搭箭。
任驰骋,乘龙箭,如同多年征战烙下的本能。
然而箭在弦上,顿了一顿,没有射出去。
下一刻,叶昙已经冲上眼前,跳起来几乎是连扑带扯地把他往马下推。沈默那匹坐下战马也不好惹,嘶鸣着抬起前蹄就踩。
如此混乱场面,哪里还是切磋。小少爷是真急恼了要拼命。
沈默看他如此胡来,一时担心他伤了自己的战马,更恐怕他一个不仔细就要给马蹄踩坏了,忙勒缰蹿出战圈。
“别打了。我认输。”他稳住坐下驹,干脆跳下来将手中枪往地上一插。
叶昙正在气头上,拖着重剑还想往上冲。
一旁李凌萱却先呛了声。
“负者自断右臂。”
六个字,带着琢磨不透地凉意。